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正是余安安刚刚还惦念的妈妈打过来的。

“安安啊，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家里出了点儿事。”这是离开五年，妈妈第一次直截了当的要求安安回去。

乍然听见妈妈的要求，安安的心有点慌。毕竟年岁渐长，她也知道人世间的很多人很多事，一旦错过就真的可能是永别，故乡还有年迈的老爷爷在，她怕听到噩耗。

“发生了什么事，妈？”

“你爸爸阑尾炎发作，住院手术了，你抽时间回来看一趟吧。”

听见这话，安安提着的心猛然一松，拒绝的话就突口而出：“我不回去！”

她一边估算着现在割个阑尾住院手术的行情，一边接着说道：“回头我打些钱给您，您帮我捎给他就成。”

女儿干脆的拒绝让电话这端的匡秀萍愣了愣，她没想到时隔五年第一次要求姑娘回家，还是被她拒绝了，那孩子难道到现在还记恨以前的事？

想着家里最近发生的事，相比较往常两母女绝不超过短短一分钟的通话的习惯，匡秀萍硬起头皮不得不继续和女儿说下去。

她平常不是很爱唠叨，有什么心事也只愿意在自己肚子里轱辘着转几个圈儿，还是独自闷着。即便对着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也无多话，因为她那挺累人的三班倒工作的缘故，也因为女儿自小就乖巧懂事无需多操心的缘故，后来还因为……

当安安大学毕业以后到省城工作，起初匡秀萍并没在意，孩子大了，总要自己谋生的，可是安安从此就再没回过家，匡秀萍的心有些慌了。

她从最初的抱怨到如今心里说不出的那种微妙的负疚，因此每次姑娘打电话回来，身为母亲的匡秀萍总想说点啥，可是打小儿就很少交流的母女俩就一直和别人家的不同，并不是那样可以亲密无间的聊天更或者是玩笑，甚至连句关心孩子的话在舌头底下滚了半天，也吐不出来，最后只在“好”，“还可以”之类的不咸不淡的对话中迅速的结束例行通话。

起初，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对女儿这种久不归家的行为有抱怨和失望，虽然这一两年来渐渐淡了心思，可到底还是希望安安能回家一趟的。

可是匡秀萍不知道，“家”这个含义丰富的字早就在几年前被余安安给抛弃了，她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远离。

“安安，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看我都不计较了呀，你就别再记承他了，好不好？他再有不对，到底是你的爸爸呀，你怎么那么狠心！”匡秀萍把在心里盘旋了许久的话对女儿一口气说完，心还有点紧张的怦怦跳。

“他做的那些事，你忘记了？”余安安揉揉隐隐胀痛的太阳穴，有些不耐烦，也有些惊讶。巨大的荒谬感如潮水突袭滩头，安安的语气因而显得有些生硬。

可这一次匡秀萍似乎打定了主意想要说服安安，情绪激动之下并没有感觉到女儿的不耐和烦躁。

“安安，妈妈知道你心疼我，气你爸爸抛弃我们娘俩，可是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咱们要往前看呀，你孙阿姨对你爸爸不错，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我现在呢退休了，拿着退休金又找了份工打，日子也还过得去，咱把以前的都忘记了，一家人和和乐乐的相处不好吗？”

“往事不可追，我明白。只要妈自己觉得可以理解他，原谅他，你心里过得去就好。至于你们要怎么处，是你们的事，我不干涉；但是，妈，请你也尊重尊重我的想法，那个人我是不会见的。”

匡秀萍感觉到安安这话里的意思让自己心里有些莫名的不舒服，便也来了气，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骂道：“天大地大，大不过生养你的父母恩情大，这才上班几年，你翅膀就硬了不是？要是再不回来，你就是忘恩负义的不孝女，就当我们生了个白眼狼，我们死了你都别回来！”

电话那端歇斯底里的声音宛如炸雷穿耳，余安安偏过头将手机举得高高的，从前一向在家里几乎没有声音的妈妈居然能这样吼人，余安安真想笑，结果确实也是笑出来声来了。

“好，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回去一趟。”

听到电话那端女儿的笑声，匡秀萍有点茫然，可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老余的交待总算完成了，她赶紧的先挂断了电话。

安安握在掌心的手机还发烫着，她含着笑的嘴角想再扯大一点，可是鼻子却莫名一酸，眼眶就湿了。

虽然回家的念头也曾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盘旋在心上，可是这么猝不及防并且有点接近于粗暴的邀请，余安安到底有些苦涩。

说实话，对于回“家”，她并不是很愿意。故乡能让自己牵肠挂肚的惦念的也就是爷爷一人而已，那个一辈子腰板儿都挺得正正的，清癯的脸上永远带着慈祥笑意的老人啊，是余安安童年生活里最温暖的记忆，最安全的港湾，没有之一。

对比如今孩子们有专人照料的生活，余安安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她既不是留守儿童，也不是失亲孤儿，可是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独自来去，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在刻意的拨弄下发出寂寞的声响，余音在小巷久久回荡。

妈妈永远三班倒，能和小孩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便是能碰上面，妈妈不拘言笑的脸上也绝不会多出更丰富的表情来，偶然对话的内容大体都是“作业写好了吗”、“要乖乖的，听话啊，别瞎闯祸”等之类的。

停留在印象中很深刻的一个记忆就是，有一次上大夜班回来后本该休息的妈妈，却神秘兮兮的拉着自己上街去，一气儿走到了当时市里最热闹的人民商场。

第一次进商场的余安安特别惊奇所有展现在眼前的东西，她兴奋的东张西望。妈妈却没有陪她慢慢看衣服，反是拉着小小的安安一路穿行在一排排货架中间，神情紧张，情绪激动，那架势好像是寻找什么东西去的。

小小的余安安在左顾右盼之间居然看见熟悉的身影，她高兴的喊了起来，“爸爸，爸爸！”

她心里想着难道爸爸是和妈妈一起约好了，带自己来买衣服的吗？这个意外的惊喜，真好！

远处的余吉周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回头看了一眼，匡秀萍却迅速的把安安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成排成行的衣服将娘俩的身形藏的严严实实。

小个头的安安被妈妈高耸的胸脯憋闷的很不舒服，她使劲的挣扎，在挣脱妈妈怀抱的过程，透过货架的缝隙，小姑娘看见爸爸与一个陌生阿姨手拉着手从远处走来，又从隔壁的服装架走过去，两个人看上去亲密极了。

那时候的安安还不懂什么意思，可是当她抬头看见了妈妈的脸，那张其实挺好看挺秀气的脸上那复杂的表情，长大后的安安回忆起这件事，依然印象清晰。

当年的匡秀萍不知道怎么想的，她站在衣架后面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丈夫牵着别的女人的手从自己眼前走过去了，然后，拉着女儿转身往商场门口走。途径儿童服装区的时候，安安看见一件粉色有大大蝴蝶结的裙子，向来很乖的安安使劲的挣扎，想要买那件漂亮衣服。一向寡言的匡秀萍给了女儿两巴掌，凶狠的表情吓住了闹腾的安安，买衣服这样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之后，匡秀萍也将揍安安这件事情忘了，相比较丈夫带旁的女人来购物这样塌天大事，父母训孩子，那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而粗心的她并没发觉，那么小的孩子一直长到大，再也没有和父母主动要过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