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使我思君朝与暮
作者:吴俣阳 | 分类:都市 | 字数:20.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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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燕子楼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燕子楼三首》
无眠的夜晚,一轮明月散发着如烟似雾般的迷蒙清辉,伴他静坐窗下,执着守望那心底的一帘幽梦。轻抚思念的琴弦,心与心的交融瞬时成就了一阕高山的回响,宛若行云流水,在宁静中重复着亘古的咏唱,才明白,红尘万千,他仍然只愿候她一人,只愿为她碾尽一池墨香。
她始终逗留在他的文字里,舍不得远离,成为他蓦然回首时的阑珊灯火。她在他的文字里不变的痴情,温暖了他的身心,美丽了他的文墨;他为她动了心,倾了情,醉了红尘,只想邀天上的清月入壶,就着那份流淌着的夜色轻煮,任她香飘万里,独醉在那柔情蜜意里,然后,温一壶酒,与月对盏,把想她念她的字字句句饱蘸浓情,写进红尘的最深处。
他知道,任时光辗转飞逝,任春秋几度轮回,他和她前世伫立奈何桥上的深情痴望,喝下孟婆汤前的誓言,都只是为了今生的相逢与不曾错过。究竟,是前世的约定,还是今生的情缘,才让彼此在红尘深处有了一见倾心的相遇?或许是有了那次满含深情的凝视与渴望,才唤起了心底久违的柔情,而笔下的诗文却是无法描绘前世今生情缘的瑰梦。湘灵啊湘灵,今生里如果不曾有你来过,那将是我流年中最苍白的一幕,可是你为什么来了又要走,连句招呼都不打一声?
花开几度,岁月更迭,黛色的夜幕碾过万千的滚滚红尘。晨风拂晓中,他枕着她曾经的欢颜浅笑,泪沾衣襟,宛如在风雨中跌跌撞撞一路漂泊而来的小舟,在岁月的风口浪尖承受着狂风暴雨的吹打,却依然执着地寻觅着那可以让他停泊的港湾。她就是他灵魂归依的港湾,自看到她第一眼时,他便知道她是他今生今世的守候,所以无论她走得多远,逃得多久,他都愿意用尽所有的温柔,穿越她心的隧道,让淡淡的回眸在怦然心动中酣畅淋漓,默默等待她的归期。
她说过,春天来了、百花绽放之际,她就会来长安看他。那时,杏花微雨正濡湿符离的风景,也润了远方一抹眉端的欣喜。她淡淡地说着,他指端的期盼却一日日凋零,待到初夏时,春天的花已在记忆里旧了颜色,偶尔会在阳光下翻晒,却只剩下一抹落寞残红在孤单冷寂中痴痴地追忆着旧时的春伤。于是,不断在梦境里揣想她沦落天涯后短暂居住过的城池,却从来不敢也无从靠近,甚至刻意疏离,因为害怕心底的想念,终将落入现实的脚边,变得与想象不符,白白任他念想了这许多年。
她说过,离开他是为了成全他,为了让他谋取锦绣前程。她不想拖累他,所以彻底走出他的世界,没捎来任何消息,更没遗下只言片纸。她是铁了心要与他分道扬镳,既然如此,找到她又将奈之若何?再次相逢,欣喜过后,面临的会不会是一场更大的失望?他轻轻地叹,若不想失望,恐怕唯有将希望留在心底,一直不去触及,权且当想象是真实,就当自欺,就当自圆其说。然而,他还是无可救药地想她,时时刻刻。每个孤寂静谧的夜里,远处缓缓流淌的琴音便会在指间氤氲缭绕着,轻轻飘进他忧郁的心海,而在摇曳的烛光下,他仍端坐案边守候着悠然一方的她,浸润在她如阳光般暖暖的微笑里,把对她的思念写进一弯冷清的月光,任淡淡的一缕暗香盈满心房,只想与她相濡以沫,直至老去。
窗外,微风裹挟着十里柔情,撞击着他惆怅的心扉。颔首沉思,人生如梦如幻,似烟似雾,而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内心深处的美丽和寂寞,一直都希望有她来读懂?世间有百媚千红,可偏偏是她植入了他的心,溢出了一种执着的爱。为了与美丽相逢,他深情的诗赋里吟唱出了无数的离愁,尽管文字堆积起来的情感憔悴了他,他却丝毫不在意,就那样任岁月在一旁看着他的苦苦煎熬于风中一寸寸老去,依然在她柔媚撩人、婉转回旋的目光里,发誓要用自己毕生的精力去爱她恋她。
湘灵。他再次低低呼唤着她的名字。你听,窗外撕裂的树叶青绿脆响,片片飘落在风里,那参差不齐的脉络,便是我对你一生一世的眷恋。可知,这些年,一路行走,一路遗忘,即使有再多的风景也只能是意外的衬托,因这世间的依恋执着只是为你一人。那些曾经最美的也是最深的情感,同样也是最易受到伤害的,而承受这一切的不仅仅是你是我,还有那些与我志同道合的诗朋挚友,所以每当我呢喃着把对你的相思写进诗文的时候,惆怅的从来都绝不只有在纸端两两相望的你和我。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曾经,在写给你的无数封信里,我跟你提到过的元微之和刘梦得。他们和我一样,空有一腔抱负,却总是没有施展的机会,因为才华横溢,屡屡遭受实权派的排挤打击。元和五年,我最好的朋友元稹,也就是微之,因为受我牵连被贬入蛮荒之地的江陵,还有刘梦得、柳宗元也早因为党争久贬异地。就在今年春天,好不容易才把他们从贬地盼回京师,指望着与他们再续前缘,在曲江畔流连把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没想到执政者却以刘梦得的一首《玄都观桃花》诗语涉讥讽为由,将他和柳宗元等同僚同时贬出京师。而微之亦因与他们多有往来而被贬通州,甚至来不及安顿家小,就再一次灰头土脸地离开了长安。
留在长安?在朝为官?难道这一切真的就是你对我寄予的厚望?你真的以为我在长安为官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幸福和快乐吗?不,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已不在。如今,微之和梦得又相继离我而去,前程难料,生死未卜,你就当真忍心继续藏身天涯海角,任我在这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吗?失去了你,我黯然伤神的目光早已在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上画上了句号,堆砌的文字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缠绵悱恻,几乎透明得可以一眼便看到真心,净化到毫不费力便可以深入灵魂,而言行举止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轻浮,可以旁若无人地坐在青石板上,数着星星等你到天明。我累了,真的累了,可我还是不知道,应该选择放下或是遗忘,或许,当我不再念你想你的时候,便是决绝的开始,然而,这终不是我想要的,永远都不想要。
人生自古多情痴。你可知,我为你留下了一方清雅的角落,要让纯真的爱意永远驻留?亦可知,一纸素笺,我只想与你在最深的红尘里拈墨闻香,对诗吟诵?还记得你我在符离结识的张仲素张大人吗?也就是那个曾在你家门前桃树下向你讨水喝的绘之兄,他已经当上司勋员外郎了。昨日他来看我,还带来了三首婉丽清芬的《燕子楼》诗。嗯,燕子楼,就是徐州的那座燕子楼,那一年,我在给你寄去的信笺里一再提到它,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贞元十九年,因为我们的婚事再次遭到母亲大人的阻挠,悲愤中,我在友人的陪同下,由洛阳踏上了东去徐州的路程。在那里,我拜访了尚书张愔大人,并结识了他的爱妾关盼盼,那个美艳袅娜得无以复加的北方佳人。是的,她是名副其实的北方佳人,酒席间,我曾为她写下“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的诗句,一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屈指数来,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绘之兄的《燕子楼》三首,都是为盼盼有感而作。绘之兄曾经任职武宁军中,所以对盼盼的始末了然于胸。那一年,我离开徐州不久,尚书张愔便即作古,归葬洛阳。听绘之兄说,张尚书没后,姬妾散亡,唯盼盼始终无法忘情,不肯离去,就一直居住在张氏徐州旧第的燕子楼中,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所以绘之兄才作诗以哀其志: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消已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她对尚书大人的痴情,令我辈多有愧颜。可是湘灵,难道你对我的感情还不如一个曾经沦落风尘的女子对她钟爱之人深挚真切吗?你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都强逼着自己,不再想念你的笑靥,不再想念你的声音,不再想念你的陪伴,不再想念一个人的独舞,不再想念仰望天空的苍凉,甚至不再想念行走在同一片夜空下的温婉浪漫。可是,说好不想念,为何还会感觉到窒息的痛楚?一段情,发生了,经历了,便是一生的情缘;两个人,相遇了,相爱了,便是一世的爱恋。而你为何偏偏选择离我而去,只留我一人空守孤寂,仿佛那独寝燕子楼中的盼盼,始终为所爱之人悲咽,为所爱之人伤怀,为所爱之人哭泣,为所爱之人心痛,还多了一份长长的忐忑与担心。
窗外,小鸟在枝头轻唱,那声声的鸣叫婉转而缠绵,却教听的人柔肠寸断。挚爱的人乘风远逸,又有几个人能像盼盼那样始终徜徉于无望的期盼中坐等季节穿越爱情,任如潮的思绪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铺就一条新的情恋之路?湘灵啊湘灵,可知道,你不在的日子里,却有我幽幽心绪,留一抹清愁,在遐想的时光里,始终守候着你的归期?
今夜,为你,我紧握湖笔,碾尽一池墨香,于一字字、一句句的诗行间,浅吟低唱起深深的情、浓浓的爱,任红尘中浮动的情缘暗香,成为你我一生的眷恋;今夜,为逝去的岁月,我饮尽一杯清酒,为我们曾经的刻骨铭心涂抹上最后一道彩虹,替故事的结局续上残缺的标志,尽管腾空一切的心,仿佛一座空旷的荒山野岭,漫天飞舞的碎片勉强能拼凑出你的轮廓,可是,过去的过去,又该如何回去?那流光溢彩的思念中,芳华依旧,情丝千万缕,已在笔下缠绕成了千千心结,欲语还休。然而,在何时,我才能驾着一叶轻舟,划向你心海的港湾?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捧读着誊抄下的张仲素的三首《燕子楼》绝句,眼前一再浮现出十二年前在徐州张尚书府里结识的那位衣装袅娜、姿容绝世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盼盼,她为自己钟爱的男子奉献了一生的韶华与冶艳,最后却甘愿放弃灯红酒绿的生活,独守在寂寂的燕子楼中,只为心中永存的那一份爱、一份牵挂、一片相思。“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低声吟诵着绘之兄通篇沐着美丽忧愁的文字,他的心开始变得莫名疼痛起来。盼盼对张愔的痴情,正如他对湘灵的不舍,可是这莽莽红尘中,他该去哪里才能寻回那份丢失了的依恋呢?
作诗。是的,这时候,还有什么比作诗更能将他心底的沉痛表露得一览无余?于是,轻点砚墨,和着张仲素的三首绝句,一口气便在一笺素纸上写下三首备极凄婉的绝句来。字字句句,都纠葛着他心底的哀怨,似是为燕子楼中的盼盼而作,却又是为那远在天涯的湘灵而写: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燕子楼三首》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暗涌于心的激情于似水流年中悄然逝去,再回首,她依然笑靥如花,而他却两鬓添霜。棋子闲落灯花处,窗外那些美到蚀骨的白牡丹,总是随风徜徉,任清新馥郁的幽香扑面而来。挥挥手,送走忧伤,抚平痛楚,抹去印迹,无论心中有多少难言的隐忍,在此时,只想与她琴瑟和鸣,共奏爱的永恒……
温婉柔暖的初夏之夜,朦胧的月光斜斜映入窗内,以为可以伸手握到一把欢喜,却不料触摸到的只是眼前的潮湿一片。只怕是回忆触痛了心底的隐秘,那些曾经牵手一起走过的风云岁月,此时此刻,落入他的眼底,竟有了种望穿秋水般的缥缈迷离,散发着浓浓的忧伤,正悠悠浮过锦瑟年华的天空,一任指尖打捞起的温柔,徘徊于分岔路口,不断走走停停。
夜未央,梦醒时分,抽泣的声音一直回绕在耳畔,没有想她,可眼泪的肆意流淌,让他不得不强逼自己封锁有关她的所有记忆,然而,却又无法抑制对她的思念。铺开诗笺,淡淡的墨香切断思绪,笔下模糊的字迹,深藏着清晰而又纯真的青涩爱恋。此时此刻,唯愿在她的倾听里化作一曲袅袅的琴音,高高低低地倾诉自己不变的衷情,切莫负了红颜;唯愿在她的凝望中化作一行深情的诗赋,平平仄仄地书写自己永恒的心声,切莫负了爱恋。琴韵悠长,声声缭绕在有她的梦里水乡;墨染素笺,页页浸满对她的浓浓痴恋。没有她相伴左右的夜晚,他只能倾尽心力,研一砚浓墨,用文字与她情牵一生,继续徜徉在书香墨气里,沉醉在缱绻旖旎中……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那场风轻云淡的离别之初,他日夜流连于花街柳巷,沉醉于纸醉金迷的浮华中无法自拔。就着歌女阿软含情脉脉递到嘴边的酒盅,他轻轻呡一口上好的女儿红,望着她微红的面颊,再也没有想到湘灵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只是醒来后才知道,原来不是不会想,而是不敢想,因为想起便会撕心裂肺地痛。
张尚书弃世后,爱妾关盼盼静守香闺,如是者十年有余,陪伴她的唯有满窗的明月光,满帘的秋霜,还有那冷了的衾被,和那摇曳昏黄的灯火。她就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在燕子楼中,却不知道究竟是在等待情郎的归来,还是在固执地守候自己当初许下的诺言?他不知道张尚书弃世时,生前得他宠爱的盼盼有没有发下重誓,但盼盼却用十年的坚守向世人证明了她的高风亮节,以及对先夫浓得化不开的眷恋。是啊,若不是对爱人爱得无以复加,又有哪个女子会像盼盼那样为一个死去经年的男子默默守候十年,足不出户?
尽管无法洞悉盼盼在燕子楼中是如何度过那寂寂年华,但他明白,百无聊赖的生活填充不了那片她专属的心灵港湾,即使失去了所有记忆,也不会荒芜成一片没有绿意的沙漠。她仍在爱着她的亡夫,爱的天空,因那段不曾萎缩的眷恋而变得晶莹润泽;而情的世界,亦因她的守候而变得真实坚韧,即使从未开口,从未向世人索取过什么,她的心思,他亦能揣度明白几许。是的,她只想静静守在燕子楼中,直盼到香消玉殒的那天,便可与她心爱的男子双宿双飞,永远不再分离。可是,她的心思,地下的张愔能否明白?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那个一袭素装的女子,正踏着缓慢的脚步,在浅浅的池水边缘驻足、俯身,望着水中的自己,已然失去了原有的青春芳华。苍白的容颜、憔悴的眼神、麻木的双手,还有未干的泪痕,想必都是夜里在梦境中挣扎而遗留下来的印记。他瞪大双睛紧张地望向她,却又看到她将青丝撩起,遮住了半边脸颊,倏忽立起,缓缓朝他身边走了过来。那究竟是十二年前见过的北方佳人盼盼,还是他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湘灵?
他摇着头,已然分辨不清朝他走来的女子究竟是盼盼还是湘灵。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女子却又轻轻转过身,朝背离他的方向走了过去。远处,是一片白雾茫茫的水域,女子走入迷蒙的雾霭中,倚栏望着水上行走的舟,那舟似乎也是安静的,轻悠地摇晃着一片温馨的静谧。总觉得佳人足迹所至之处,便应是那般舒缓而悠然的节奏,方能合了那一番雅致,怡然里,自有一份让人心安的妥帖。这样的时光里,应该也有一份不用言语阐释便会明了的清雅,仿若深夜,独自一个人倚着窗扉倾听远处依稀飘来的箫声,那抹袅然于碧水长天里的洞彻,便带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禅意。无须多言,懂的人,自是懂了,不懂的人,终是永远也不懂……
凝眸,轻风乍起,吹来满天飞舞的落花,也吹散了那幻境中出现的女子。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天际,墨蓝色的深邃让心瞬间遭遇无法避之的寒凉。原来他还在想念,因为还没有忘得彻底,亦不敢忘得彻底,所以心底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充盈着一股逼人的寒气。我爱你,湘灵,是的,我爱你,只此一生,愿续来世,就像盼盼对张尚书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情。只可惜,心的倾情告白,遥远的远方听不到,湘灵更是无从听取。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佳人身影消散的方向,掩映在一片葱郁的绿意里,始终都笼着一份绰约多姿的妩媚和西楚大地独特的韵致,精致中又带着一丝慵懒的气息,看上去仿若虚幻的景,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跟随她扑朔迷离的影淡去无踪。然而,一切的一切却又都是那般真实地存在着,一眼望过去,彭城张家大宅、燕子楼,全是高高低低的**墙,通通在他眼底流转着岁月的痕迹。
那缥缈无依、袅娜而过的女子是盼盼,还是湘灵?他对着一泓清流轻轻地叹。或许,她是盼盼;或许,她是湘灵;或许,她谁都不是;或许,她谁都是。然而,那燕子楼中的霜月夜,想必秋来也只为盼盼一人而长,那他的湘灵呢?湘灵是不是也跟随盼盼藏身在燕子楼中,足不出户?不,湘灵与盼盼从未谋面,更无从相识,她又怎会藏在盼盼的燕子楼中呢?若真是那样,倒也了却了他一块心病,可他明白,这只不过是他的痴人说梦罢了。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碧荷涨断清湖,摇曳的荷蕾,只为等待那惊世的展颜。深居简出的盼盼手捧旧日的钿晕罗衫,想起张愔在世时与她的种种燕好,唯愿再穿上这些衣裙为他在廊上一舞,凌波盈然,回眸,嫣然一笑尽芳菲,只为博他一笑。可是,他去了,再也无法与她把盏共欢,好几回手捧烟色罗衫正待披身,却又惹动哀思,只好和着一捧清泪忍痛将它放下。
念他,想他,为他痛断肝肠。良辰美景,谁来陪她一醉方休,不问今夕何夕?爱过也好,醉过也好,只因相遇太美,诀别便成全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真情演绎,倘若可以试着遗忘,又有何不可?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她始终无法将尚书大人忘怀,正如他无法不去想念不知所终的湘灵。张愔弃世后,关盼盼再也没为任何人跳过她引以为傲的《霓裳羽衣曲》,所以那些罗衫便被叠压在空箱整整十一个年头。十一个年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对张愔的刻骨相思,多少次打开箱笼,取出罗衫,夜以继日地抚摩,想再为他轻歌曼舞一曲,想再为他斟上一杯清酒看他欢颜,却换来自己一场又一场的伤心泪水。
张愔走后,她一直留在燕子楼中,只为守候一段来无影去无踪的情缘,可无论是红尘纷扰,还是岁月静好,流水潺潺的背后,总有悠然的情思悄悄漫过心头,让她终日浸在楚天阔别的忧伤中沉痛复沉痛。无法跨越的距离,犹如彼岸的花儿,开得再艳,终还是凋落成季节的附属品,伴随着时光前行的轨道,渐渐在风尘中淡去。她亦终于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去了便是去了,心里的绿意也渐渐被消磨殆尽。从此后,只是默默守在楼宇的一角,坐等一场花落的归期,要与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永生相随。
盼盼自是世间少有的痴情女子,他的湘灵又岂比她逊色?为了他,她耗尽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蹉跎了岁月,错过了婚期,年过三旬仍然待字闺中,就这一份情意,他这一生又如何报答得了?含着泪花,想着盼盼的情事,唤着湘灵的芳名,他举杯对流水,独饮杯中酒,却是寸寸愁断肠。此时此刻,他多想她出现在眼前,置之一笑,而后给他一个美丽的转身,可以让他清楚地看见心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即便下一个转身是她独舞爱的旋律拥抱空气,至少还能留存下一丝丝幻想供他慢慢咀嚼。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那一年,因贪恋符离的婉约,才得以结识灼灼桃花下抿嘴笑个不停的她;那一月,因痴爱符离的细腻,才闻得她痴绝牵魂的琴音;那一日,更因为她的优雅,才开始重拾旧日的诗赋。而今,她已远去,正如死去经年的张愔,一切都难以挽回。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湘灵还活在这个世上,就算耗尽毕生的心血,他也得将她找出来,亲手将幸福递到她的手中。
捧着绘之兄为盼盼赋就的三首《燕子楼》绝句,冷不防想起春天的时候,有客人从洛阳回至长安,提及曾去张愔的墓前祭拜,又想到那空守燕子楼中的关盼盼,心中的凄惶更是无以言述。尚书大人不在了,痴情的盼盼为他守节十有一年,怎能不教人钦佩仰慕?而湘灵不在了,他为什么还能独自于长安城中诗酒逍遥?湘灵啊湘灵,不是我爱你爱得不够深挚,而是实在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我寻不见你,唯有选择文字的临摹,一笔一画,一笺一页,期盼它的点点滴滴能够在宣纸上见证爱的奇迹。可是,你真的打算就此远遁,不再出现在有我的世界里吗?
你知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你能感受到我对你的那份微妙的想念?淡淡的,暖暖的,时而疯狂,时而寂静,时而缓缓流淌在心间;又多想此时的你能漫步在云端水湄,浅笑嫣然地向我走来,说好不再让我一个人承受思念的滋味,不再让自己独自漂泊,不再离开,不再消失,不再伤怀……
我真的不想让你忍受孤独的痛苦,不想让你像盼盼那样一辈子枯守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小楼里。那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我想给你的。时至今日,我只想让一切都变得静止,只想让双手紧握住流年的温暖,放任某一段时光,不经意地在心间缓缓穿梭而过,而春光烂漫的阡陌之上,唯有咱俩的爱在蔓延,也唯有咱俩的情在流淌。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听说张尚书坟前栽种的白杨树已经长大到可以用来做柱子的材料了。十一年的漫长岁月就这样从指缝间悄然漏去,一切的一切都在不经意间起着莫名的变化。蜻蜓轻轻飞舞,滴翠笼烟,美丽,在月夜下无声地漫延,倏忽间,他又想起了湘灵,想起了盼盼。是啊,盼盼,那个叫作关盼盼的女子为张尚书守节十一年,足不出户,每日每夜都浸在无边的思念与泪水中凄凉度日,仍是旧年的姣好模样,与其如此,何不与那心爱之人生死相随?即便化作灰尘,也总好过一人终日与悲恸做伴啊!
失去了今生最爱的那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白居易手捧着新写好的《燕子楼》绝句三首,凝望着素笺上墨迹未干的字句,反复念叨着“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泪水已然模糊了视线。死去的人已矣,可活着的人还要与痛苦做伴,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还不如自行了断了的好!湘灵走了,他已心灰意懒,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亦非他心中所愿。那么,就让他,还有那个同样为爱痴狂的女子关盼盼,一起为他们所钟爱的那个人奉献出他们最宝贵的生命吧!
Tips:
元和十年(815年),诗人张仲素作《燕子楼》诗三首,白居易阅后,当即一一和之,作诗三首,并特地为此作序云: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予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绘之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而作也。绘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予爱绘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以上所谓张尚书者,是名臣张建封之子张愔,做过检校工部尚书,后又征为兵部尚书,未及到任就去世了。盼盼是张愔的小妾,明郎瑛《七修类稿》中称其姓关,或说姓许,皆不足据,本文解析此诗时取小说之说,定其关姓。另,张仲素《燕子楼》三首是拟托盼盼口吻写的,所以后人多误题为盼盼所作。张诗拟写盼盼寡居十年中对张尚书的怀念之情,以及自伤之意;白诗遵循了最严格的唱和方式,不仅全依张诗原韵,而且依其诗意,只是创造了新语新词。其中“秋来只为一人长”“几回欲著即潸然”“争教红粉不成灰”等句,颇见新巧,由此亦可知古人唱和情景,更体现了二人精湛的艺术技巧。
由于《燕子楼》诗一唱三叹,哀婉动人,所以广为流传,并引起后代读者很大兴趣,生发出新的情节。盼盼的故事更被后人衍为小说,见于《丽情集》和《绿窗新话》,与白居易诗序所叙出入颇大。如称张仲素所作《燕子楼》三首为盼盼所作,白居易在和作三首之外又另赠盼盼一绝:“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盼盼亦和作一绝:“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旬日不食而卒,以明其志。其实均出于改窜附会,与史实真相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