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仗过后，莫怀盈和月离忧去换衣服。

鄠玉用了个净身术，衣服就干了，和姜灵坐在山巅的悬崖边，望着底下一座座点着烛火的殿宇。

他的青衣在夜色中翻飞，看了眼身旁的姜灵，笑了：“你以后打算收个怎样的徒弟？”

“还没想好。”像他这类术法，徒弟什么的，都可遇不可求的。

姜灵望着鄠玉。

月色下，他依然年轻，依然俊雅。

可是，姜灵知道，鄠玉身上的毒已经曼延到心脉，救无可救，也许下一刻就会离去。

明明他那么强，那么乐观温和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命数波折，不能再活的久一点呢？

姜灵抿紧嘴唇，用白苍之眼，再度看向鄠玉。

他的血光依然存在，并且，越来越近。

现在鄠玉还活着，已经是各种办法用尽的结果。

姜灵有些失落，他想，等鄠玉离开，他在羽凌宗也没有朋友了。

鄠玉敏锐地察觉到姜灵心情不好，问：“怎么了？”

“没什么。”

“是在担心我？”

“明知为什么要故问？”

鄠玉怔了怔，笑得更加开怀：“要是担心我，不妨直接说出来，我会很高兴。”

“这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姜灵低下头，“你就不能……活的再久一点么……”

“我已经一千两百多岁了。”

“分神期能活到三千岁。”

“嗯……你说得对。”鄠玉垂下长睫，似真似假道，“其实，我也想活得久一点呢……”

他抬起眸，看着姜灵。

在以前，他打打杀杀，其实无所谓自己能活多少岁。

身中三泣血烟毒的时候，他四处游历，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遇见姜灵。

他们实在是遇到得太晚了。

偏偏在身中剧毒后，他才遇到他，并且……喜欢上他。

鄠玉想，这喜欢来的太不合时宜。

他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资格提及喜欢？

他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姜灵他真正的心意。因为他们注定无法相守，不如从未开始。

这样，他死后，姜灵也不会察觉。或许会因为他伤心一阵日子，但当以后他有新朋友时，总会慢慢忘了自己。

修真者的寿命那样漫长，谁能保证自己一直留有初心？

鄠玉这样安慰着自己，看姜灵的眼神却越发温柔，像一湾秋水，荡起绵绵的涟漪。

人在不说话的时候，眼神总不会骗人。

*

打雪仗没过一年，鄠玉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姜灵想尽了各种办法，却还是无法化解这道劫数。

鄠玉让他别白费心思了，有这个时间，不如多陪陪自己。

姜灵看他几乎把亭兰峰当自己家，问道：“你那两个徒弟呢？”

“让他们自己培养感情了。我死后，就剩他俩，希望他们能互相扶持。”

姜灵想到莫怀盈和月离忧，实在很难想象，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鄠玉离开后，会变成什么样。

“你确定他们真能培养出师兄弟感情？”姜灵觉得莫怀盈明显太过依赖鄠玉，而月离忧，又十分独立。

鄠玉也不确定：“应该……吧？”

相处这几年，总是有点感情的。

鄠玉也不求什么，别自相残杀就行。

“对了，你看我都快不行了，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你能不能满足我？”

鄠玉突然转移话题。

姜灵道：“什么？”

“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鄠玉饶有兴致，目光落在姜灵脸上。

姜灵沉默。

就在鄠玉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伸出手，解开了眼布。

一张漂亮精致的脸露出来，浓密的睫羽下，是双奇特的银白色眼睛。

像晶莹剔透的宝石，没有见过世间污秽，清澈澄净，完美无缺。

鄠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在见到姜灵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个小美人。

虽然眉眼被白布遮住，可是光从露出的鼻梁，嘴唇，下巴轮廓来看，就不会丑到哪里去。

鄠玉想过他或许长的很美。

但没有想到，比他想象中还要美。

*

鄠玉死的那天，身边只剩下姜灵。

该嘱咐徒弟的，他已经说完了，最后一点时间，是他的私心。

姜灵默默坐在他身旁，虽然看不见眼神，但鄠玉知道，他一定很担心。

因为姜灵握着自己的手，力道格外的紧。

这可怎么办？鄠玉想，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舍不得。

可他必须走了啊……

“我的两个徒弟，你以后有时间就看顾一下。若是没时间，或是遇到什么难题，不用管他们，先照顾好你自己。”鄠玉想了想，还是决定从徒弟说起。

他怕自己忍不住，一个不小心就吐露了心意。

他怎么能这么自私，在临死之际说那样的话？

那会困住姜灵的。

姜灵心想他果然很在乎徒弟，点了点头。

鄠玉露出一个微笑，因为虚弱，这缕笑容好像也随时要消失。

他最后道：“其实我还有一个请求。”

姜灵：“你说。”

鄠玉：“你可以把眼睛闭上吗，我是说，白苍之眼。”

姜灵乖乖关闭了术法，世界变得一片黑暗。

但是这片黑暗，却并不令人害怕，因为他手里握着鄠玉。

就算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在这样寂静的黑暗中，姜灵忽然感觉自己眼上的白布，被很轻地碰了一下。

鄠玉的笑声传来：“逗你的。”

姜灵睁开眼，对面的男人脸色苍白透明得可怕，收回了手。

仿佛刚才，只是轻轻摸了一下他的眼睛。

姜灵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他还没问出口，鄠玉就突然倒在他怀里，再也没了生息。

他死了。

姜灵心头忽然觉得无措，抱紧了鄠玉。

对方身上的余温逐渐冷却，姜灵埋首在他发间，眼睛泛起酸涩。

*

鄠玉死后的第四百年，莫怀盈魂飞魄散，月离忧也作为人剑，镇压于九幽魔塔之下。

姜灵在日后的回忆里，陡然明白了鄠玉最后留下的是什么。

那其实是一个轻柔至极的吻。

代表着，他喜欢他。

姜灵之所以能明白，也是因为回想起这段时光，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其实也喜欢着鄠玉。

因为互相喜欢，所以那些当时没有察觉到的感情，都在后来被彻底翻了出来。

鄠玉觉得自己遇到姜灵遇到得太晚。

姜灵又何尝不悲切自己明白心意明白得太晚。

人生聚少离多，错过是常事。

*

承真在月离忧死后，继承了宗主之位。

大家去祝贺。

梧珩和姜灵走在最后，跟他一起慢悠悠在路上散步。

梧珩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以后，有没有想过找个道侣？”

姜灵：“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他勾起嘴角，“难道你有心上人了？真是稀奇呀，不会又是别人派来的吧？”

洛城音的事姜灵也知道，这时候刻意提起，摆明是调侃他。

以前他不知道鄠玉怎么那么爱逗人玩，现在他知道了。

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调侃回去就能堵上对方的嘴。

在姜灵也没察觉到的地方，他和鄠玉越来越像。

梧珩羞恼：“别提他，我问你呢。你一个人在亭兰峰，不觉得寂寞吗？因为你连徒弟都没有呀。”

姜灵摇头：“我不打算找道侣。”

梧珩望天：“正好，我也不想。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哪天要是你找了道侣，我可不会祝贺你。”

“放心吧，不会的。”姜灵轻声道。

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