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

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

——陆游《鹧鸪天》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年）夏，孤身一人的陆游自镇江踏上了远去隆兴府的征途。隆兴府是江西南昌的别称，陆游这次调任虽然官职还和以前一样，但因为南昌离战争前线更加遥远，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一次贬斥。接到敕令后，陆游心境自是失落到极点。

可即使这样，高居朝堂之上的主和派还是没放过他。他们认定陆游是调唆张浚用兵的激进分子，应给予适当的惩戒。于是，乾道二年（1166年）初，御史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名义对陆游提出弹劾，给他定下罪状，最后虢职了事。三月，陆游带着愤懑的心情从南昌出发，经临川取道还乡，于五月底抵达山阴，开始着手营建位于鉴湖畔的三山住宅，已做好终老乡下的思想准备。

八年了。从三十四岁始任职宁德县主簿，到四十二岁在隆兴府通判任上遭朝臣弹劾、丢官弃禄，由南昌回归山阴故里，已经整整走过了八个年头。这八年里，高宗退位了，孝宗登基了，南宋和金国发生了多次军事摩擦，大臣们亦分为主和与主战两派，双方在朝堂内外进行了无数次激烈交锋。尽管有刘锜、张浚等誓死与金人决一死战的老将纷纷站出来为国请命，但因为有太上皇在背后支持主和派，主战派终究败下阵来。南宋朝廷还是未能光复大宋故土，老百姓的日子仍是得过且过，作为命官的陆游也不能例外。罢了，罢了！或许，无官一身轻倒是桩好事，至少他可以在山阴老宅重温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亦可以时常去沈园凭吊唐琬，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蕙仙，我又回来了。放眼碧波万顷的鉴湖，陆游自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八年了，他按照母亲唐氏的意愿步上仕途之路，却始终未能光宗耀祖，最后还被虢职回里。这是不是意味着当初对蕙仙的放手是大错特错呢？是的，尽管他不愿意说出口，但心里却是透亮的，放开她，是他今生最大的过错。可是，红尘万里，归来的游子又要去哪里再觅她往日的芳踪？

细雨中的鉴湖拖着淡淡的水雾，在夕阳的影子里潺潺流淌。古老的码头如同一首古老的情歌在风中轻轻鸣唱。船儿摇摇晃晃，在湖中轻摇慢晃地荡着，轻轻托着船上的人儿。怕水的姑娘捏痛了情郎，那一朵一朵的心事开在一双双柔美的手上。于是，幸福的快感瞬间绽满一汪碧绿的心湖，在娇痴儿女的心中摇摇晃晃，好似被诗人轻轻敲出的一段一段细碎声响。漫过一波波欣赏的目光，把人带进一个神秘而又美不胜收的神奇世界。

放眼望去，被柔润细雨打湿的鸟声，一珠一珠落进湖里，那一波一波的涟漪，在鉴湖的心中，一丛一丛地绽放。一对木桨，敲开一朵一朵的浪花。他坐在船头，看船儿犁开一垄一垄的诗行。在碧绿的湖水中一首一首地朗诵，看湖岸的垂柳窈窕多情的身影，摇醉无数惊羡的目光，在鉴湖柔嫩的肌肤上，抹上一道道清丽的流痕，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惬意。可是，这样的美景，蕙仙怕是再也看不到了吧？淋着鉴湖的柔雨，掐一把雨丝，揣在心上。翻开过往的故事，默默想着她、念着她，惆怅又一次深深攫住了他那颗早已破碎了的心。

总是在最不经意时，思念最深。可她不在，这满目的绚烂他又该向谁人诉起？该欢喜时总是惆怅莫名，他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的每一次绽放都会像湖面上激起的涟漪瞬间便即凋零，更不知道，是不是世间的所有明媚最后都会在眼底沦落成殇。花落时，总是寂静无语，把相思隐藏在最深的落寞里；而爱着的时候，总有快乐舒展在眉眼、幸福蔓延在心间。只是，当光阴把一切都席卷而去时，所有的美好、所有的缠绵、所有的欢喜，也都变作了旧时的远梦，再也找寻不见。

一个人独酌的日子里，绵软的情意，渐渐淡了、远了，只有无休无止的思念，依旧纠结在薄凉的时光里，终成为眼底破碎的印迹。那些风吹过的地方，那些被暖风萦绕的日子，都被时光慢慢融化了，而她依旧是他心里最深的珍重。回首之时，昨日的清曲犹在耳畔回响，缓缓流入心底。可是如今，花非花，梦亦非梦，昔日的温暖早已泛黄，只落得满地伤痕，伴着他满腔惆怅离情，在岁月里缥缈、沉淀。

如果离情不是用来诉说的，那么心里满漾的这一片幽思又有谁人能解？犹记那年春暖花开时，有一场盛大的烟火在她和他之间绚烂地绽放。而今，光阴如烟般散去不复返，才看清，那些悲欢离合，仿佛在遇见的最初，早成定数。凝眸，明媚的夏天，在他忧郁的目光中用万种风情的姿态宣告着一个注定的结局。那些早就斑驳了的誓言，亦在鸡毛蒜皮的琐事中，散落成一地的碎片。而他只看见，两颗心的距离，被时空拉得越来越远，每走一步都是不尽的苦楚与难耐的苦涩。

繁华落尽了，生命渐成空虚，一个人缓缓走到人生的中途，却发现，所有的承诺与梦想都再也无法继续，只余亘古的苍茫在前方等着他。他知道，他和她终是带着难以逆转的隔阂、带着难以追索的茫然、带着痛彻心扉的悲恸，分别把原来的自己狠狠地隐藏了起来。隐藏在彼此都找寻不见的角落，互相折磨着对方，却又无法给自己一个解脱的突破口。所以今后的路上，亦注定了痛苦悲伤永不落寂。然而，当初那一句句疏离决绝、充满凉意的狠话，是不是只为了让那个故事匆匆散场，让她不再受到更多的伤害？头顶的天空，依旧铺满金澄澄的灿烂阳光，依旧是那么的蓝，那么的空阔。却不意，想着她，忆着她，只是一个转身的瞬间，映入他眼底的这明媚鲜活的一切，却又都变成了无尽的荒凉与凄楚。

岁月无声，光阴无情，爱情总是太奢侈。那些美好年华里的柔情相待，那些散落在风中的誓言，于他而言，或许都只是虚无的锦上花，在日复一日的颠沛流离中，逐渐凋谢了芳华，再也无法明亮他的眼神。看千帆过尽，他已无力背负这沉重的情伤，恰如蝴蝶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依然飞不过沧海。但他还是执着着不肯选择放弃，还是在期待与她相见的机缘。怎么可以不再见了呢？无论红尘曾碾压过多少芳梦，也不管离散的那一瞬这一生的情缘早就断帛裂锦，他也要与命运继续抗衡。

柔柔的细雨轻轻淋开他潮湿的心扉，枕着她憔悴的容颜，泪眼模糊里，才恍然明白，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爱，叫作情到深处无怨尤。犹记得，那些干瘪了的年月里，无论他让她受尽多少委屈，历经多少沧桑，而她总是因为深爱，不恨、不怨、不悔地依旧爱他。即使天地之大，也无处可以容得下那份爱情，却仍然深深爱。哪怕爱的那个人不是最好、不是最美，甚至不曾以诚相待，但在真正的爱情面前，她从来没有计较，从来都是无怨无悔。

往事依稀，只换得他无限怅惘。置身于炽热无比的夏日，掌心却是异常冰冷。盛夏的夜晚，鉴湖两岸显得格外寂静，也许大地在沉睡之后便忘记了所有。而他的灵魂则在子夜时分默默飘荡，一如既往地等待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等待着她的出现。望着朦胧空寂的天空，看铅华如洗的月色缓缓穿过点点微光的云层，落入眼里的却是一片不尽的黑暗。于是，终于开始明白，逝去的岁月是无论如何也打捞不起曾经欢笑的容颜了。而昔日最真、最纯的依恋，也就这样随着时光一同慢慢老去，最后被悄无声息地埋在光阴的隧道里，乃至彻底的湮灭，而这一切，他不会看得见，她亦触碰不到。

倚着岁月的年轮，他倚在小舟上轻轻叹息。相知是缘，相离亦是缘，怎奈缘似海深，也敌不过现实的炎凉。风吹着记忆，花含着泪滴，雨迎着浅笑，月凝结一地的霜华。是怎样的疲惫才会让两颗相守的心不再相依，是怎样的无奈才会让那份浓浓的情转眼成为过去，又是怎样的隐忍才会动摇曾许下的不离不弃？

还记得，那些年，一路相扶着走过春夏秋冬，看逝去的落叶在半空中飞舞。他总会张开双手，为她，轻轻握住春的温暖，摊开夏的浪漫，放飞秋的凄凉，拥抱冬的暖阳，而她亦总是笑靥如花，用心把他珍藏。就这样，他倾其所有，心甘情愿地用心用情为她守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携手徜徉在爱的轨道上，或是欢笑，或是沉默，或是两两相望，或是幸福热拥，总不忘踩着红尘中最薄最淡的一缕阳光随风飘扬。然后，让那份浓浓的爱在彼此的心底沉淀，千百回之后，又任其归根于灵魂深处，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她哪个是他。然而，当初转身离去的那一瞬，薄凉的究竟是这似水年华，还是绝情的自己？

不曾想过，在这个如水的夜晚，忆起往事，竟还是这般心疼。夜，每每都是那么寂静彻凉；风，每每都是那么寒凉刺骨，而习惯沉默的他总是蜷缩于黑夜的一隅，时常低吟着离别时的誓言。终究是爱过了，心锁了，人去了，情飞了。那些残留在记忆里的点点滴滴亦终在刹那间化成纷扬的烟灰，于他眼底，沿着来时的路径，飘落了整个湖面。只是，烟终究是要散的，而这爱到极致的痛，却吞噬着他每个夜晚的念想，更借着月光的清辉，默无一言地在盈盈泪光里勾勒出她淡淡的轮廓，嘴角那抹会意的轻笑，只一个回眸，便又诠释了所有记忆的留存。原来，从未忘记过她的音容笑貌，而那些不曾相聚的日日夜夜亦只不过是沉淀了相思，抚平了悸动。

回眸，五月未央，情的断点最终在万般的无奈之中谢下最美的帷幕，说是最美，怕是有人不知，其实却是最强烈的痛。月夜下，泪水穿透风凉，在记忆中剪下一段温馨浪漫的时光。只任他放逐想念的思绪，腾空内心积淀的所有，致使过去的过去都被挡在盛夏之前。心里却更加清楚，他已不是她的谁，她亦不是他的谁，因此，也不想再去改变什么。

转身，湖上渔火只剩下幽深的黑暗，又是一个沉静的午夜。仰望浩瀚的长空，一份无处倾诉的情感，正携着蠢蠢欲动的不安瞬间侵袭全身。梦里，那首温馨的歌、那句熟悉的问候、那声踏实的回应，总能让心灵抚摸从未有过的柔软，而他，却早已找不到她的方向，看不到她驻足的回眸。再回首，古老的钟声倏忽响起，又是一个无眠的凌晨。西下的月光淋淋洒洒地落满漆黑的船舱，伸手触摸白色舱壁上的影子，却只有凌乱不堪的发丝与永不消沉的落寞，在有意似无意地放纵着凝结的泪水。叹息声声里，尝试着用心搁浅世间所有的繁华，只惦记一段关于爱的岁月，只愿梦中与她共醉。却不知，风轻云淡的昨日早已随着头顶那些渐行渐远的光痕褪去了曾经温暖的色彩，再也没有了誓言的牵绊，没有了永恒的束缚，更没有了细语呢喃的缠绵。这大千世界，唯余亘古的苍白与沧桑，伴着寂静流年，和他孤寂的心，疼痛着路过一个又一个有他没她的春秋。

紧锁的眉梢轻轻弹去遮住眼帘的浓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他倚窗而立，却不敢再睁开双眼面对这茫无边际的黑暗。颔首聆听风吹过的声音，眼泪滑落面庞的刹那，他心悲凉，却是亲手葬送了所有多情的往事。风渐起，心花绽放，想着她的容颜，念着她的娇羞，凄凉的晨景瞬间扰乱冰凉的血液。本是没有温度的指尖，冷不防触及不懂疼痛的船舷，只闻得一阵思念成殇的血腥，渐渐弥漫在毫无生机的天幕中。此时此刻，耳边再也听不到关于她的点点滴滴，或许是封锁，或许是隔绝，或许是逃避。然而，却又阻挡不了他无可救药地想她念她，紊乱的心绪始终难平。

原以为，不见的时候不会心痛，不听的时候不会心寒，于是，便习惯穿梭在黑夜中寻找着一个与她无关，与他无关，与情无关的空间，轻轻搁浅属于他们的童话。让那些所谓的浮华，所谓的真实，所谓的幸福与快乐，所谓的平淡与安然，都在时光逆转的瞬间，消逝得荡然无存。然而，他根本就做不到不去想她，更无法让跌宕的心绪平复下来，也找不到让自己从容而去的理由。悲伤里，亦终于明白，自己就像一只断翅的蝴蝶，永远飞不过沧海，永远无法接近花丛里的她，心便彻底荒凉。

蓦然回首，过去都已成风景，那些由真心所融、真情所致的美好，就像空中飘浮的云朵，缥缈而遥远。细碎的时光雕刻着被指尖磨平的岁月，站在海角之外，他知道，属于他们相爱的见证已在流年里悄然散去。他和她，终是相爱于海角，相望于天涯。而天涯之后，却是只能漠然相忘。滚滚红尘里，他不再是她要等的归人，她亦只是他途经的过客。曲终人散，再也无法回头，唯有浸在对她的思念里唱响一曲离歌，为故事画上句号。蕙仙啊蕙仙，请原谅，我做不到与你相忘于江湖，只因爱得太过铭心，爱得太过刻骨，只因相忘说得太过轻巧，而记忆不允许我涂抹。从此后，就请你为我驻留一方净土，让我在诗词歌赋里再为你守候一片痴情的天空吧！

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

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

——陆游《鹧鸪天》

她去后，一曲终散，歌不成歌，调不成调。她的踪迹依旧不明，岁月依旧如风飘逝。情到深处，却只留伤心爬上他的眼角。几度风雨，总是潇潇惹无眠，这愁中的滋味，谁人能解，谁人能忍？再见的是往事，再不见的却是旧人，每一次夜半梦中的碎语，都有她抽泣声声的应和。只是那笙歌婉转，为什么又总是在醒来时被临摹成了诀别的悼词？究竟，是谁割碎了谁的痴心，又是谁埋葬了谁的青春？

真爱难觅，断章瞬息成残简，而他仍借情托月，盼望她还能乘风归来，与他共赋一曲《长相思》。像从前那样，含笑对语，用两颗痴了的心笃定此生。于是，他依然守着、望着、等着、盼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额边的鬓发从黑变白，轻快的步伐日渐缓慢，却仍固执地守在每个寂静的午夜，用笔墨落下的文字纪念她曾经来过。

还记得吗，蕙仙？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夜，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清荷小苑的堤上。你说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你我都会不离不弃的吗？那夜的风，很轻；那夜的雨，很柔；那夜的回忆，更多的是幸福；那夜的风景，是年华中最美的画卷。而这一切，只因，那一夜始终有着你的相依相伴。可我却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没能实践许你的一世安然，没能与你共舞一曲天荒地老，此生我该拿什么回报你那份至死不渝的深情？

泪眼蒙眬里依然记得，每当灯火未央时，他总会借着摇曳的香花，收集她独有的气息。那随轻风飘来，满屋子都弥漫着的馨香，每一次都熏醉了他的身心。她说，那是爱的味道；她说，那是相思的引子；她说，那是心灵默契的相约；她说，那是期盼的信物。于是，他便真的相信，想念是幸福的。

悲不自胜里，他依然记得，每个日落黄昏时，她总是喜欢披一身白衣，素颜浅笑，手中握着给他的墨香信笺，站在荷塘小径上等他回来，眼里深情尽露。而他总会含着笑意轻语：“相信我，我一定会来的。一定。”惆怅孤寂里，依然记得，他衣袂翩翩匆匆赶来，在湖畔石上，揽过她的双肩，相对而坐，无限好的夕阳余晖正好落在她的额上，将她映衬得更加妩媚动人。他回眸望去，她却牵起他的手，细语呢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颤了颤身子，如此的山盟海誓，她许他一世的期限，心中甚喜，也不枉他夜夜为她受尽相思之苦。

转眼，流年无影，又是一年夏末，而今的她是否还记得当年夜空下相偎着许下的承诺？风，终是吹散了记忆，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那些长相依长相伴的昨日，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点点滴滴，都仿若漫天飞舞的尘埃，飞去无踪。到最后，只落得眼眶潮湿，只落得天各一方，只落得空等无人，只落得百花凋零。无论装饰得多么耀眼，无论点缀得多么繁华，鉴湖上处处残留下来的，亦只是他眼底收之不尽的殇。

“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彼岸花开，红尘已颠。看思念撩起的往事，在手心里翩然起舞，内心深处积淀的忧伤，转瞬便在眼前掀起片片狂潮。拈一朵粉色的莲花，踏水而来，素手遮面，遥望无期的彼岸，昨日的种种又伴着声声的叹息不期而来。凝眸，远山寂寞，空阁无影，有的只是断人肠的相思。唤一声青烟，但求给她捎一封信，告诉她，他将会一直守在这里，等她来亲赴那场曾经的约定。从此，不许诺永远、不承诺天长地久、不在乎天南地北，只在碧波荡漾的鉴湖里，踏着夏天柔软轻快的脚步，缓缓走近她，共她徜徉在纯洁的莲花中，感受由远而近的幸福。

“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芳香依旧，想念依旧，那些逝去的日子，在风中飘起花瓣的纷飞，从指尖缓缓逝去，转眼间，便是尘埃落定。流光溢彩的时光，来不及做任何准备，便让曾经或悲或喜的心情在绵延的日子里落下帷幕，留下的却是无尽的落寞与惆怅。其实，即使时间从来都改变不了什么，他也无怨无悔，因为他要的只是一份淡淡的回望，却绝非永久的遗忘。望着东方缓缓升起的红日，在回忆里轻轻刻下她的名字。依旧感怀岁月的恩赐，尽管时光总是更迭匆匆，却还是让他与她在梦中倾心相遇了一次又一次。哪怕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亦未曾失去彼此的温暖，心刹那间便变得透亮起来。

罢官归里的遭遇让他看清了朝廷的腐朽，更看透了官场的黑暗。既如此，便是纵情山水、放浪形骸又有何不可？鉴湖水悠悠、三山云飘飘，荷香十里、桂子三秋，若能与她日夜泛舟其上，该是何等的惬意风流？这里的湖光山色可以尽收眼底，却不用花费一文去买，如此优哉游哉的好日子还能去哪里找寻？一切的一切都是蕙仙带给他的，尽管她不在了，却依然用她的寸草芳心引领着他回到这山也青青水也青青的绮丽世界。若是他还不懂得珍惜，又如何对得起她九泉之下的一片好意？

伫立船头，展一季的顾盼，千年的情缘，依旧隔着红尘滚滚的沧桑，温暖着他那颗受伤的心。回首处，灯火阑珊，却见幽影照残灯，还是不见她翩翩的身影，失落又顿时涨满他的心头。游走在喧嚣的红尘之中，思绪或是浮想联翩，或是茫无边际，或是了无一物，或是波涛汹涌，而孤单飘荡的灵魂更像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白狐，日日独守空灵、夜夜独舞苍穹，可他知道，无论时光相隔多久，无论容颜如何变换，无论岁月如何推移，心的空间永远都会为她独留一方清土，情的世界永远都会为她定格最美的画卷，任他用灵动的笔尖描绘出最最真实的一幕，供他回味，供他相思，供他寻找每一个幸福的瞬间。

“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云影淡淡，人影无踪，爱过的痕迹，就像被风吹过的夏日，于瞬间遗失了记忆，那些思念成海、繁衍生花的美好远远停留在最初的路口，她若不来，它便不走。放眼望去，这泓清丽的湖水，早已摄入了他们的曾经，尽管荒凉凄清，他却乐在其中。

想她了，就到湖岸的酒市中沽酒，喝得醉眼蒙眬，再把她深深浅浅地忆起。在孤单疲惫里，相拥相偎着怜惜彼此的忧伤，温暖眸中的清泪，尽管痛彻心扉，却是痛并快乐着；想她了，就泛舟湖上，随采菱的女子把那吴侬软语的俚歌尽情高歌，任泪流尽、任咽无声。看她站在天光之外，随他痴想、随他独奏、随他伴舞、随他念着她的名字，与月共眠，尽管痛断肝肠，却也温柔缱绻……

想她了，就披上绿蓑衣，住在有她的回忆城堡里，一天一天的想念，一天一天的沉醉，一天一天的粘起支离破碎的残缺片段。在相思的这端，为她轻调素琴，记录下所有流逝的情节。默写昔日故情，一段接着一段，任不曾远去的爱意在心间悄悄蔓延；想她了，就斜倚窗下醉听风雨，任沉默的手指，抚着相思的湖笔，为她碾尽一池墨香，用清碧如玉的流水为她作词。柔和着夜风，舞着一脉清香，让曾经的、所有的缠绵悱恻都流淌在一个又一个静谧的夜晚，美好着她昨天的温婉，温暖着他今朝的哀伤。

“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夜深人静，还是辗转无眠。原以为，他的执手与她的相携，会永远为彼此唱着不离不弃的旋律。谁都不曾预料到，一切终不过只是南柯梦一场。昨日的恋恋不舍，今日的山水相隔，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等也不是、断也不是。唯有双手捧着她送他的绢帕，站在悬崖边缘，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痴痴傻傻地笑，将一切阻碍都撕成碎片，只盼来世与她再聚。

泪流尽，咽无声。湖上风雨倾盆，浸透了满纸相思，闲愁淡淡，却有谁来为他撑一把油纸伞，风干那尘烟里的沧桑？似水柔情，千缠万绕，仍然抵不过她温暖的问候，那段素色年华里的彼此相许，究竟是为谁颠覆了此生的漂泊，那双眸中的一泓温柔，又是为谁埋下了心甘情愿的蛊毒？爱过沧桑，心若明镜般玲珑剔透，若不是尘埃落定，何处沾染沙土飞扬？

抬头，月满西楼，他在银河之东，她在银河之西，彼岸满是思念、满是等待。只是鹊桥上没有照亮他方向的灯盏，只能以一支素笔，画一颗玲珑心，以一份真情，与她温暖相伴。然而，她可明白，他在三山下、鉴湖畔，筑起一幢古色古香的宅子，只是为了等候她的到来？蕙仙啊蕙仙，我如此乖张的举止，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好笑很幼稚？四十二岁的人了，到今天才参透世事、看破红尘，是不是太晚太晚？如果，如果能够早一点明白，你是否还会离我而去，带着满眼的幽怨，带着一身的疲惫，悠然远去？

蕙仙，你走了，却无法带走我深深的思念。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欠你的情这辈子已无法偿还。那么，就让我在这三山鉴湖的湖光山色里，偎着清荷小苑，用我的真心画下你的容颜，换取你来生来世的倾城温柔吧！如果可以，我愿意洒着一路的花香，将记忆化成花瓣，飞舞在漫天的柳絮中。以明媚的微笑，送走昔日的忧伤，让绝望的心回到追逐的原点，为你，等候下一个璀璨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