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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胭脂骨

作者:不终朝 | 分类:言情 | 字数:26万

69.鸦杀 下

书名:美人胭脂骨 作者:不终朝 字数:4195 更新时间:2024-10-10 22:38:14

碧华宫内, 四处透着入骨的寒气,月在当空却是满园清辉,杂草在月影下闪动, 风一过是明, 又一过是阴。

慕挪靠坐在破旧的廊亭下, 抬首望着坐在墙上的哑巴乐师, 他又来了。

他也落入俗套, 与万千宫人一样,对她充满好奇。慕挪第一次认真端详他的模样,他实在是相貌平平, 那件大过身型的外衣总显得他太瘦。

她还是笑了笑,朝他善意的招招手, 示意他进来。

他似有些犹豫, 正想跳进院中, 却又侧耳听见了什么,转身跳下墙头消失了。

墙外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一片灯火由远至近,到了门前,慕挪远远盯着那处门,并不打算打开。

门外来人没了耐性,用力拍打门, 喊了起来:“装什么聋, 开门。”

“不开。”

“皇贵妃让你开门, 你敢不开?”

“为什么要开。”

门外那人已经开口骂人了, 却被制止住, 朴皇贵妃的声音幽幽的,“关于言家将的消息, 你不想知道吗?”

慕挪回屋的步子一顿,声音轻道:“什么消息?”

皇贵妃显得有些得意,声音轻飘飘的:“造反的人已经全部被擒住了,今夜会押送回京。”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燕南风也在其中,我听百里方大人说,天亮后他们会抵达京城。一旦抵京,即刻斩首,不求狠,只求快。你大概是宫中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她笑,“宫人都说,你既爱圣上也爱他,只是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荣华富贵,才选了圣上,你如今是不是又悔又痛心?”

她在空落落的院中站了很久,直到地上的月光如潮水般急褪,直到天将要亮了。

她轻轻抬起脚,回到宫中,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而冰冷的身子也在拂晓中拾回一丝力量,她违抗禁令离开了废宫,迎着微风往乾波宫去了。

黎明的皇城还未全然复苏,乾波宫大门敞开着,中央已然摆好一张酒案,慕连侯正对门饮酒。他闻声抬头与她对视,似乎是在等着她。

“我知道你会来。”他喝了许多酒,已经微醺,他想站,却没站起来,手肘撞到酒壶,酒水沿着案几流在地上,“是我让她去告诉你的,我不打算瞒你。”

她隔着桌案坐下,将那小小的灰布包放在案上,慕连侯垂眸看了一眼,却笑了。

“我方才一直在想你,只有喝醉的时候我才敢想你,真是没有想到,今日你我成为夫妻,我却不敢将你多想几遍,每当我清醒着想你时,都会觉得,你在恨我在怨我。”他捏起酒壶,将酒水直接灌入喉头,辛辣的味道刺激着的眼睛,一阵酸一阵疼。

而她静静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

他斟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这些日子,宫中始终不安定,人心惶惶,有人未到岁数却告老还乡,有人一夜之间便携家带眷的逃了,无论他们表面做的多么礼待,背后都说我是个无用的君主,他们也没错,我是无用的。

大旱之后,西南饥荒,我想放粮,可百里方不让开国仓,臣子们应了,我只好也应下来。真是可悲,我连一个人也无法撼动,怎么撼动一个国家,我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一个傀儡又怎会有用?”

他垂头下,手在案上握拳,却总握不紧,“我曾经以为做了帝王就会一世无忧,原来不是的,在这里并不快乐,我不是真正的储君,甚至连慕家人也不是。从前,我恨皇祖母,恨父亲,恨母亲,可如今……如今都不恨了,他们与我无缘,是我不配。”

“而我真正的父亲,竟是一个满腹心计、机关算尽的小人。”他垂头自嘲似的笑着,“只是可怜,待到了黄泉,见了真的母亲却不能相识,既是相识了,她会相信我是她的儿子吗,即便是她相信了,我与她也是无话可说。”

他眼中盈了些泪,“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配这个帝位?”

她摇头。

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恩,有你一言足矣。”他将手放在灰布包上,他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但他接受了,且心满意足的一笑。

她低声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有一天夜里,在你的枕下摸到的。”他问:“你不怕我会恨你吗?”

“恨吧,你我互相怨恨,从此就两不相欠了。”

因少年的疯狂而被摧毁的八王府,因现在的疯狂而被杀的无辜之人,一一从二人眼前过。

那片悬在枝头的枯叶,终于落了。

慕连候抬头看向她,这一望从她眼中望见经年的景象。

那时宫墙还高,二月风过,杏花开的正盛,她靠在他背后浅眠。

少年依稀有叹声,似笑似嬉,阳春白雪间,还不知世上有一物叫做愁,只知道过了今日还有明日,过了今年还有明年,而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而今回想,那些依稀的话语再也留不住了,他们之间是怎样遗忘的,已经找不回缘由了,唯有时间搬指可数。

她的手在颤抖,他却将她的手托住,让她一点点打开那布包,里面是一张宣纸,它已经破了,洒出白色的断肠散。

他将酒杯举在她面前,眼泪如雨落了满案,却还是固执的笑着。

她小心的吐息着,将断肠散倾入杯中,眼泪却悄无声息的掉了下来。

“你说,我若是见了我的亲母,要说些什么才好?”杯中的酒已经斟满,他似是急切,“我要说什么才好?”

“只问一声好,便好了。”

他点点头,见她将余下的断肠散放入另一只杯中,便将那杯酒取来放在自己面前,不让她再碰。他喃喃着说:“你说得对,只问一声好,便足矣。”

偌大的宫中,再无一丝声音。

酒下了肚,像刀锋划过了喉头,他却任由酸苦在胸腔中翻涌。

“我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到失望,无可留恋,我在脑中搜罗大千世界,看见的始终只有你,但我很早便知道,你心中没有我了。是我做了太多错的事,又下了太多错的决定,如今我已经一人站在了浪头风口,无处可去。但这结局还不差,有你来送我,比我所想的更有尊严,更满足。

“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一人走,所以你不必来陪我,多年后你若来了,我会去迎你,希望还是那棵杏树,还是那个年头,到了那个时候,好好的,将你余生的故事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他的身形如一片任风卷起的枯叶,摇摆不定之间,终于落在她身边,他的头轻轻靠在她肩头,口中的血涌了出来,将她半臂的长袖染的血红。

他再也没说一个字,静静的睡着了,像是在明日还会醒来。

他们少年时的故事,终于在他离开的这一刻,于世间消失了。

他一直想问的,关于她的爱,她一直想问的,关于她的恨,从开始到最后,从最后到永久,再也没有了答案。

谁也没有错,不怪这一生落错了人家,也不怪这一生嗤笑怒骂,只是世事造人终于走到这一步。

她将他抱在怀中,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跟着他一寸寸的凉了下去。

记忆中凤仪台下的雨,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一刻停了。她回首再望,眼前是空荡荡的人世,或许她的这一生也该到此为止。

有宫女从门外路过,见到眼前的景象,尖叫着跑了出去。

她这才从回忆中醒来,见天已经亮了,也听见城外押送犯人入京的号角响起,便伸手握住桌上另一盏空杯,那些断肠散还在杯底等着她。

她斟上酒回望静静睡去的慕连侯,正要仰头一饮而尽,却被突然闯入的人将杯子打落。

哑巴乐师立在她身边,将她手腕死死握住,“别犯傻,你这是做什么?”

她怔怔望着他,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

乐师将面具揭下了,下面那一张却是燕南风的脸,他的脸色略显苍白,模样有些憔悴,却还是不久前的模样,他竟一直潜藏在她身边。

“来不及解释了,离开这里再说。”燕南风拉起她飞奔出门,他问:“为什么寻死?你要为他殉情?”

大风中摇曳的枝头突然断了,她哭出声,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浑身颤抖。

“我以为你要死了。”

燕南风微微一顿,回头看她,“你要和我一起死?”

“恩。”

他转身将她抱起,脚下生风,踏墙而出,“傻瓜,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你我都不能这么轻易去死。”

无论怎样躲避,君王被毒杀的消息还是如火燎原,顺便传遍整个皇城。

前路已经有官兵在堵截,燕南风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抽出藏于腰间的剑,迎面击溃官兵,终于冲出困境,然而身后的不远处,却皇城司在穷追不舍。

燕南风安慰她,道:“不用担心,他们那两招追捕的本事还是我教的,一时还追不上。”话语间二人又翻身越过几处楼宇,不远处就是南门了。

“南门外已有人在等我们,一旦出了南门我们一路往西,直到吴国边境,那里有安生的地方。”

“其他人呢?不是都被抓了?”

“有人赶往刑场救人,不必担心。”

远处果然传来劫刑场的骚乱声,慕挪终于安下心,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这一刻她做梦也不敢想,原来今日并非是自己的终日,还有希望在。

眼前便是南门了,南门下与南墙上早已是等待他二人的步兵与弓箭手。不待弓箭手放出箭雨,便从城墙外飞来无数耙钩,将弓箭手一一拉下了城墙。

燕南风以一剑一人之势,再次杀出血路,虽受了伤却都是皮肉伤,很快清理了眼前的人。二人便与门外的人里应外合,一同打开了南门。

门外除了隐藏在树林中的人马之外,还停有两匹高头大马,其中一匹上坐着一人,慕挪这一望却是呆住,又喜又惊且怅然。

原来百里扶桑还活着,他正在眼前,她感慨万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抬手握住他垂下的一只手。

百里扶桑笑道:“一时不知怎么和你解释,先离开这里再说。”

三人正欲上马离去,却有一支金钩箭从南门飞出,那箭尾缠着一根细而韧的长绳,如同一只巨大的鱼钩。

那箭生生朝着慕挪而去,却被燕南风侧身挡下,箭从他肩头直直穿过,他吃力,被从马上拽下,重重摔在地上。

三人回头望去,便见门中摆设着一个巨大的木质器械,而绳子的另一头正牢牢锁在器械上,百里方正站在器械便,嘶喊怒吼。

此时的他已然因悲痛而红了眼,他势必要将燕南风拉回南门。

百里扶桑与慕挪连忙下马,用刀剑砍击绳索,然而这绳索坚如陨铁,根本砍不断。燕南风只得起身拉住二人,脚后发力,忍受着剧痛,直到金钩箭从肩膀抽离,他登时血流不止。

百里方还在朝这边疯狂的放箭,见那箭始终射不中,便半疯半癫的举刀冲出城门:“你这个妖女!是你杀了他!我就知道你是他的克星!你害死了我儿,我要杀了你这个孽畜替他报仇!”

跟在他身后的守兵们均弃兵卸甲,站在原地,因百里方平日为人狠毒,他们不愿上前为他卖命。

燕南风不恋战,本想拉着二人离开,百里扶桑却执意从燕南风手中夺过剑,他上前以剑锋相迎,十招之内从百里方手中将剑击下,又抬臂削去他半边发髻。

百里方披头散发的冲上来,抓住他衣襟,语无伦次的大声咒骂。

百里扶桑冷眼看着他,只回道:“够了,你这一生造的孽已经足够了。”

百里方望着昔日的儿子,听到这一句话,却如闻钟磬,突然清醒过来,他滑落在地上,抱着百里扶桑的腿,哭得老泪纵横。

慕挪眼见着这一幕,早已在风中双目垂泪。

回想昨日种种,那些数不清的恩怨,看不尽的因果,还有曾说一路走下去的人们,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但这结局是好是坏?

看似最完满的结局,却没有一人不是伤痕累累的,纵然过了今日有明日,过了今年有明年,在无穷无尽的下半生中他们真的能将一切忘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