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将心向明月
作者:萧瑟行者 | 分类:言情 | 字数:48.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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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彩云归不期而遇
镇海丹阳城的夜市远近闻名, 虽然近来受战事影响,这个紧临淮安府的繁华之地略微萧条了几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韩杉带着张鸣漫步在街上, 不由心下稍安, 肃王军一向标榜的“不扰民”原则, 现在看来还算是一个比较实在的承诺。
二人忙里偷闲逛了一会儿, 张鸣便开始向路人打探彩云归的位置。彩云归是这丹阳城中最大的乐坊,今日江南最大的布商金在山做东,约了韩杉在此相会, 而这位金老板背后的真实身份,乃是纵横镇海部的掌事。
韩杉天性持重, 又加初出茅庐便当此重任, 不得不小心谨慎行事, 但求对镇海军和林晟知己知彼而后动,是以亲自越界前来面谈。
金在山是彩云归常客, 更是贵客,韩杉入乡随俗,特意恢复了早前的高门公子打扮,报上金老板名号,立即便有下人引路, 将二人带去了后园一僻静雅室。
韩杉在前, 张鸣在其后半步, 及至近前, 室中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起身, 抱拳向韩杉道:“想必这位就是让小王爷赞不绝口的张寒张将军了,在下金在山有礼。”
李迎潮怎会有空称赞韩杉?韩杉知他信口奉承, 又见此人一副商贾做派,直觉若同他寒暄客套起来会没个尽头,便矜持地点了点头,直奔主题道:“我不能离开关城太久,还请金掌事与我细说镇海军内部情况,我想知道林晟在里面还有多少势力。”
金在山笑着看向韩杉,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张鸣,多年密探的习惯让他心中一阵生疑,都说这张寒、张鸣是两兄弟一块来投军,今日一见,这二人不论样貌还是气质,却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不过转念一想,这张寒确然是李迎潮亲手提拔的人,金在山不敢胡乱揣测,收起心思,肃然道:“形势紧迫,我们再不有所行动,只怕镇海军会成铁板一块,再无可乘之机。”
“怎么?”韩杉神色平静道,“赵廷那边有了新安排?”
金在山道:“如今瀛洲海寇几被消灭殆尽,短期内断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所谓卸磨杀驴,镇海军换帅是迟早的事。江帆自然是不二人选,而他近日也正式向林家登门提亲,林家的那位大小姐,可一向都是林晟的掌上明珠。”
“江帆……”韩杉沉默片刻,神情阴沉得有些晦涩难懂,半晌方道,“他不是早已成亲了么?”
“他那位妻子前阵子刚刚病逝,”金在山察觉到了韩杉的一丝不快,却无暇探究,不动声色地继续道,“似乎是赵氏皇帝出面,有意促成江林两家结亲。不过么……”
金在山欲言又止,韩杉定定看着他,不急不躁地等待下文,金在山一笑,道:“据传林家那位大小姐根本不在林府,已离家出走好些时日了,若属实,估计林晟也不敢贸然答应。”
“什么?”韩杉眼中终于有了些掩饰不住的波澜。
金在山叹道:“内宅之事,听说而已,我们也无法得到确切消息。”
韩杉压下隐隐烦乱的心绪,沉吟片刻,道:“我这里也有一个消息,似乎金掌事还没收到。京中林家有动作了,林府中人撤出大半。”韩杉说着一声冷哼,“狡兔三窟,林家一贯的作风。”
“哦,”金在山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也就是说林家已在观望,至少永安林望的日子不好过,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林家留在赵廷,门望是很难再恢复了。”
二人又谈了许多,张鸣在旁很少插话,金在山见他无聊,便见缝插针地举杯劝酒,韩杉也跟着饮了几杯,见事谈得差不多了,便借着如厕的当口,独自一人到园中散步,醒醒酒。
小园不大,却给人一种前院的丝竹管弦甚远的错觉,月色朦胧,叶动蝉鸣,愈显安逸,看不出丝毫世乱之始的征兆。韩杉不由放松了心情,静享这种久违的平静,这时,一个甜脆活泼的女声传来:“小姐,你这针脚好乱啊。”
韩杉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几丛竹子后有一小亭,小亭中似有一坐一立两名女子。先前说话的女子没得到回应,无聊地叹了一气。韩杉见有陌生女子在此,便想悄然离开,刚一抬脚,便听那女子又开口道:“小姐,你今日怎地不做甜品了?杏儿好馋啊。”
韩杉不由莞尔,心道这是谁家的小丫鬟,说话这般肆无忌惮,看来那位小姐也是个没脾气的。韩杉摇了摇头便要回去,正在这时,那位小姐终于开口了,语气甚是无奈:“你能不在我耳边聒噪么?”
韩杉迈出的脚定在原地,这声音有点熟悉,偶尔还会在梦里听到,顿时一颗心激动起来,收回了脚步,情不自禁地慢慢向那竹丛靠近,透过竹叶间隙偷望过去,韩杉看清了坐在石凳上,煞有其事做着绣工的林冉,素面朝天,布衣荆钗,灯影中一张小圆脸略有清减,瘦出了小巧玲珑的下巴,更显风致楚楚,我见犹怜。
韩杉霎时间将一肚子的圣贤书忘个精光,愣愣地隐在竹影暗处偷看,心底一片歉疚之意。
之所以说她绣得煞有其事,乃是因为韩杉与她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都看出来那绣布上的针脚确实有点乱,明显心不在上面。韩杉苦笑着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香囊,顿时觉得更加珍贵了。
“再说了,”只见林冉十分不满地道,“我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一针一线是为静心,唉,说了你也不懂。”
“我懂,”杏儿一脸老成地道,“你不就是等某人等得没事干么。”
“你这丫头,”林冉作势要打,“太缺乏管教了,真不知你是怎么混入林家的。”
杏儿笑着躲开:“老管家说了,看上的是我一家子朴实清白,所以安排我到小姐身边。我若跟着一位心肠不好的小姐,也定规矩得很。”转瞬又愁苦着一张脸道:“可是小姐,我们这样一直躲下去也不是办法,这要白吃白喝小楼姑娘到几时啊?你要找的人又音讯全无,这不大海捞针么!”
林冉皱着眉沉默片刻,道:“谁要白吃白喝她的,大不了……大不了我日日做甜品给她们。”
“唉……你这是何必,你可是林家大小姐呀,弄到这般田地!”杏儿哀叹道,“算了,明天杏儿开始跟你学做甜品好了,小姐你有什么绝技可不能藏私。”
林冉无奈一笑:“算你有良心。”
杏儿嘻嘻一笑,刚想再表一番忠义之心,一转头却看到竹丛间一个人影,不假思索地扬声道:“谁在那里?”
韩杉惊得踉跄一步,转身就要逃走。
“站住!”这次出声之人却是林冉。她话出口时并没认出韩杉,只是觉得这人形迹鬼祟,想要盘问几句,孰料向前走了两步,见到那人退出竹丛,立在院中的背影,很是意外,定睛看了看,又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声音略微颤抖地道:“你转过身来。”
韩杉望天一叹,知道林冉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一时想逃又想转身见她,却没脸走更没脸见她,纠结半晌,勉强维持着神色平静,转身面对林冉,默然一揖,不知该说什么。
林冉脸上一颗豆大的泪珠滚落。见他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林冉心中有几分庆幸,更多的却是难过。她一个人胡思乱想之际想过很多种可能,想他遭人暗害了,想他流落街头了,想他远走他乡了,不管怎样,林冉觉得他音信全无定是有苦衷的,但此刻却看到他如此光鲜地出现在彩云归,林冉再没办法自我安慰了,也许他们之间就是一场玩笑吧,她是有多傻才会当真。
林冉越想越气,恨恨地将手中绣布扔在地上,道:“如果刚刚我没有叫你,你是不是打算就此离开,当做从来没见过我?”
韩杉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为什么?”林冉气极,语气也反而平静了下来。
韩杉低眉敛目,轻声道:“在下年少荒唐,早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敢再打扰小姐生活。”
“你……”林冉再控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你拿了我的香囊,却不认账,真是……”说着突然发现那香囊就在韩杉腰间挂着,便气着上前,一把扯掉香囊扔进了花丛,“你还带着它做什么!”
韩杉见林冉真得动怒了,心下暗叹,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索性不再接这个话,只道:“这里人来人往,不是你一个女儿家应该待的地方,快回家去吧,免得你爹娘担心。”
“我在哪里与你何干?我哪也不去,我这辈子就在这里待着!”林冉咬牙恨恨道。
韩杉知她只是赌气,耐心道:“你是林家大小姐,林大人那么疼你,你怎能在这种地方寄人篱下?”
林冉嘴角微抬,一声冷笑道:“这种地方?哪种地方?你还不是在此寻欢作乐,我受朋友之邀都来不得?这里的姐妹大多是急公好义、守信重诺之辈,比外面的某些人高贵百倍。”
韩杉不由苦笑,又是深深一揖道:“冉冉教训得是,是我心存偏见,言语不当了。”
林冉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实则心绪平复了许多。转头又见杏儿从花丛中冒出来,将那香囊捡了出来,好奇地瞥了几眼韩杉,想把香囊递给他,又怕林冉生气,想把香囊递给林冉,又怕她再次扔出去,只好攥着香囊,低头立在二人中间,心道原来和小姐私定终身的就是这个人啊,怎么两人貌似不大对劲,杏儿心思转了又转,抬起头来了个夸张又谄媚的灿烂一笑,脆声道:“姑爷好,我叫杏儿。”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一惊,林冉更是气得跺脚道:“死丫头乱叫什么,看我不罚你!”
韩杉倒是心中莫名一阵舒坦,低头窃笑了一瞬,而后就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偷眼去看红透了脸的林冉,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桑洲城的初见,想着就不自觉地叹息出声。
杏儿看似粗枝大叶,实则是个精细无比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被领进林府做大小姐的贴身丫鬟,这会儿眼见着韩杉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一张快嘴倒豆子似地道:“姑爷您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太不容易了,这一年前后拒婚三次,又离家出走,一路历尽艰辛。”说着就拉着林冉转了一圈儿,比划道:“看看,人都瘦了一大圈儿。”
林冉无语,推开杏儿,急道:“你给我回房去,不准出来。”
杏儿自觉完成了使命,蹦跳着离开了,剩下的二人对视一眼,又都尴尬地移开了目光。韩杉看着林冉,一时心绪翻涌,恨不能立刻执起她的手关怀两句,但一想自己策反林晟的计划启动在即,便忍住了念头。
若现在与林冉相认和好,似乎一切都变了味道。林冉若信他之诚,便会夹在林家与他之间左右为难,若不信他,那二人情意将永远不再纯粹。韩杉不敢冒这个险,只淡然对林冉道:“我派人送你们回去,你一人在外……”韩杉刚想说你一人在外我着实不放心,好在及时止住,“你爹娘会担心的。”
这已经是韩杉第二次说“你爹娘会担心”,林冉歪着头玩味地看向韩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时心软了起来,冷静下来一想,韩家的变故天下传得沸沸扬扬,他这一年定然过得不轻松,若不是家中出了变故,他定然不是个负心人。
林冉一旦想开,计较之心顿消,只是一时还拉不下脸面,神情依旧倔强:“不用你管,我不回家。”家里永远都会有一门亲事等着她,不是姓孙的就是姓江的。
韩杉无奈地看着她孩子气的神情,沉吟片刻,重重叹了一气,道:“那你跟我走?”
林冉眼中闪过一抹惊喜,她太想知道他这一年是怎么过的了,一时心中涌起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扬起下巴,干脆道:“好!”
韩杉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你在这等我一下。”
林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颗心砰砰直跳。少顷,韩杉大步回来,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夜深无人的郊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寂静。林冉坐在马上,被韩杉圈在怀中,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惶恐,不知韩杉会将她带往何处。她看得出这马是上等军马,身负两人还能这般快速奔跑,她甚至能感受到身后韩杉的心跳,但却没有一丝女儿心事,只有对未知的茫然,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算上中途歇脚,三个多时辰的路程,韩杉一言不发。直至天边黑白相会,曙光将现,林冉隐约望见了远方一片营寨,心中大惊,又四下张望一番,确定了方向,忙道:“停下!”
韩杉勒住马,将林冉抱下马,依旧沉默。林冉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却还是不甘心地指着前方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淮安府肃王军唯一的校场,进了那里,我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张寒。”
林冉当然知道“张寒”是何许人,原来那个如横空出世一般,搅得镇海军不得安宁的肃王军新将,便是眼前之人,林冉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觉得韩杉这会儿神色平静地有点可怕。
“现在,”韩杉神情依旧毫无波澜,“你还打算跟我走么?或许,你还打算跟我进去,验证一番?”
林冉忙摇头退后一步,眼神渐渐黯淡,神情虽有些懵懂,心里却是透亮,不能了,她可以为所爱的人毫不计较,飞蛾扑火也在所不辞,但是过了镇海与淮安府之间的界线,过了镇海军与肃王军之间的界线,她就不是一个女子那么简单了,她代表的是整个林家,这种情形,容不得她有半点任性,半点自私。
林冉平静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韩杉沉默看着林冉离去的背影,直至她渐行渐远,慢慢变成了一个点,最后消失在视野,纵有千万个不舍,眼下也不是追上去的时候。
林冉一个人循着来路步行,浑浑噩噩,神情麻木,欲哭无泪。没多久,便看到张鸣迎面策马而来:“林小姐,将军托我送你回桑洲城,杏儿姑娘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