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一世情缘
作者:杨盛芳 | 分类:言情 | 字数:17.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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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青州十年
赵家在青州的府邸虽然比不得东京汴梁的丞相府,但在青州却属一等一的院落。三进三出的院子,前、中、后院间距都很宽阔。院中还有东西两个跨院,跨院虽小,但也有正房、偏房、庭院。老母亲和赵明诚被罢官的大哥一家住进后院,二哥一家在中院,赵明诚和李清照本可以和二哥一家分住中院,也可以单独住前院,为了图清净,俩人却选择了东跨院。前院和两边的厢房,他们都放置了从汴梁运来的书籍、书画和金石陶鼎。一箱箱、一柜柜、一框框, 占满了大小十余间房子。他俩搬进东跨院,正房做内室,偏房做书房,耳房香儿住,天地虽小,但温馨自在。还是老规矩,他俩独来独往,单吃单过。在汴梁时,哥哥们都各有府邸,丞相府冷冷清清的,明诚的老母亲还经常到他们那儿走动走动,与清照聊天解闷。这次家里人都回来了,人多热闹,老太太也就很少来东跨院了。东跨院成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这很适合他俩的脾气秉性。远离喧闹
的都市,避开政治的漩涡,青州田园般的生活,正是明诚夫妻俩一直憧憬的生活。赵明诚的性格内向,对仕途官场自小不屑,就是钟情金石拓片。李清照更是过惯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俩人来到青州后,愉悦的心情一天胜似一天,快活得如同出笼的小鸟,与哥哥们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忧虑仕途前程的心境形成鲜明的对照。哥哥嫂嫂们看到俩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嘻嘻哈哈的样子,既羡慕又茫然。大哥说:“哎,而立之年了,还像个孩子,德甫总是长不大。”大嫂对二嫂说:“清照十八与二十八简直没有一点变化。还是那么娇嫩艳丽, 楚楚动人。”二嫂说:“真是。无忧无虑,不操心、不受累的自然年轻。他俩老大不小了,怎不要个孩子?”大哥听了,眉头一皱回后院了。
李清照给东跨院的书房起名“归来堂”,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去官归田,瑰宝归聚”之意,自己号“易安居士”,取“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之意,并告诫明诚和香儿:“今后要称字号,夫君呐,你要叫我李易安,或者易安。香儿呐,你不要老是我家小姐、我家夫人的,要叫我易安小姐。”自此李易安的声名开始传扬开来。
这几年,赵明诚和李清照俩人时间充裕,在撰写《金石录》和秀恩爱的同时,还把明诚收藏的青铜器、字画、古玉拿出来,一件一件仔细地把玩。闲暇时,李易安把这些文物、古玩拿在手里品味、鉴赏或擦拭、磋磨。此时,赵明诚就把它们的来历、铭文奥妙之处娓娓道来。李易安听得如醉如痴。听着一个个故事,看着摆满十数间房子的金石文物,李易安由衷地佩服夫君持之以恒的毅力和渊博的知识。她觉得,赵明诚懦弱、内向、孤僻的外表后面,内心深处竟然隐藏着如此强大深厚的内在精神和醇厚的魅力。她听着他的故事,看着他的眼
神,心中经常荡漾起一种比爱恋更强烈的,无以言表的情感,这种情感,只有他俩合欢后才能得到宣泄。她对他逐渐产生了一种依赖,一种难以割舍的、唯恐失去的、甚至不能容忍外人窥视的依赖。她冷艳孤傲、清高自信、孤芳自赏的情趣和性格,在赵明诚面前,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消散、隐遁了。不仅如此,她还时常有些恐惧,恐惧自己的容颜、自己的妩媚、自己的才华在他的眼中有一天会失去光彩和魅力。遇到赵明诚离家,不管是远近,不论长短,她的这种恐惧感和孤独感都愈发强烈。只要俩人一离别,李易安的挂念和思念就落在纸上。今天想他,便信手填词一首:
《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杆,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过几天想他,她又随手作诗一首:
《木兰花令》
沉水香消人悄悄,楼上朝来寒料峭。春生南浦水微波,雪满东山风未归。金尊莫诉连壶倒,卷起重帘留晚照。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
看到赵明诚沉浸在金石碑刻之中,经常把自己冷落在一边,却又浑然不知,她的心里就空荡荡的,担忧、不自信和猜疑的心理就骤然而起。一次,明诚外出,长时间未回,李清照就写了首诗捎给他:
《玉楼春》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籍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看到妻子哀怨交集的神情,赵明诚心知肚明。但他无法许诺她自己会少出行或不出行,因为他保证不了何时归来,何时离去,也因为他对寻觅金石碑刻的心思,已经痴迷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他经常在一块碑文前徘徊浏览几个时辰。他学识渊博、词汇丰富,但他的词语多数是为与古人对话而积累的。对官场、对亲朋好友,甚至对爱妻李易安他都显得穷词寡语。体贴的话、恭维奉承的话,在他的词库里是凤毛鳞角。他常常几声憨笑、几个作揖、几次拱手、或者说几句“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打扰、打扰,抱歉、抱歉”,一切就在情理之中了。去年,他俩去附近的东夷山,遇到一块汉代的石刻,他在碑刻的前后转悠了一个下午。当时已是深秋时节,李易安和香儿在一旁冻得瑟瑟发抖,他却在那里摇头晃脑,有滋有味地品味。香儿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喊道:“相公,你一人住这儿吧,我和易安小姐先回去了。”说完,拉着李清照就往回走,嘴里还嘟囔说:“痴迷出了圈就是迂腐,光顾自己,撇下别人那就该骂。”赵明诚醒过味儿来, 也追了过来,“抱歉、抱歉”地说个不停,被香儿又瞥了几眼,他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她们往回走。有时香儿也点拨他,女人就在乎男人的几句贴心、暖心的家常话,你瞧易安小姐,饭不重荤,衣不重彩,身上的陪嫁首饰也让您变卖换破烂了,说两句暖心的话,表表心意,就那么难吗?整天之乎者也的,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有。赵明诚听了真当回事,搜肠刮肚地想主意,也向香儿讨教了一番,但见了妻子的面
就是说不出口,不由得又被香儿瞥了几眼。一天他进了书房,跟易安说:“娘子,我为归来堂写了个中堂你看可否?”打开一看:“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皆隐”。李易安看后,一下把他抱在怀里,唏嘘不止。
这天,东跨院的门被敲得急促有力,香儿打开门,大雪寒风裹进一个人来。进门一看是赵明诚,身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李清照见他在门外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就一把把他揪进屋里,吃惊地问:“德甫,你怎么冻成这样,你的皮衣呐?”赵明诚说:“快,来点姜水。”香儿跑去煮水。易安找来棉衣给他披上。这时,赵明诚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兴致勃勃地递给妻子。易安一看竟是《赵氏神妙帖》,甚是欣喜,但看到他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问:“你把大哥给你的皮衣也给典当了?”赵明诚调皮地说:“如我的皮衣还有,哪轮到当我大哥的?”说罢,又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些胡桃、松子、板栗一大堆吃食。易安、香儿见状都笑起来了。明诚喝着姜水,易安吃着坚果,细细品味、揣摩《赵氏神妙帖》。当晚,香儿给他俩多加几根蜡烛后,才自行睡觉去了。
一连几天,外边风雪交加,天寒地冻。赵明诚没事也不出去了, 连去院里的厢房翻找典籍、器物都懒得。易安誊写时,手也冷得离不开手炉。俩人就坐在床上围着被子,玩猜典故赌茶。赵明诚仔细看看屋里、桌上、地上的几十本书,说:“赌斗范围就在这些书里吧, 猜出圈去,没人到外头去找。”李易安嘱咐香儿煮一大壶水,说: “别让咱相公到时不够喝。”俩人轮番出题,你来我往,输者喝茶。喝过几杯后,李易安觉得自己解渴了,就仔细认真起来。这一认真, 再喝的就是赵明诚了。而且,李易安注意到屋里的《世说新语》明诚最不熟悉,就使劲儿从这里想典故,明诚果真一猜就输。连喝了几
杯,明诚也悟出滋味,打着嗝说:“不行啊,娘子。不能老在一本书里转悠,那不算本领。”易安笑嘻嘻地说:“哪儿弱补哪儿,你才能成为全才。再问一个,韩令偷香?”明诚也不答话“吱”一声把茶又喝了。香儿说:“相公真乖巧,认罚的态度更好。”说罢,又满上一杯。“徐娘傅粉?”易安又出一题。明诚没喝,香儿就问:“怎么不喝?”明诚哈哈地笑了说:“谁喝?你喝!这个我听说过。‘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出处我就不用说了。”说完,得意地看看易安,又补充道:“这个典故就说女人爱美、爱涂粉,还…… 还风骚。”他又看看香儿愣在那里,就说:“愣着干嘛,赶紧给易安小姐倒茶呀。”李易安拿起《世说新语》,站起来背着手,围着赵明诚转了一圈。赵明诚心想:赖账不成,不能养成这个习惯—输不起。想到这儿,他刚想说话,脑袋上被书敲了一下。正纳闷时,易安开口了:“徐娘与傅粉说的是两件事,徐娘你说得差不太多。听好, 傅粉是说‘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喝茶!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明诚喝了,一抹嘴说:“你再出两道!”“孙寿愁眉,汉皋解佩?”易安又连出两题。赵明诚知道输了,但真喝不进了,就说:“不对,题是轮流出的,你一连出了三道题,不算数。” 香儿说:“是你让出的,怎的不算?还敢说女人风骚?喝了。”易安美美地看着夫君,心里美滋滋的。赵明诚站起来说:“好好,我喝, 我喝。”一杯他假装洒在身上,另一杯他含在嘴里,一转身就吐在痰盂里。香儿不依不饶,还要他喝。易安说:“再喝他可吐到床上了, 还是你收拾。”
春天来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在郭老夫人的力争下,明诚的大哥、二哥都官复原职,带着老母亲回东京汴梁了。明诚到莱州赴任
的事却没有着落,俩人倒觉挺庆幸,愿意留在青州,依然过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但多少也留恋在汴梁时的美好时光。
他们知道春天一到,汴梁城里的百花就逐渐开了,街上的人也该熙熙攘攘了。孙羊正店的青梅酒又要上市了,还有大相国寺、虹桥、樊楼边上的小吃、斗茶、赌场,也该是人满为患了。在汴梁生活的点点滴滴,京城的热闹场景,李清照经常回味无穷,仿佛历历在目。有时候,她想起这些,心里也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好在赵、李两家都回了汴梁,该复职的复职,该外派的外派,牵挂的人不多,自己寂寞点、委屈点都好办,只要明诚在身边,她就基本满足了,也没太多的奢望。况且,田园般的生活还是她渴望的,就如同甘蔗没有两头甜的道理。
赵明诚还是该去泰山去泰山,该去洛阳去洛阳,反正是听到哪里有老的金石碑刻,他就去哪里,每次回来也都满载而归。《金石录》收集金石碑刻的十卷基本完成了,对收集的金石碑刻进行研究和撰写心得的部分也顺利地完成了五卷。整个《金石录》算是完成一半了。他俩准备好好地庆贺一番。怎样庆贺呐,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张正道, 这点俩人想到一起了。其他的呐?俩人意见就南辕北辙了。赵明诚想到库房里挑几件很有意思的青铜器和几件字画拿出来品味鉴赏一番, 或是一起再去看看那幅要价二十万钱、他俩根本买不起的字画。“家里的什么时候看不一样,买不起的再看还是买不起,一点意义都没有。”李易安反对说,“咱俩喝酒,一醉方休。”明诚连忙摆手说: “使不得,使不得,这几年你在这院子里就醉几回了?你一喝就醉, 一醉要难受好几天,不好,不好。”香儿也说:“还是别喝好,几天一小醉,相公一走你准是大醉,难收拾在其次,你的身子多受罪?” 李易安瞟了香儿一眼说:“那你们说怎样算庆贺?”香儿说:“去逛
街,逛它一整天,饿了就在外面吃,我省得做饭了。”赵明诚最不愿意带着她俩去逛街,她俩街上一走怪招眼的不说,还有一些人追着看。虽然说青州不比东京汴梁,走在街上,没人认得,也不起眼,但毕竟是个小地方,女子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是在上街疯跑,戳你后脊梁的人多得很,传到京城又是赵丞相的儿媳怎样怎样的。刚到青州时,赵明诚便常带李清照上街逛逛,后来那风言风语差点把赵府的房顶给掀了,他也被大哥训斥了好几回,所以一提逛街,赵明诚就说:“逛街不好。这小地方有什么可逛的?再说,这里的习俗与东京汴梁的风俗习惯不一样,逛街太招摇。”李易安眉头一皱,手一拍说:“有了!不是怕风言风语嘛,不是怕别人认出来嘛,不是觉得女人逛街有失体统嘛?咱们女扮男装呀!”赵明诚说:“对呀。想当初在东京汴梁,每次你去太学找我,不都是女扮男装嘛,同学们都认不出来!”香儿问:“那衣服呐?”明诚说:“我到中院、后院看看, 侄子们的衣服肯定有合适的。”李易安说:“我俩过去找,合适的直接穿上岂不省事?”一会儿,三个人就在青州街上晃悠了。
青州城虽然不能与汴梁的繁华富丽相比,但也富裕秀美,街市也是热闹繁荣。三人在街上看耍把事的、卖艺的,十八般武艺耍得让人目不暇接。李易安在边上轻声叫好,香儿看了却觉得一般,说是花架子,说在乡下时叔伯们练武,没有这样花哨,但一招一式都很实用, 碰上一招,人就一个趔趄。转身他们又进茶馆喝茶听书。茶虽然一般,吃不出味道,但很浓,李易安吃不惯,想换家雅致点的店面,见赵明诚听隋唐故事正听得上瘾,坐在那里不动,将就着。等到大家都觉得饿了,才出来找吃饭的地儿。赵明诚带她俩拐来拐去,进了鼓楼旁的一家饭馆。这家店远比不上汴梁城的正店,但却比脚店好得多, 是个两进两出的院落,里面有个两层小楼。赵明诚说:“这是青州有
名的悦来饭庄,菜品很有特色。”李易安她们吃了,真觉得不错。结账时只花了几十文钱,便宜得大家有点意外。出了饭庄他们沿着鼓楼大街一路闲逛。两边商铺林立,货物俱全,品种也是琳琅满目。赵明诚一路寻觅着金石文玩,字画书籍,看到一件心仪的物件就与身边的李易安切磋一番,有的俩人意见不一,有的是价钱要得过高,看了多件,都没有成交。三人不知不觉走到一家赌场门前,李易安见了开心地笑了,看着赵明诚不说话。赵明诚摇摇头,摆摆手,示意不进去,继续往前走。李易安和香儿却站在门前磨磨叽叽地不肯走。赵明诚看了,心想反正没人看见,进去看看无妨。三人进了赌场,赌场的杂役一张罗,李易安就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正在赌博的人们,见有新人到来,忙竞相邀请入局。李易安选择了几个体面文雅的人凑成一局,连博几局自然是李易安赢了。局里的一个人起身退局,边上围观的一位蛮汉急忙补上。此人一上来赌注下得很大,一锭五两的纹银和一二两散碎银两。李易安指指他下的赌注,好心示意他可否下错。蛮汉嘴巴一撇,就大剌剌地摸牌码牌。只出了几圈牌,李易安牌一推又赢了。蛮汉却从银子堆里,找出几钱碎银扔给李易安。再一局,蛮汉还是那堆银子下赌注。局里的其他人也问他:“可都是赌注?”蛮汉说:“休得啰嗦,快快抓牌。”又博了几局,蛮汉还是输了,蛮汉给的还是散碎银两。李易安见状站起来退局,蛮汉两眼一瞪,拉住李易安不让走。赵明诚上前劝解,被蛮汉一掌推了个趔趄,仍拉住李易安不放。易安无奈又坐下来,心想:把你的银子都赢过来看你如何。几局下来,汉子的散碎银两没了,最后,拿出来他无数次做赌注的那锭五两纹银,做了赌注,自然还是李易安赢了。蛮汉把那锭纹银揣进怀里,李易安看了并不计较,不屑地一笑,示意明诚、香儿赶紧走。没出赌场大门,就被蛮汉追上,缠住要钱。众人纷纷说“哪有这等
道理”,有人就去请赌场老板出来评理。老板气冲冲地出来,看是蛮汉,摇摇头回去了。一位赌场的常客悄声说:“这人是当地的泼皮无赖叫赖三街,惹不得的。钱还给他吧。不被他讹上就是幸事,怎敢赢他的钱?”赵明诚听了忙从李易安那里讨来银子还给了赖三街,赖三街还是拦住不让走。易安问:“为何?”赖三街瞪着眼说:“今天你赢的都归我!拿来!”赵明诚说:“岂有此理?你要拦路抢劫否?” 赖三街一听,当即倒地,拿出小刀,在自己大大的肚皮上,轻轻割了个小口。街上的路人见状纷纷围拢过来,有人还高喊:“来看呦,赖三街又使绝活了!”三人见他这样都被吓懵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退着退着,三人转身就跑。赖三街哪里肯放,翻身起来,挥舞着小刀就追。易安、香儿哪里跑得动,眼看就被追上了,一位迎面而来的壮士,把三人闪身让过,待赖三街追过来,随即飞起一脚,赖三街被绊了个狗吃屎,扑倒在地,挥舞的刀子戳进了自己的肚皮,当即一命呜呼了。众人一看惊慌起来,纷纷大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凶手不能走,缉拿凶手”!壮士见状也是大惊失色,但拱手跟大家说: “好汉做事好汉当!绑我去衙门见官罢了。”当地管事与众人绑起壮士,奔青州知府而去。壮士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说:“麻烦刚才我救过的几位相公一同作证可否?”没等赵明诚说话,李易安说:“这个自然,壮士,我们一同前往。”
上了大堂,衙役们高喊威武,青州知府升座审案。听是一桩命案,知府惊堂木一拍喊道:“凶手先打二十杀威棍。”这二十杀威棍要是打下去,人就是不死,也是残废。赵明诚在边上拱手说道:
“大人且慢,人命关天。这位壮士并未杀人,何谓凶手?请大人详查。”知府大人看到壮士、管事、知情民众跪了一地,忽视了被两边衙役们挡住的赵明诚等几个站着的人。“见到本官为何不跪?还妄出
此言,大胆狂徒!”知府说完又是一声惊堂木,心里想:青州一地唯我独尊,何人见面不跪?蔑视本官就是蔑视朝廷,要先打这个没规矩的。想罢,伸手去取令牌,抬头往下掷时,与走到堂中的赵明诚目光一对,知府“呜呀呀”地叫了起来。赵明诚说:“跪了怕你说我无礼呀。”“哎呀,德甫兄。”知府又转身对师爷说:“休庭,再议。” 而后与赵明诚携手进了后堂。
知府叫刘子羽,是赵挺之的门生,赵明诚的同窗。赵明诚、李易安与刘子羽寒暄了一番。赵明诚又道明了事情的原委。刘子羽说: “原来如此。早听说伯母和大哥、二哥官复原职回了汴梁,本以为你们也一同前往呐,没想到你俩还在青州,甚好,甚好。改日到府上向易安居士请教。”三人聊得正欢,师爷拿了证词、供状进来,说: “当地管事、见证百姓和那位壮士的证词、供词,都已签字画押。” 刘子羽仔细看了说:“德甫,原委与你们说的严丝合缝,不差毫厘, 赖三街是自伤而死。”赵明诚说:“那位壮士你欲如何?”刘子羽说:“过失杀人致死,刺配可以免除,但劳役和罚金是不能免除的, 但本地百姓觉得壮士为民除害,请求免除劳役,罚金由当地管事从各商铺捐凑,只要找个有声望的保人即可当庭释放了。”赵明诚说: “子羽,我愿做保人,罚金你也给百姓豁免吧。”刘子羽说:“好好,德甫兄也是为民请命嘛,当庭放人。”赵明诚拱手向刘子羽道谢。刘子羽笑着问:“嫂夫人博弈之术精湛绝伦,名不虚传呀。”赵明诚听了,所问非所答道:“青州治下怎有赖三街这等泼皮,又何来三街之名?”刘子羽说:“这等人大事不犯,小事不断。大家对他也没有办法。以致长期骚扰街里,越混越泼,更是无人敢惹。府衙早有整治此人的打算,但他所营都是鸡鸣狗盗、骚扰泼皮之事,都够不上刑律之线,也奈何不了他。鼓楼东西南北四条街,除南面街坐落着青
州府衙,其他三条街都是商贾店铺,他横行在那三条街上,民间就叫他赖三街。”李易安说:“原来如此,真是可恨可恶。”刘子羽执意挽留赵明诚等吃饭再走,赵明诚等只得从命。几人相聚甚欢,酒足饭饱后,刘子羽派了轿子送三人回府。
三人到赵府时已是掌灯时刻,赏了轿夫,进了院门,当香儿关门时,突然那个壮士闪身进来,低声说:“赵公子请进屋说话。”进了书房,赵明诚说:“壮士善举,理当回报,只是刘知府的挽留实属难拒,容不得功夫。”壮士说:“公子差矣,只是找得您好苦。在下是受人之托,有要事相告。”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赵明诚展开一看:
赵公子如面。汴梁一别数载,如在昨日,别来无恙也。
今,张正道受到在下牵连,于大名府蒙受不白之冤,现已身陷囹圄,危在旦夕矣。在下现已被逼上山,替天行道,拯救正道已无从谈起。若执意施救又恐至正道死于非命,且损毁其名声, 思来想去,悔恨至极。想你与正道兄弟一场,故此致信拜托也。你们其中张汝舟,辜负吾等大事,实属不义,此人不可靠也。详情不宜多叙,欲知详情,请送信人面告也。
汴梁买鼎人
赵明诚看完信,紧皱双眉,沉吟片刻问:“卢员外现身在何处?” 壮士说:“与宋江宋公明一道替天行道也。”赵明诚听了,不禁握拳击掌,并说:“事情原委请简要道来。”
壮士说:“汴梁归来,卢员外一直无事。张正道到大名府卢员外庄园后,也是作画、消遣,逍遥自得。但前两年卢员外与张正道去了趟山东,顺道上水泊梁山会了几天朋友,被管家李密知晓。李密早就心怀不轨,一直惦念员外的妻子和家产。前几个月李密与卢员外妻子
偷情被员外察觉,李密竟恶人先告状,把卢员外去泰山上梁山之事禀告官府,官府缉拿卢员外,又将其屈打成招,打进死牢。月前,宋公明率众好汉潜入大名府,救出卢员外,杀了李密等奸人,聚众上山去了。卢员外府中知情之人,四散逃亡,张正道生性迂腐,认为与己无关,换了个住处,依然作画写生,逍遥自在,被大名府抓了个正着。”
赵明诚听了问:“张正道在山东可有与卢员外一起上梁山?”壮士说:“肯定没有。卢员外只与心腹燕青一同上山,其他人安敢告知?在山东时,张正道单独去的泰山。”赵明诚又问:“张正道可知卢员外与宋公明有染?”壮士说:“在下负责卢员外与梁山宋公明的书信来往,府里李密略知一二,其他人不曾知道。”李易安看过书信,一直听着他俩的问答,了解原委后,她问壮士:“可知正道有幅画卷现在何处?”壮士说:“府里人都知道,他视为性命的那幅画儿,听说被大名知府梁中书抄走了,都说他要献给他岳父蔡丞相呐。对了。”壮士又想起了什么,说:“不提梁中书我倒忘了。梁中书抓卢员外的一个罪名就是诋毁、诽谤当今朝廷重臣。李密告密说,卢员外勾结梁山强人,在家里聚会咒骂朝廷、诽谤重臣图谋不轨,聚会的主要人物里就有张正道。梁中书说的那个重臣就是他岳父!”赵明诚又思谋了一会儿,说:“此事头绪繁多,待我慢慢计较,操之过急不好。”李易安站起身说:“此事拖延不得,要当即决断,不可失去时机!”壮士听了赵明诚的话正觉得沮丧,不好回去复命,听了李易安的话后颇为激动说:“夫人此话极是,时间一长,张正道经不住折磨,痛不欲生之下,必然屈打成招,一旦签字画押,是死是活就在梁中书一人手里,此人必定假公济私,挟私报复。张正道命将休矣。” 赵明诚说:“那如何是好?”李易安说:“正道是翰林画师,也算朝廷命臣,又是钦点的翰林,梁中书多少会有所顾忌,折磨逼供不会太
甚,但梁中书必然千方百计寻找证据,栽赃诬陷正道,一旦得逞,正道不白之冤难洗。正道又是性情中人,说话不讲场合,出言不逊也会招惹是非。”壮士说:“对对,夫人明鉴。听说在大堂上,还咒骂蔡丞相是蔡贼,说一旦出去,就面见皇上,告他梁中书搜刮民脂民膏, 给蔡贼成纲地送寿礼。还大喊国家休矣,国家休矣!”赵明诚听了又是唉声叹气,又是握拳击掌。
李易安在屋里踱步,低头琢磨。壮士则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左右为难。李易安坐下来说:“还是要在画上想办法,要让皇上知道这幅画已经完成,皇上对此必然兴致盎然,要先睹为快,这样自然就要问到正道何在,梁中书一手遮天、挟私报复的企图就不能得逞。”壮士问:“如何让皇上知道画儿的现状?”赵明诚也说:“谈何容易? 皇上又不是咱家的叔伯。”李易安看看赵明诚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没有不悦,仍按照思路娓娓道来:“壮士劳您费心,请卢员外给李师师修书一封,别的不提,只是要李师师跟皇上要正道的那幅画卷看看即可,我想这个应该不难。”壮士说:“这倒无妨,卢员外与师师姐姐还是有书信往来的。”李易安听了说:“最好。德甫你赶快去汴梁找大哥,他是秘书省少监,专给皇上办理收纳贡品书信的。请大哥把皇上要找张正道画卷的风声放出来,再给大名府下个寻找画卷的文书, 梁中书就不敢瞒天过海了,对正道的处治也不敢太过分。”赵明诚听了连声称妙,说:“这样我们就不担风险了。”话一出口,看到李易安和壮士的目光,他多少有点不自在。壮士说:“我马上回去,禀报卢员外。”说罢从怀中掏出几根金条,说:“这是卢员外为救张正道给的资费,本是十两,但之前给了张汝舟五两,不想这人拿了钱,就不见了踪影。我和卢员外急得要死,等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他,不得已,这才来麻烦赵公子和夫人。”赵明诚忙说:“这使不得,使不
得。”壮士说:“这是卢员外的心意,是他牵连了张正道,也毁了他的前程。卢员外也是爱慕人才,本想助张正道一臂之力,让他早有成就,不想适得其反倒害了他,心中很是不忍,也悔恨不已。这点银两万望笑纳,在下也好回去复命。”李易安说:“这样,留下三两你在朝廷上使用,剩下的二两烦请壮士到大名府再活动一番,如有可能, 给正道捎个话进去,让他知道我们在想办法救他,让他配合并好自为之。”壮士和赵明诚都说:“极是,极是。”壮士告辞要走,赵明诚说:“已是后半夜,宵禁后夜间行走不便,在这里歇息一夜,明早再走不迟。”香儿带壮士到前院歇息了。
张择端获释时,已是盛夏。他在汴梁面圣之后,没多耽搁就到了青州。赵明诚、李易安见到张择端后喜出望外,张择端更是潸然泪下。进归来堂落座后,李易安看到张择端两鬓斑白,面色黝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觉垂泪感慨:“我们初识时,我等还是豆蔻年华,如今十数载之后,恍若昨日。再见汝时竟然—”李易安说到这儿,自知有点情不自禁,话题一转,说:“吾已是徐娘半老矣。”张择端看出李易安对自己的亲近惹得赵明诚很不自在,就说:“你俩还是风华正茂,与当年无异,只是在下老矣。你俩鼎力相助,没齿难忘,特来拜访致谢。”听了张择端的话,李易安没有答话,用眼神注视着赵明诚。赵明诚说:“正道,话说远了,我们兄弟一场,比不得江湖义气!我俩刚好孤寂,你来一定要多住些时日,好好叙旧。”李易安听了就接话说:“德甫赋闲在家,枯燥无味,不如留下来帮他整理《金石录》,又可叙旧,不是更好?”张择端说:“德甫的《金石录》编纂得如何,我可观瞻否?”他们到前院转了一圈,看到《金石录》编纂到接近完成,很是欣慰,想到当年相互誓约的场面时,大家都激动不已。说到画卷,张择端又叹气不止,连道遗憾。
原来宋徽宗得知画卷完成之后,果然夜不成寐,一天几次询问下落。当得知张择端在大名府后,让秘书省派人连人带画护送回汴梁。看了画卷,宋徽宗果然爱不释手,张择端禀奏说:“圣上细看,画卷中还有两处需要再斟酌补笔呐。”任凭张正道几次提醒,还指认两处细节,宋徽宗全然不睬,说:“朕在此处帮汝补救。”之后用瘦金体欣然在张择端指认之处挥毫题了“春在上河”四字,赐名《清明上河图》,让秘书省少监、明诚的大哥登记造册,收入宫中。
“原本要拿出来给大家欣赏一番后再进献皇上的,愧对大家了。” 说罢,张择端有些遗憾地给李易安、赵明诚拱手作揖。香儿说:“给大伯说一声,拿出来大家看看呗。”赵明诚说:“大内的东西岂能随便带出宫?在宫里是能看到,但咱们谁能随便进宫?”大家沉默不语了。
听说张择端的画儿被收入宫中,大家一喜一忧:喜的自然是《清明上河图》终于完成,不管落入何处也是珍品一件,张择端功德圆满;忧的是大家最后没能亲眼目睹一下,魂牵梦绕了多年的画中珍品,真真可惜、遗憾。李易安更是长吁短叹,遮面垂泪。张择端自然感到惭愧内疚。
午后喝茶时,张择端看看他俩依然沉浸在对《清明上河图》的眷恋之中,就说:“德甫、易安你们的心情我知晓,我在绘制《清明上河图》时留有几张草图,想明年清明时节,我重新再绘制一幅画卷! 要比这张更精湛、细腻。”赵明诚说:“那又要耗费多少心血?不惑之年,眼神、精力都不如以往。皇上让你回翰林画院,再好不过,万不可再感情用事,凡事稳妥最好。”张择端说:“面圣时,我的想法与你一样,但静下心来,总有不甘心的感觉。绘《清明上河图》时, 我是一种兴奋、愉悦和情不自禁,是发自内心地想画画。在翰林画院
作画索然无味不说,常常有甩手走人、归隐山林的冲动。我对《清明上河图》情有独钟,不在乎耗费心血,主要是作画时有一种追忆,一种感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就仿佛魂归昨日,可再享受一番风华正茂,情系憧憬,感觉如醉如痴。所以,我还要再画一张《清明上河图》!”赵明诚仔细看看张择端,他看到张择端说的绝不是酒话,就沉默不语了。李易安听得很认真,但也没有表露什么。
晚上,张择端在帮助明诚清理金石书籍时,李易安又再打探《清明上河图》的几处细节,倒勾起张择端的一肚子牢骚:本来面圣时, 聊得还算融洽,谈到兴起,皇上还把他的《听琴图》找出来与《清明上河图》一起切磋,比较人物的细节、神态。张择端就借机说了茶农税负沉重,花石纲弄得当地民众苦不堪言—皇上听了马上一脸不悦,说声乏了,就把他撵出来了。“不能擅议朝廷大事,民生疾苦也听不得吗?”张正道一脸委屈、沮丧。赵明诚说:“翰林画师你就言画,说别的都是擅议,有些事让御史们去说更好。”张正道和李易安都不赞成赵明诚的说辞,大家话不投机,接着默默地清理金石书画了。
张择端独自出去了几天,回来时,笑眯眯地看着赵明诚、李易安不说话,片刻拿出一个画轴递给赵明诚。赵明诚与李易安打开一看, 惊喜万分,是徐熙的《牡丹图》。“这要二百两银子呐,你买的?” 正道点点头说:“当然,送给你们,借花献佛了。”赵明诚一下明白了,忙问:“那二两金子呐?”张正道笑了。赵明诚说:“万万使不得,使不得,正道。”李易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赵明诚看着李易安疑惑的眼神:“壮士不是留了三两金子吗?我在朝廷上打点花了一两,余下的前些天给了正道,他却—”李易安明白了,说:“德甫说得对,正道你不能这样啊,会伤了朋友心的。”大家相互推辞了半
天,最后的结果是画儿让明诚、易安鉴赏把玩几天,再物归原主。当夜,香儿又多换了数根蜡烛。
张汝舟不知怎么找来了,进门就是痛哭流涕,“冤枉、冤枉”的不离嘴。赵明诚、张正道都懒得理他,倒是李易安把他请进来,让他慢慢道来。张汝舟说:“我很冤枉。五两金子都给了蔡驽,请他求蔡丞相在梁中书面前为正道兄说句话,不料蔡驽事没办,揣着金子,溜之夭夭了,害得我也没脸见人,就躲了起来。”赵明诚和张正道自当没听见,还是不搭理张汝舟。李易安说:“你风风火火地赶来,只是想说这些?”张汝舟听了耷拉着脑袋说:“一伙强人到处追杀我,求正道、德甫兄写封信,证明我的清白和冤枉。”张择端和赵明诚摔门出了书房。李易安跟出来说:“你俩与他再有成见,面子也要给的。汝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万一真是被冤枉,他什么心情?再说,蔡府人干得出这等事。”张正道说:“你知道他用钱干什么吗?”李易安说:“退一万步讲,就是他赌博输了,现在人命关天,还计较这些?”赵明诚说:“退一万步你都没想到,就别多问了,反正是为他自己花了,还花得很不体面。”李易安看着俩人心里起急,说:“不管他花钱干嘛了,先救他再说。不然我给卢员外写封信,帮他说个情。”张择端忙说:“万万不可,你不怕他到处胡说,毁了德甫的前程?”李易安看看赵明诚,见他满脸涨红,憋了半天才说了句:“岂有此理!”李易安见状不说话了。
张汝舟在赵府腻歪了几天,看大家真不愿意帮他,说了句“后会有期”就气哼哼地走了。李清照觉得他俩人对汝舟有点过分。张择端看到李清照怪罪的眼神,说:“别听他一面之词,这人不地道,竟然蛊惑栓儿作证告我,幸亏,栓儿知道得不多,否则—嗨,不说了。” 赵明诚问:“栓儿呐?”张择端说:“听说拿着张汝舟和蔡驽给的银
子做小买卖去了。”三个人长吁短叹一番,各自歇了。
赵明诚、李清照、张择端三人每天过得很自在如意,《金石录》又誊写装订了几卷。张择端画了几幅当地小桥流水人家的小画,深受当地文人墨客的赞誉。李易安则不但填了几首很得意的词,还开始写
《词论》,专论诗与词的区别,论述“词别是一家”的道理,大家看了纷纷认同赞赏。刘知府也经常来府里走动,大家聚在一起,填词、吟诗、作画,倒是其乐融融。
这天,刘知府衣冠楚楚来到府上,脸色一板说:“请你家德甫出来听旨。”大家深知朝廷、官场之事瞬息万变,不知又有什么变故, 皇上旨意如何。赵明诚战战兢兢地过来听旨。当听到“赵明诚任淄州知州,即刻赴任”时,大家才松了口气,并喜气洋洋起来。刘知府此时也是换了面孔,嘻嘻哈哈地逗趣聊天。赵明诚说:“有了公干当然最好,只是即刻赴任颇有为难之处,光是这十数间金石书籍字画, 十天半个月也难搬完。”刘知府说:“这有何难?淄州、青州近在咫尺,往来方便,你可先去赴任,余下的慢慢搬不迟。以我之见,你家就留在青州,天时地利人和的,便于家眷生活。淄州那边,你两眼一抹黑,哪有这里方便。况且,那里多有草寇强人出没,不比青州城池坚固,民众安居乐业。再则,金石书籍,画卷最忌搬来搬去,费用浩大不说,磕碰损坏再所难免,多有不便呀。再说我们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官就是东奔西走,如此这般岂不光搬家就把我们累死。” 刘知府说得有理,大家听了纷纷点头称是。李易安也说:“刘知府的见识最好,不然搬家对我俩是件费劲、痛苦之事。德甫两边跑也好, 省了很多麻烦。我在青州生活多年,留在这里确实方便。”张择端说:”我陪德甫赴任,顺便到淄州游览一番,再回汴梁不迟。”李易安张罗了一桌酒席,几个人尽情吃酒到很晚。
李易安对两地分居一时难以接受,心里确实纠结,后转头一想, 德甫在青州时也是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淄州、青州两地分居,只当他又出外云游了。再则,搬家真是件劳心、费力的事,从汴梁搬到这儿就弄得她苦不堪言。往后一想,明诚有了官爵就有了俸禄,饭不重荤衣不重彩的生活将有所改善,她心里又有点窃喜。上了床,明诚问: “王什又来信了?”李易安说:“表妹这回来信言语不尖刻了,嫉妒的心态也平复了许多。你知道为什么吗?”赵明诚说:“我管她为什么,看到你看信时嗤嗤地笑,就知道是那个刁表妹的信。”李易安咯咯地笑了说:“人家与一个姓秦的相公订婚了!满篇书信都是夸这位相公的,书法天下第一,文章天下第一,才貌天下第一。”赵明诚听了哼了一声说:“王什也天下第一,王八看绿豆—对眼,俩人天生的一对。”李易安不高兴了,说:“你怎么倒尖刻了?也容不得人家好?这可不是你的性格。”赵明诚说:“当年我俩成亲,你看她那个嫉妒样,脸上挂了好几年。前些年家父去世后,她来信不是奚落,就是嘲笑。礼貌时说我们是‘日渐衰落,过眼烟云’,不礼貌时直接说我们是‘穷途末路,夕阳西下’。”李易安知道当年表妹一家对失势后赵家的态度确实有点过分,但平时能忍自安的明诚见到一封信就如此尖损刻薄,还是令她意外。她想了想,觉得两地分居,明诚心中也是不太情愿,说这些话也只是借题发挥罢了。想到这儿,她也不说话了。
赵明诚到淄州赴任了。没过几天,李易安就觉得寂寞了。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金石录》的整理和繁杂的找寻、归类、誊写上,但爱屋及乌,看到那些熟悉的金石书画,她就又联想赵明诚,心思就不自觉地转到对赵明诚的惦记、思念上。七夕时,她写了一首:
《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李易安三天一阕、五天一首,把思君的愁绪都落在纸上。这回的离别,不像与父母回家乡那次与明诚的惜别,此时不只有怨恨、有无奈,也有不舍。这次夫君赴任的离别,当然没有上次的凄惨、痛苦和无助,但心里也不是滋味。人呐,怎么都这样?李易安惦念、思念时常常这么想。
有时赵明诚也会给李易安带来个意外的惊喜。一日,赵明诚的亲兵飞马来报:赵知州剿灭一伙强人,朝廷褒奖,并给赵明诚记功。亲兵把朝廷记功的捷报递给李易安时,李易安有种异样的喜悦,一种她没有享受过的喜悦。这种喜悦与吟诗作画、鉴赏金石书画截然不同, 它带给她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一种家、国一体的心灵触动。她为赵明诚骄傲地哭了。刘知府等一干官员,城里的文人墨客,乡绅百姓都来赵府贺喜,李易安尽情地享受了一番这般喜悦,并由此喜欢上了这种异样的感觉。
又一次,驰马飞奔而来的是赵明诚本人。赵明诚一路从淄州飞马直奔青州的赵府,李易安惊喜地开门迎接他。赵明诚提着一捆书,气喘吁吁地进了归来堂,把书递给妻子,李易安打开逐本一翻,轻声念叨“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不觉惊呼道:“白乐天的《楞严经》!”赵明诚使劲点点头。俩人相拥而泣。李易安说:“这就是‘明心见性,依性起修,破惑见真’的《楞严经》?”赵明诚也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这就是“令于圣境起企慕,而
于凡外得知解,从而不受迷惑、不入歧途,详述六十位修正”的《楞严经》。俩人彻夜翻看,研读,切磋。香儿换了无数根蜡烛,又换好一支蜡烛,便哈欠连天地自顾睡了,任凭他俩喊着换蜡烛,也不搭理他们了。
赵明诚再一次飞奔而来,是告诉李易安大宋形势不妙,金人几次围困东京汴梁,形势危急,让她心里有所准备。李易安惊异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缓了半天才问:“形势怎么糟糕到如此地步?!金人多年前还是辽国的属国,怎么转眼之间,不但灭了宗主国,还打到大宋京城了?”赵明诚说:“嗨,一言难尽,谁也没料到,糟到这种地步。蔡京这帮庸人整天要联金抗辽,联金抗辽,现在目的达到了,辽国被灭了,大宋的屏障也荡然无存了。蔡京误国!”喘了口气,赵明诚接着说:“《金石录》最后几卷就差誊写装订了,你可先打包,金石书画挑拣精华的也可先装箱装筐。家里的牌位等万万要看护好,也做好转运的准备。”李易安忙问:“准备往哪里转运?”赵明诚说:“现在连皇上还不知往哪里去呐,先准备吧。”说罢,驰马奔回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