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九成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嗡地响得厉害。

他咬着牙用力把晕迷的老吊平放到地上，随后将手伸到他的脖颈那，这个动作让颜九成滋生出一种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真实地席卷而来，以至于他无法在第一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

手探向一个人的脖颈，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这一幕，可以出现在电影里，在小说里，甚至颜九成的脑海里也出现过不止一次。在他加入这个组织之前，他想象过这样的场景，甚至想象过自己躺在血泊中，旁人伸出手来往自己脖子上一探。

对骨子里就有英雄梦想当英雄的颜九成来说，一代反间谍枭雄，自此撒手人寰，多壮观。

可他从来没想过老吊会躺在这。

老吊，他仅仅是希望洗清大盗的身份，参加完项目后清清白白做人，让在乡下的老母也抬起头来，当然了，再得一些钱，大钱。

“我就想赚大钱，让别人都羡慕我的母亲。”在野外的火堆旁，老吊毫不掩饰自己加入组织的真实目的。

就这么一个人，还在训练中，若倒在血泊里都要壮观一些，就这么在一堆呕吐物里，一米九的个子跪了下去，倒了下去。

一股恨，从颜九成的心里弥漫了上来。

恨，这种感觉对于颜九成来说很是陌生，以至于恨意在涌上来的一瞬间一下子就被紧张覆盖了，让他并没有那么深刻地觉察到，手放到老吊的脖子那，他的脖子都被汗水润透了，冰凉冰凉的。

几秒后。

颜九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老吊还活着。

颜九成捏住领子一角，声音快速而冷静：“老吊中毒，需立刻排毒，老吊手里的录像器可能有证据。”

“你立刻排毒，保护好录像器，我马上过来。”宣林虽然有些意外，但情绪也十分地冷静。

排毒，是反间谍训练中的必备课程，也是每一个反间谍人员都要掌握的必备技能。毕竟在间谍战中，投毒极其常见，只是毒就算在古代都千变万化，更别说现代战役了。无数人被暗算后，尸检都查不出原因，更别说中了毒后救治过来了。

颜九成半跪到地上，将手伸到了后背，在贴身衣物的一扯，扯出来一包半透明塑料袋的小东西，打开一摊，里面有约莫一百张半透明的纸张。这些都是作为每一个反间谍或间谍人员都会随身携带的排毒试纸，只是若非顶尖成员，并不会有这么多张不同类型的试纸，能带三十几张就算不错了。

颜九成伸出手指插在老吊的那堆呕吐物里，前后左右搅拌了一下后，从试纸的一端划过去，刚刚让每一个试纸都沾到液体的时候，宣林进来了。

他一进来，看了眼老吊，面色瞬间变了变，眼圈一下就红了。

虽然黑客帝国里较量惨烈，可终究是不会出人命的，到底跟颜九成一样都仅仅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谁又经历过这般生死？

“微型录像器在那，老吊在晕过去之前一直拿在手里，你先看，再联系顾觅清派人把老吊接回去。”颜九成盯着那些试纸，喉结上下动了动：“老吊在中毒后还坚持了一分多钟，并且能走动，倒下的时候骨头也没有发出碎骨的声音，而且他并没有说感觉到被东西射中，气毒的可能性比较大。”

若是气体中有毒性，而且是在酒店房间这么一个对方也会居住的环境，那么所带的毒气往往只是防御，若毒性太大很容易会误伤到自己人。

话音刚落，十几张纸张在抹上呕吐液体后的显示的双杠红色线也证明了颜九成的初步判断。

颜九成立刻脱下鞋子，将鞋跟一扭，倒出了里面藏着十几粒跟粗盐差不多大小的单独用半透明小袋子隔开的细粉，从中选出了十几份。他伸出手捏住老吊的下颚，将这十几份细粉倒了进去，随后拿过桌子上的矿泉水拧开，将一张试纸伸进去了几秒后，这才喝了一口。

随后低头口对口吐到了老吊的嘴里，一捏他的后颈，药被水冲了进去。

“我跟顾教官汇报了，顾教官说……”宣林很是担忧地看着老吊，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着顾觅请的话：“要我们回自己的房间，待命。”

“把他放这里？我们回自己房间？”颜九成对这个命令很是气愤：“这边监控已经被你黑掉了，不会有人查到的，而且这一排的人都是普通客人，要我们现在回自己的房间？！”

“可能是顾教官考虑到按照职位，我们两个来一个司机的房间里呆这么久，不符合逻辑，怕万一吧。”宣林边说着，边在键盘上继续敲打着，老吊手里的录像很快就被导了出来。

点开一看。

视频里的角度很是奇怪，只见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男人，镜头的方向是俯视，拍到了男人的头顶。

随后，视频成坠落的姿态，拍到了进来的那个男人的背面，只见他快速地走向桌子，将手里拿着的一个小黑匣子放到桌子上。

“我知道了，原来老吊是这么出来的。”颜九成看到这里一下明白了。

老吊在那个男人进去的瞬间，他并没有选择躲到床底下或柜子里之类的地方，反而朝着门冲了过去，一个飞跃，用双手和双脚撑到了进门的长廊的上方。按照视频的角度，这应该是老吊在撑在门的上方的长廊的时候，为了拍下进门这个人的容貌而开启的，所以才会是俯视的角度，只拍到了他的头顶。

酒店进门的廊都仅一门宽，老吊这种个子要撑住需要一些体力，但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到底是大盗，是躲避的老手。

躲哪里都不如躲那里，毕竟人往往在进门的时候不会抬头看。

而画面呈现瞬间下落则是老吊在这个人进门冲向桌子的时候，快速却悄无声息地双手双脚撑住往下落，毫不慌乱，甚至在落下后还伸出手拭了拭墙面的脚印。

脚印很小，经验丰富的老吊仅仅用脚尖着墙。

开门的声音几乎没有，再一转身，老吊或许是不想错过机会，想看看这个男人这么紧张拿着的小黑匣子里到底是什么，所以在关门的时候顿了顿。

镜头拉近。

模模糊糊，能看到那个男人点开一个文件。

由于距离远，肉眼看不清那个文件点开写的什么，连顶端那几个字都看不太清楚，老吊或许想看清楚，手往离里伸了伸。

这时，那个男人的头歪了歪。

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老吊立刻关门，转身离开，并从容不迫地佯装醉酒，在对面的房间拿着房卡刷了好几下，营造出让男人怀疑的声音是门外的醉汉发出的假象。

随后，视频黑了。

此时的老吊显然没有力气再拍摄，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让自己不倒下，不暴露，进了隔壁的房间。

看完全程的颜九成和宣林，在内心无比佩服老吊，他们都知道，若是自己，绝对没有老吊这般经验和从容，能在对方进了门的情况下巧逃脱，还能拍下这重要的一幕。

宣林将镜头切下，放大。

标题绝大部分被那个男人挡住了，只是在他微微一晃的时候，露出了后面的几个字：刘知的相关生活安排。

宣林立刻把这一幕发给了顾觅清，附带写上了颜九成给老吊做的初步诊断和救治的情况。

“立刻回自己房间，待命。”一行代码发了过来，是顾觅清的命令。

“要我们立刻回自己房间，待命。”宣林关上笔记本，再一次看向了躺在地上的老吊。

颜九成转身半跪到老吊的面前，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伸出手撬开他的嘴巴，看了看舌头。他做不到就这么让自己的战友躺在这里，自己离开。

“这是命令，我们不能暴露自己。”宣林一脸严肃：“刚刚在行动的时候，你并没有听我的命令留守原地，而是冒险去走廊那盯着，现在你还要违背顾教官的命令吗？”

颜九成铁青着脸，站了起来。

一滴泪从脸上滑落下来，他深深地看着老吊。

“搞不好，这一眼就是永别。”九成的声音透着恨。

是的，恨。

这种感觉再一次席卷了他，他体会得清清楚楚，不是讨厌隔壁桌的装逼男，不是恶心猥琐的隔壁宿舍的那哥们，也不是跟人打赌输了的烦躁。

而是恨。

发自内心的恨。

“你不想抓住他们，报仇吗？”宣林咬了咬牙根，伸出手捏了捏鼻梁，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走吧，顾教官说过，做我们这一行，听命令才是最正确的。”

“我不但想抓住他们，我一定会抓住他们。不管老吊怎样，我都会要他们付出代价。”颜九成伸出手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悲伤尽情地来，可也要快快过去。

颜九成伸出手拉开门，伸出手放在宣林的肩膀上。

他关门的时候，甚至没有看老吊一眼，而是笑哈哈地，高声着，朝着宣林挥了挥手：“晚上咱得好好喝，我先洗个澡。”

说完，头也不回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双手插在口袋里，晃荡，悠闲。

只是进了门后，颜九成的呼吸很重，沉重。

他有些无能为力地伸出手，将手伸伸插入到头发里，揪了揪。

他想，如果是自己进去排查那间房，该多好。可转念一想，如果是自己排查那间房，根本不可能像老吊一样逃脱出来，搞不好只能跟对方火拼一场，打草惊蛇，行动失败。

颜九成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他想现在到1103房，取下老吊安置的窃听器，这可是证据。可顾觅清说了，待命。

他想到12楼去看看，到底哪群牛鬼蛇神在哪间房里作出这般妖。可顾觅清说了，待命。

他更想的是，守在老吊的身边，看他是否好转，若不好传，在临终时刻也有个人在旁边，万一有个什么要事交代，也算有个人兜着他的遗憾。

可顾觅清说了，回自己的房间待命，这是命令。

此时的颜九成不懂听从命令对于反间谍人员的重要性，他只觉得残酷。

当顾觅清第一次给他看装尸袋的时候，他并没有体会到那种残酷，准确地说，那只是理论上的残酷。可现在，他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残酷：隔壁的房间里，有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命悬一线，而自己居然在房间里待命。

什么都不能做。

突然，走廊上传来一阵声音，他连忙趴在猫眼一看，这一看不打紧，他的眼睛一下瞪大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手握得紧紧的，青筋暴起。

《孙子 ·用间》：“间事未发，而先闻者，间与所告者，皆死。”

可见，从古自今，在这个行当都有着非比寻常的纪律性，听从命令是首要，也是极度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