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画瓷
作者:池灵筠 | 分类:言情 | 字数:16.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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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薄如纸-3
梦里依旧是四年前那样的漫天红叶, 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远方凝视我。她未开口,却听见空中传来苍老而嘶哑的声音:“红是血,金是肉, 瓷为骨, 画为魂。红瓷是我们汉人的骨血, 蛮夷凭什么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 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
我醒来时浑身发冷, 口干舌燥,挣扎着起身唤道:“来人,给朕倒杯水。”
躺在里侧的丽妃不知是被我叫醒的还是原本就没睡着, 紧张得爬起来问:“皇上又做梦了?”然后极快地下了床,趿拉着鞋出去唤侍女沏茶。
我说:“大半夜的不用沏茶了。”
“压压惊也好。”丽妃将帘子外头的一盏烛台端了进来, 搁在床头案几上, “皇上近日过于操劳, 夜里又睡不好,不如请太医院开一副宁神定气的方子来?”
“不必了。”我自知这心神不是药物所能安定的, 低头抚着额慢吞吞说,“朕两日没去章阳宫了,很想去看看她。”
“皇上,夜深了。”丽妃轻声说了五个字,便没有再多的劝阻。
借着烛光, 我瞥见丽妃褪去妆容后的素颜, 不禁拧了眉。眼窝凹陷, 蜡黄的脸毫无血气, 双颊削瘦, 下巴显得尖了。这似乎不是我所熟悉的丽妃,不知何时, 她已憔悴至这般模样。
我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心心念念却是另一个女人,我可没有为她着想过,日复一日地让她受这些委屈。不想辜负,却偏偏辜负了,总是心不由己。
侍女端着热茶送进来,呈给我,再给丽妃。相对饮茶,这样的场景曾经时常有的,只是这几年来愈发少了。
暖茶润了喉,我自梦境中被惊吓的劲头也缓了些,低声同丽妃说:“你可知朕很失望?不想责怪,是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
丽妃垂了眸子,茶盅在手里颤抖。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就如我初见她时那样胆怯。
明黄的枕头上绣着巨龙死寂的神情,肃穆阴森。一直睡在这样的枕头上,难怪噩梦不断。我疲乏地闭着眼说:“为何不能再等等?让朕开心一阵子。至少等到孩子出世,或许能留住她的心。如今都落空了,朕开始明白她说的那种朝不保夕的心情,担心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
“臣妾没料到太后娘娘会对那些人痛下杀手,臣妾也不想背负人命的罪孽。”丽妃的声音颤得很厉害,像在哭泣一样抽抽搭搭。
“算了吧,我们谁也逃不掉。就算这些人命与我们无关,十几年战火中死去的冤魂也会长久地诅咒我们,诅咒我们的民族和王朝不得安宁。”
“皇上……”丽妃终难按捺住悲泣,伏倒在我脚边叩头,“臣妾知错。”
我没有伸手扶她,麻木地下了床,“朕不睡了,更衣罢,去御书房。”
慈宁宫里一派平静祥和。
贤越已经会晃头晃脑地背诵他并不理解的诗词,还会规规矩矩地冲我下跪请安。
母后与甯贵妃谈笑着,仿佛很久以来都是这样风平浪静的,至少对她们来说是的。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不管外面发生什么,这里的一切总是井然有序。
我看着蹒跚走步的贤越,惦记起丝绦腹中的孩子。这些天心里总觉得空得厉害,就像丧失了基本的七情六欲,每日寡言少语、连舌尖也觉不出酸甜苦辣来了。
越来越多的回忆充斥着浑浑噩噩的头脑,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从来不知道,要放下一个人、一段情、一些过去,会这样艰难。
我仍是忍不住,去章阳宫看望她。在对她说出那样的狠话之后,我真害怕见到她的目光。所以去了也只是踟蹰在寝殿门帘之外,静静地聆听她的声息。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清冷月光下,沙哑难听的声音轻轻唱着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令我潸然泪下。
微微挑开帘子,见她舞着水袖在殿里如一只鬼魅般地游走,灯火摇曳处,尽是幽幽倩影。不一会,她又安静下来,坐在书案前,纤瘦的手腕捏着笔在宣纸上仔细描画,一边笑着说:“驸马,你画得不对,应是并蒂莲。”
我迟钝地迈开脚步,穿过帘子,走到她面前。
案上除了宣纸和笔墨,还有酒壶、和一包惨白的粉末。
“这是什么?”我抖抖瑟瑟的手将那包粉末拾起来,几乎凝住了呼吸,用全部的心痛注视她异样兴奋的神情。
“驸马……”她笑得那样妖娆,挥着长长的水袖套住我的脖子,眸子里闪着柔柔的光,“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唱歌给你听,当作庆祝你的生辰?”
“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我的泪干涸在脸颊上,一手将那包粉末扬起来,细白的粉末如下雪一样纷纷洒下,四处飘舞。
“是可以令人忘记痛苦的好东西。”她急切地从我手里夺去,却只剩一张白纸了。她整个人也一样,只剩了空洞而麻木的表情,喃喃念道:“没了,我的快乐没了……”
我陷入了极度恐惧,生怕那是见血封喉的□□。生怕因为我的疏忽,令她有机会残忍地杀掉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抱住她,用手掐着她的脖颈大吼:“你在给自己吃什么东西?吐出来!倘若孩子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
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齐安躬着身子悄无声息走过来,伸手抹了一抹那粉末,点在舌尖尝了一下,朝我磕头道:“回皇上,是五石散。”
“五石散!”丝绦愣了愣,又拍着手声嘶力竭欢笑,“是啊是啊,快给我、快给我!”
我无力松开了双手,看着她像飞鸟一样渐渐远离我,伏倒在案上嗅着残留的粉末。
可能这是比死亡还残酷的结果。
我一早就知道她不会选择死亡。哪怕活得再苟且,她也不会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因为她知道自己性命有多珍贵,那是用千万条命换来的。她的父母兄姐,她还没来得及长大的驸马,她的乳娘,和被屠尽的满座城池。
但是眼前,这样生不如死、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真的是我给她的吗?为了摆脱痛苦服食五石散,丝毫不顾及腹中的骨肉,那满腔的恨,到死也化不成爱吧。
我用尽全部力气去爱一个人,爱到彼此满身伤痕。而她只消动一动手指头,一切都会化为乌有。满窑的瓷器,强求的爱情,我们的骨肉,都会碎成渣滓。
“齐安,传医女来,替淑妃安胎。”
“奴才遵命。”
我脚下生了根,即使魂已经走了,人也还在这里。
她用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打量我,微微笑着说:“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就当是一场梦好了。”我也回以她微笑,算是最后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