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孩儿祭母

*

先到的鹏魔王，一路驾云带着前去报信的小妖来到，一来就抱起婴孩逗玩；她也许怕生人，也许嫌鹏魔王面相丑陋，大哭起来。鹿蓉也不为意，谁知小婴越哭越凶，腿踹脚蹬，几乎令鹏魔王失手掉在地上；鹿蓉见状，只得抱过孩子。

鹏魔王好没趣，接着就要见嫂嫂。鹿蓉道夫人不方便，未让他见。其他三位大王来到之后，鹿蓉抱着婴孩把四位请入内厅，关上厅门，正色道：“今天把几位大王请来，有要事相商。”野象王喜笑道：“大哥大嫂喜得千金，听说前几日才出生，未满月吧？就急着把我们请来了，那就提前贺贺喜庆一番，何须商量？”狮驼王轻声道：“真的是个千金？”又不语了。

鹿蓉脸色一沉，直想哭，忍住了，好一会儿没说出话。狮驼王觉得不对劲，轻声问：“怎么，小蓉？嫂夫人……”鹿蓉抬起头，道：“夫人生下孩子后，就……就……去世了……”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众魔王都呆住了，好半晌，狮驼王道：“这怎么可能？若说人生孩子，产妇死了的事常有发生；可是嫂嫂是妖啊，即使丧失功力，也不至于……怎么可能……”鹏魔王低头低声问：“大嫂何在？”鹿蓉：“就在内洞。”鹏魔王：“快带我等去看看！”鹿蓉把绿孩儿交给一位老妖羊嬷嬷，带着几位魔王来到了内洞，几位魔王为罗刹女打脉点穴，忙了一番，最终放弃了努力。

狮驼王：“这忒是怪了，嫂嫂生个孩子，怎么会要了她的命？”他说完，看了眼野象王。野象王忙道：“那棵仙草断然不会……”见鹿蓉在一旁，他就不说了。

四位魔王出了内洞，走到秘洞内。狮驼王心情沉重，又道：“老四，不会是那棵草把嫂子毒死了吧？”野象王：“若是能把嫂嫂毒死，娃娃怎么会活得好好的？”三位魔王都点了点头。狮驼王：“难道是这娃娃把她的功力都吸干了？”野象王：“若是吸干了，娃娃就可能破腹而出。实际上，她是顺产出来的。”三位魔王又点了点头。

狮驼王：“难道是嫂嫂……”他们把鹿蓉叫进来，问了她罗刹女临盆之前的一些细节。狮驼王点头道：“怕是嫂子将全副功力尽传与这娃了……”其他三位魔王听了，都点头道：“也许如此。”“兴许如此。”“大概如此。”之类，感叹连连。

狮驼王：“现在既然这样，千金就千金，嫂子付出这般代价，必不是个孬种！我等就好好代大哥大嫂培养好这小孩儿，不能辜负嫂嫂！”几位魔王来到罗刹女的灵位前痛哭，烧香拜祭了一番。

拜祭完毕，鹿蓉道：“各位大王，夫人临盆之前，已收我为干女儿，并要我暂代洞主之职。如今千金出生，此位当由她来坐。今天各位叔叔到此，还是由叔叔们给个意见吧。”狮驼王：“你跟随嫂嫂多年，为她贴身亲信。侄女儿出生，本应由她做洞主，只是她还年少不更事，还是由你来暂代，诸位意见如何？”

野象王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等也正愁这火焰洞一时无主。就由你暂代吧。二位弟弟意下如何？”鹏魔王：“我无意见，只是有一事想问问……那芭蕉扇……”鹿蓉从口中吐出，道：“夫人原说将宝扇与我作为收干女儿的礼物，我万不敢受，她也交与我保管。待绿孩儿日后长大，练得武功，行家管事，再一并交与她。”鹏魔王口中咕噜：“交个干女儿也不交与叔叔。”

狮驼王道：“五弟且不可这般说法，义女也是女儿，我义兄弟也是兄弟，岂有亲疏之分？不得对洞主无礼。”

在鹿蓉的主持下，四位大王一起安排罗刹女的身后事。

狮驼王安排鹏魔王去雷音寺求情，把牛魔王暂且放回来料理后事；自己则亲自往普陀山观音驻地，请红孩儿回来。鹏魔王去到雷音寺，好说歹说，守寺门的法力无量胜至金刚就是以无有佛旨为由，连佛祖的面也不肯让他见。鹏魔王无奈，只得打道回去。

再说狮驼王那边，观音听了他的来意，略为沉思片刻，唤来善财童子，叫他回去。善财听了狮驼王的来意，默然不语。狮驼王怒道：“你娘死了，你不好意思在师傅面前哭也罢。快随我走吧？！”善财道：“出家之人，无喜无悲。师傅，我若去了，岂不有损于修行？”观音：“阿弥陀佛，四大皆空，乃我佛门的修道境界。万物来去，皆有根源因由。她是生育你之母，你还是回去度化其亡魂吧。”善财听了，即起程随狮驼王回去了。

善财与众魔王、众妖安葬了铁扇公主之后，鹿蓉将仙草植于墓宫旁。

众妖魔回到火云洞，心情稍解。羊嬷嬷却抱着绿孩儿惊慌失措地跑过来道：“洞主、各位大王，少主怎么好象发烧了？”鹿蓉接过一抱，小家伙烫得竟象一块出炉的山芋！众魔王围过来，手还没碰绿孩儿，就已感到一股热力直扑过来。

善财道：“难道她也如人类受冷着凉发烧感冒？”善财所说的是，之前安葬铁扇公主之时，忽吹起了一阵风雪。吹得众妖眼都睁不开，羊嬷嬷当时抱着绿孩儿，手一松，绿孩儿就被卷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盘旋，滚到了雪堆里去了。那股风雪就这么片刻之间就过去了，待羊嬷嬷把绿孩儿捡抱起来，细看一下，竟没什么事。没想到此时竟然发起烧来。

众魔王手忙脚乱，一个接一个发功，将各自的养元之气逼入绿孩儿体内。绿孩儿忽“哇”地一张嘴，吐出一团绿色的火球，那火球直向众小妖飞去。吓得小妖们四处躲避。善财用手一收，就将那火球捉住了。再一运功，那火球就渐渐灭了。绿孩儿醒来，“咿咿呀呀”地欢叫起来。

见妹妹没什么事了，善财就要告辞。狮驼王怒道：“你着什么急？你娘刚去，你爹又不在，如今这洞中只有你刚出世的妹妹和一众不能撑起大场面的家小。你也该琢磨着安排一下家事吧？”鹿蓉：“哥哥，叔叔说得对，你就吃顿酒席再走吧？”善财见狮驼王动怒了，只得留下。

席间，狮驼王几杯酒下肚，向鹿蓉示意，鹿蓉对善财童子道：“哥哥已有九百余年未回火焰山了，真没想到干娘临盆竟耗尽功力，她临去前，两位至亲竟不在身边，说来令人伤心……”善财：“妹妹，你也是至亲之人，多谢妹妹代为行孝了。”说完，站起身，面对鹿蓉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鹿蓉慌忙起身还了万福礼。

野象王道：“想当年，我七兄弟结义桃园，闹天宫、闯龙宫，天天把酒言欢，何等快活潇洒，今日，死的死，散的散，好好的一家，成了什么样子，天伦之乐都没了！”

红孩儿沉默片刻道：“我一家本可共享天伦，只是当初我年少，在火焰山修炼千年，自以为武功法力不亚于各位叔叔，便不知天高地厚，不妄想吃唐僧肉，惹来祸事。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被师傅收伏；唐僧经过火焰山时，爹爹念及兄弟之情，也不会与七叔抠气不借其宝扇……”数百年后，此时的红孩儿——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座下善财童子——已是一副少年老成持重的模样。

弥猴王：“侄儿，你四肢脑门的‘金箍儿咒’观音可为你除下？”善财童子：“那‘金箍儿咒’并非什么法器，而是治心之物；心邪恶贪乐，则可治；心无物，成正果，又治何物呢？”弥猴王细看他小光头，叫着笑道：“如此说来，侄儿已修成正果了？”

鹏魔王：“过去的事休提了，你如今在普陀山过得可好？当个什么善财童子，修得何正果？武功法力又提高了几段？”善财：“佛家修身，不在于武功法力，而在于能否六根清净，不为害与他人。”鹏魔王：“六根清净，不就等于放弃七情六欲，这等修身有何快活可言？”善财：“快活不在于物，而在于心；心存快活，不享爱物而施与他人也是快活。”

鹏魔王先是一怔，然后冷笑道：“既这么说，施物于人岂不是令他人不快活？”善财：“他人若未修至正果之境，得施于即是快活；若达成正果之境，亦不会受施。”鹏魔王又是一怔，再冷笑道：“那你佛门弟子到处化斋却说做化缘，都是未修成正果吗？唐僧一路取西经，一路化斋，如何达成正果？等到成了佛，有了神仙肚，不用吃喝，才算达成正果喽？”

善财：“人界佛家弟子亦自耕自养，但不事钱财；出外传经与人，普渡众生，一路不便，化些斋饭，也是人间互助，正体现我佛宗旨，有何不可？就算化些钱银，也不为自己享乐……”

鹏魔王哈哈大笑：“与你同门的守山大神，当年为黑熊精之时，曾与一观音院的长老结拜兄弟，那可是个黑心贪财的佛门弟子啊，为贪唐僧的宝贝袈裟，烧了禅院还赔上了性命！此事你师兄可对你提及？”善财：“此事侄儿略知。我佛旨在于普渡众生，但众生万象，入门之徒各种各类，能否达至正果，最终还是看本人悟性。有的终其一生，不得正果，也是有的，岂能是几个乏悟之人就定下佛门正道与邪道？”鹏魔王这次一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狮驼王见势不妙，道：“你两叔侄莫在此参佛论道了。各人有各的活法，各家有各的过法。总之三界之中，就不能都是佛、都是道！当然……也不都是魔……不然，三界一个样，不如回复盘古开天辟地时宇宙一盘散沙之状了。侄儿你说是吧？”

善财：“愿闻三叔高见。”狮驼王：“也难说啊，如今我魔道日渐式微，果不其然，某一日佛门一统三界，那真是六根清静了，可能也就需要另一位盘古重新开天辟地了！你说是么，侄儿？”善财童子细想之下，未能作答。

狮驼王笑笑：“你答不出了吧？我的好侄儿！我虽未怎么潜心修过道，但活了一把年纪，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而且，我几兄弟还贵为魔界领袖，看事物的角度和高度和你就不一样！如今我魔道斗不过天界诸神诸仙，便不敢妄自行动，也可算是暂且相安无事。但问题是，如今魔界之势力已弱到被人界所欺……长此以往，魔可魔？非常魔？佛可佛？非常佛？道可？道非？常道啊！”

善财童子单掌施佛门礼，道：“侄儿见识阅历不如三叔。”

弥猴王拍掌笑道：“侄儿这回总算被三哥说服了！那你就别回普陀山，留下来再当你的圣婴大王，也算是我们魔界后继有人啊！”善财童子不语，只是摇头。狮驼王：“原来是年少气盛了点，可多惹人爱多快活啊；如今……瞧你这德性，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一副少年老成，老气横秋的模样，成什么样子了！这佛道泯灭人性毒害人啊，还说什么普渡众生？”善财童子：“三叔不可以偏概全。”

野象王：“好好好！我们今日叔侄团聚，各位就不要再谈什么佛论什么道了。你说说你这次回家，有何感受感想吧！”善财童子闭口不语。野象王得意一笑，道：“你娘生前多疼你，你爹多疼你，还有各位叔叔也疼爱你……若说什么四大皆空都忘了，我可不饶你！只可悲可恨你娘临死前竟未能见到你一面！”野象王说得动情，自己倒忍不住流泪了，在座的也大多流泪——只有善财童子双手合十闭目不语。

野象王抹了抹眼泪，再看善财童子，不禁火冒三丈：“我叫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修正果！”举拳上前便要打，一旁的鹿蓉急忙拉他，另一手抱着绿孩儿，哪里拉得动，野象王又怒道：“侄儿，你修的什么佛？这佛道令你一家妻死子散；就凭这一条，你还说什么皈依佛门，叫人这等不快活，是何道理？”

狮驼王急站起挡在了两人之间，喝道：“如今侄儿还是小孩子么？打打屁股就听话了？”野象王脾气挺粗，哪里肯听劝，还要推开三哥。眼看着这叔侄就要大打一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