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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风颜录

作者:秋若耶 | 分类:言情 | 字数:25.2万

49.意冷肌骨

书名:帝都风颜录 作者:秋若耶 字数:4007 更新时间:2024-10-10 22:26:51

子夜在上官那颜的泪水滴答下, 睁开双目。入目是她伤心的面容,他扯起嘴角豁达笑了笑,“我还没死呢。”

见他尚能说笑, 上官那颜的伤心收起了几分, 知此时不是她伤心的时候。俞怀风提着剑已到了近前, 杀意在他身上未有丝毫减损, 反倒更增了数倍。

上官那颜转过身, 伸开手臂护住子夜,眼里痛惜而薄怒,“师父非要赶尽杀绝么?今夜之事并不怪他, 是我愿意的!我爱子夜,我爱他!”

她决绝的目光与他对视, 这样怨怼的目光, 这样怒责的言辞!俞怀风握剑的手在雨中轻颤, 筋脉气血逆冲,内伤后的血腥冲上喉头, 他生生咽下。

手中寒剑一寸寸抬起,指向她眉心。他深眸痛意在夜色掩映下,无人可见。何曾会想,他手中长剑,竟会朝她而指。相伴朝夕, 倾心传授, 原来终究抵不过旁人。他沉声:“你再说一遍!”

“我爱他!”上官那颜湛亮的眸子看着他, 一字字道。

俞怀风怒挥袍袖, 一掌打到她脸上。清脆的一声厉响, 上官那颜被打得飞了出去,俯在地上, 她止不住咳嗽轻呕,血迹沿着嘴角蜿蜒。她呕了几口血水,面朝地上的枯藤与点点血滴,嘴角微微上扬。原来,他真的会打她!脸颊微微肿起,隐隐的痛楚从脸部蔓延至心头。

他竟打了她?俞怀风又咽下一口血水,看着她趴在地上呕血,他痛至心扉。她身上痛一分,他心间便痛十分。痛过后,是无尽的苦涩。这一掌之后,还有多少情意可留?

躺在泥水中的子夜将目光注向前方,清楚地看见俞怀风面上失望与悲痛的神色,他勉强扯动嘴角,从喉咙里发出几声笑,“师兄,你终是输了一回!”

长剑再度抬起,指向子夜咽喉。俞怀风面如寒冰,“非要逼我杀你么?”

“我只是想赢你一回!师父叫我不要和你争,说我争不过你,但我不服气,不信处处输给你!”子夜抬眉,释放了个轻松得意的笑,“如何?琴艺我不如你,好歹情路上我比你走得远吧?”

剑锋向咽喉处再逼近一分,俞怀风眸中凝成玄冰,“我答应过师父不与你为难,所以两国乐师赛台上,你故意诱我元气大损,我也不曾追究。但是今晚,你一再为自己掘墓,我只有成全你!”

“你不过是想杀我解恨!”子夜收了笑,冷哼一声,“师兄从来风光无限,未尝过失败滋味。今夜你输得一塌糊涂,便忍不了了,你我师门情意也不过薄如斯!”

“师门情意?你尚知道师门情意?”俞怀风冷笑,“你情诱自己师侄时,可有想过师门情意?”

“想过呀!”子夜眼里又狡黠一笑,“她要不是你的爱徒,我也不会有心思跟你抢。”

“师弟,我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你,但是我寻了无数回,都寻不到不杀你的理由!”俞怀风手腕一转,长剑上雨滴横飞,剑身凛然刺出,直奔子夜咽喉!

生死之际,上官那颜飞身扑来,抱住俞怀风手臂,牢牢抓住他握剑的手,缚住他出剑之势。她眼眸与他相对,重重哀求。她不计较他打她一掌,不计较他一而再的冷酷,为了情郎,她可以低入尘埃里哀求他!

“师父放过他,那颜任你处置,嫁给太子或是嫁给乞丐,都凭师父一句话!”她定定看着他,眼眶里漫出泪水,纵横在脸上,与雨水汇作一处,从下颌流淌而下。

俞怀风握剑的手臂几乎凝固,目光笼罩向咫尺的她,见她一边脸颊红肿,一边脸颊犹带剑风划过的血痕,仿佛遭受过风雨的海棠,不见了明媚,惟剩零落。他几乎要下意识抬手抚上她受伤的脸庞,问一声疼不疼。但她眸子里闪着畏惧与隐隐恨意的微光,他终于连指尖都没有抬起一分。

见他眼里杀戮的气息渐渐瓦解,面上神思似有动摇。上官那颜将他持剑的手又拉低一寸,恳求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我从没见过师父杀人,也希望在我成婚前,师父不要开杀戒,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今日不杀他,算是为我祈福,可好?”

他手腕松开,长剑噗地入了泥地,剑身颤个不停。杀戮有一千个理由,放手只需一个承诺。

他果然是输得一败涂地。

他甩开她的牵扯,回身迎着寒雨,缓缓穿过枯黄古藤,趟过腐叶积水,踏过林中泥污。他只能这样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独自步过雨林,去往另一个空旷之所。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身上布满凉意,血液在体内无规律地冲突,他扶着一处树干,垂头将体内不安分的血液都吐了出来。随后,继续在雨中前行,脚步越来越轻,犹如腾云驾雾。似乎是失血过多,眼前的雨幕都模糊不清。

寒雨透凉,他平生第一次无法御寒,冷得鬓发结了霜花,呼吸都几乎要被冻住。冷得他又想呕吐,脚下却再站不稳,靠在同样冰凉的树干上,血水随着呼吸一次次上涌。他不得不俯身,将不断涌来的脏腑之血呕出体外。

赛曲时就已元气大伤,今夜又牵肝动脾,过量消耗内力,剑法失于凌厉,反噬之力便愈加难以承受,五脏破损,淤血逆冲。

天地都旋转起来,他扶着树干一分分滑落,无力地倒下。

以为就要倒入血泊中,落魄如斯,也是无能为力的事情了。

蓦地,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手,将他腰身一拦,阻了他倒下之势。他身体的重量便倒向了那只手臂……

他略略抬眸,映入眼帘的,是犹带血痕的一张俏脸,满脸的泪水,唇瓣上印着咬痕,尚清新未消,微肿的半边脸颊还隐隐透着指印。

他倒向她,她支撑不住,极力抱着他,背靠向古木树干。后背蹭着树干一点点滑下,他在她怀里与她一起缓缓坐倒在枯树旁。

她抬手擦去他额上的汗水与雨水,他微微合眸,以为自己身处幻境。他向来活得实在,有便有,无便无,并不需要幻境慰平生。他安静地靠在她肩头,并不理会这一幻像。

她伸出袖子接着雨水,反复清洗了袖口,再用干净的袖角轻轻给他拭去唇角的血渍,小心而谨慎。这样真实的触感,让他存了一丝怀疑。他勉力抬手去抓住嘴边的那只手,她手心入手的那一刻,他霍然睁眼。

极少这样近距离地与他对视,上官那颜心中怦怦。他虚弱憔悴,眸子却依然如一处深潭,让人一入即沉没,一看即沉沦。他似乎清减了些,细看才发觉。但其面容之清逸,却丝毫无减,怎样都是一份冲穆淡雅、风骨超拔。

“你怎么在这里?”他缓缓开口,嗓音沉沉,却能让她灵魂都飘起来。

她拾起他丢弃的剑,来还给他。跟了他一路,好几次他停下来休息,她也在远处停下,这时才知还剑不过是给自己的借口。以他的修为,居然没有发现她的跟随。远远看他不停吐血,她咬着嘴唇不出声地哭。见他要倒下,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倒在血污中,这才跑上前将他扶住。

“我来还师父的剑。”她开口回答。

他移过目光看了眼静静躺在地上的长剑,剑身已被洗过,不沾血迹不沾泥渍,可是上面曾有的东西洗得掉么?他将头从她肩头抬起,艰难离开她的怀抱,想要扶着树干起身。

上官那颜看他蹙着眉头进行这一系列并不轻松的动作,知道很多事已难以挽回。

刚动了下身体,体内逆冲的血脉又开始了。他只得俯身再将血水呕出,脚下虚浮无力,连呕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上官那颜拿手背抹过红肿的眼睛,甩掉手背的泪水,起身再将他抱住,一面让他背靠树干坐下,一面再给他擦去嘴边血滴。他想抬手挡开她的手,却被她反手紧紧握住。

他的手比她还凉,她知道他冷,遂跪下合身抱住他,他根本无力推开她。

“师父,我知道你厌恶我嫌弃我,以后我也不会有机会在跟前惹你厌了,……但现在你受了伤,就让我回报师父一点点恩情吧!”她哭着,不放手,尽最大的力气将他抱紧,给他所有她的温暖。这一个拥抱,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怀抱并不能遮风挡雨,却生出无尽的暖意,让他身体解冻,意识渐渐清醒。他竟要她的施舍来御寒,心中不由自嘲。然而被她的气息包围,他的意识却难以突围出来。

她从没有这么近这么紧地贴近过他,虽然是师尊,却也是男子身体。虽然从前许多次靠近过他,也环抱过他,但并无多少越过禁忌的想法,一直都是依赖的心思,懵懂的意识。但经子夜一事后,她才开始考虑到男女有别,似乎了解到了一点点男女之事。与子夜共榻,才让她知道何谓肌肤之亲,那样的亲密与碰触,才是真正开始成为一个女子吧。

此时抱着他想到这些,心内生出不绝的愧疚。他重伤至此,全是她的任性换来的。离他很近很近,她逐渐萌芽开悟的少女心事,忽然觉得无比难堪。

与子夜如何鬼混都可以,心中不在乎,什么都可以抛出去。但与俞怀风一起,她又开始谨小慎微,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放不开,但又管不住自己思绪,偏有些胡思乱想。

师父身上的男性气息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惑力,让她越来越走不出那一方迷阵。她甚至都不敢再看他一眼,不敢面对他。

惧爱,怜慕,尊亲,情法,种种矛盾的情愫聚于心头,她自处甚难。心中如有一只狮子在咆哮在撕裂,她难过伤心,觉醒的爱恋却又使人如尝甘露,情溢心田,空虚的灵魂似乎这才充实了起来。又是甘甜又是苦涩,她不知怎样品味怎样梳理,只觉自己心思从未这么复杂过。她束手无措,矛盾的情绪堵上心口,不由更添几分哭意,无意识地发泄,眼泪一波一波涌来。

她如同以往一般,受了委屈或是受了惊吓,会扑进他怀里痛哭,求安慰怜悯。他也恍惚如从前那般,抬手抚上她后心。但很快明白过来,一切又都时过境迁,今非昔比。

“你不想嫁与东宫,也可。”他落下手心,低声道:“你同他离开长安,不要再受我的束缚。”

她身体忽然僵硬,哭泣声也停了。他是让她与子夜私奔?

她离开他的身体,与他面对面,带着一脸的泪痕凝视他,“师父说什么?”

“不要成为帝都争斗的灰烬。既然、你喜欢他,就让他带你走。”他抬头凝看雨幕,眼里无悲无喜,“我并不想葬送你的一生。”

她眼里无声无息滚下泪水,定定看他,“那你呢?”

“我还是我,在宫里继续我的使命。”他语声低了低,看雨的眸子倏忽不明,“……就当你从未来过就是。”

“如果……”她伸出手,缓缓握住他的手心,直视他,“师父带我离开长安呢?不理会什么使命什么重任,从此我都听师父的话,只要、只要师父和我一起走……”

“没有这个可能。”他收回手,闭着眸子,“你可以走,我不能走。如果你要幸福,就让他带你走。”

她眼泪流下来,“师父还是不原谅我?”

“不怪你。”他缓缓开启眼眸,淡淡看她,“事已至此,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为今夜一事,他宁愿放弃既定打算,重新谋划。他究竟是在维护她,还是在嫌弃她?

“难得师兄忽然豁达起来。”雨幕里走来一人,手持寒剑,衣衫浴血,面容却在雨里冲洗得清隽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