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滔滔不绝地说着，温长华静静地听着。

她从小就没少听周边人夸赞她的父皇，说起话来总是一套一套的，但这是她第一次听百姓说起她的父皇。

用词是那样的质朴，却又那样地亲切。

能得到子民的全身心爱戴，她的父皇不愧为“百姓之幸”。

身为父皇的女儿，此刻她是那么的与有荣焉。

曾经她所有的骄傲都是长公主这个身份给的，现在她真真切切地为她父皇的功绩而骄傲。

张婶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有时候还会被人嫌弃话多，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这么耐心地听她说话，便越来越起劲。

听她言语中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温长华有些不敢相信：“可是这样真的不会很辛苦吗？”

“嗐，辛苦怕啥呢，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多好的事。”张婶说，“你是不知道以前的日子有多难过，干的活比现在多多了，却难得有吃饱的时候。”

“其实我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可是有一年，收成不好，当时的税又很重，交了粮食之后哪还有吃的，我娘就把姐姐给卖了，我们才活下来。”

“卖了？”温长华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怎么可以卖女儿呢。

可是她看着张婶已经完全融入了过往，露出愁苦的神色，这句充满质问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

她问：“那后来呢？”

“后来，先帝颁发了一条又一条的法律，又减轻赋税，整治贪官，派人剿匪……”张婶说着，脸上全是笑意。

“瞧你这样子，至少也是小姐出身，你觉得我们辛苦，是因为你不知道真正的辛苦是什么样儿。”

温长华不禁陷入自我怀疑，她不知道辛苦什么样？可她觉得自己要真一辈子这么干下去，还不如死。

“真正的辛苦是，即便你怎么努力，也挣不到自己的口粮，连基本的生活也维持不了。”

“但是你看现在，我们有粮食吃，有衣服穿，偶尔还能吃到肉。”

“以前哪有这样的日子，说到衣裳，在我小时候，我和姐姐加起来都只有一件完整的衣裳，你说这要是男孩还好，要是女孩，哪能光着呢，所以我们就轮流着出门。”

“有一次我上山挖野菜的时候，把衣裳的袖口划破了，我娘可生气了，拉着我就打。”

“还有，我们以前住的都是茅草屋，也是因为先帝，才慢慢有了积蓄，人人都能住得起木头房子了。”

“要是我姐姐能生在这个年代，应该会很幸福的吧。”

温长华听得有些喘不过气，她避之不及的生活，却是他们求而不得的，即便是现在，她的衣食住行，也能碾压他们。

至少她种地回去之后还有青莲伺候，衣服没有补丁，每天一顿肉……

而她之前的奢侈生活，更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她不由想起几年前，父皇病重的时候，母后天天抹眼泪，带着汤药侍奉，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休息，可他就是不听。

即便已经病成那样了，嘴里一直念叨的，是江南的水患又淹死了多少人，濮阳的知府贪污了多少银两，地方的商贾发国难财……

桩桩件件，都是他抛不开的东西，最后的一次，他和大臣们在病榻上商量完事情，再次吐血，太医惶恐磕头，说是不行了。

她当时哭得很伤心，父皇却淡淡一笑，将皇兄叫到面前，略带严厉地嘱咐了很多，到了她却只有一句：“长华一定要快快乐乐的。”

可是她现在一点也不快乐，但这次不是为了她求而不得的舟郎，而是为了底层的百姓，底层的农夫。

即使他们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但她希望他们能够变得更好，至少可以穿多一点的新衣，多吃一点肉。

她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有什么压在上面一样，她现在还不知道，这叫做“责任”。

她只是在想，她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长公主的一切吗？

父皇希望她快乐，却将所有事情都压在皇兄身上，皇兄会不会很辛苦？

她走的那一天，皇兄前所未有的严厉，母后看向她的眼神也带了失望。

为了顾舟，闹成这样，真的值得吗？

皇兄在为了天下百姓办事，她不仅帮不上忙，还给他添麻烦，她是不是真的很糟糕？

在不断的自省以及自我怀疑下，满脑子顾舟的温长华终于将装了点别的东西进去。

青莲发现她家小姐最近变了，以前叫苦叫累的时候，她总要嘟囔着“为了舟郎我绝不妥协”。

现在她撑不下去的时候，却只是看看周围还在劳作的农夫，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干下去。

到了晚上回去的时候，也没有将顾舟挂在嘴边，而是到处串门，跟婶子们话家常。

当了解到某一户生活得特别困难时，她还会帮扶他们，虽然她现在没有钱，但是……

“十九！”

温长华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借我点钱，回去还你。”

她好像慢慢明白了温绍让她来种地的深意，不是为了逼她妥协，而是为了让她记起身为长公主的责任。

责任，绝不是父皇口中的快乐，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祝福，但也意味着，他从未将她纳入最核心的地带。

她现在想进去，也不是因为不服气，而是想多分担一点罢了。

青莲觉得自家小姐有些像微服出访的大官，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来——真好啊。

当然，了解民情的时候，地里的事情也不能落下，温长华还等着自己回去的那天亮瞎她皇兄的眼睛呢！

有了专业人士的帮助，再次种下去的种子终于发了嫩芽，温长华看着它们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欢喜，还悄悄跟青莲说——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一样。

虽然青莲红了脸，提醒她这话说得不恰当，但温长华觉得没什么，她现在觉得很多规矩都没有必要，无非是束缚人的枷锁罢了。

很多感情也没有必要，徒增烦恼罢了。

生死之外，都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