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作者:Olga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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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簪
来时一日的行程归时被缩短成半日,修斯一袭红袍一马当先,杀红了眼的将士们不甘其后,暗中相互攀比速度,只见滚滚沙尘遮天蔽日,凌霄被呛出了泪来,刚开始拼死拼活的想要追上去,后来只能无限哀怨的望丌克一眼,自甘堕落的远远的跟队伍拉开距离。
屠城骑兵的后面跟着的是用铁链拴成串的俘虏,他们艰难的徒步行走在流火的沙漠中,俘虏不多,多的是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
凌霄听到背后有人用汉话小声的叫她,于是好奇的回头,凌霄只看到一个灰扑扑的少女,她满脸的尘泥,显然是要刻意掩饰自己的容颜,只有那双墨黑剔透的瞳仁掩不住的流泻出高贵的神采,她看到凌霄应声回头,于是微微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皓齿,那笑容宛若绽放在淤泥里的白莲让凌霄心头猛然一震,原来是她,那夜见到的绿衣女子。
她的双手被绳子紧紧缠住,拴在铁链上,稍稍分神脚下一缓,便被前面的人拖着,往前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沙堆里,她冲凌霄眨眨眼睛,欲说还休的样子让凌霄忍不住跳下马悄悄走在她身边。
“同为大汉子民,我有一物相托。”说完,警惕的前后瞻望唯恐被人听了去。
一个黑衣士兵已经向凌霄走了过来,容不得凌霄考虑了,只能点头答应。
女子示意凌霄靠近一些,借着凌霄的遮挡,她动作极快的扯松了腰间系带,似乎有东西从她裙摆里滑落到了沙地上,她一脚将掉落的东西踏进了沙里,再不看凌霄,快步跟上队伍,可是黑衣士兵的鞭子还是毫不留情的抽在了她的背上,那人又挥着鞭子示意凌霄不要接近队伍。
凌霄顺从的往旁边挪了挪,直到他们都走远了,才蹲在地上,果然从沙堆里摸出一样东西来,似乎是一支簪子。丌克远远的寻来了,凌霄不敢看手里的东西,似不经意的紧一紧腰带,将簪子裹进了腰带里面。
“怎么,累了?”丌克打趣的望着她。
凌霄倒出鞋里的沙子:“你不用管我,我远远的跟着就好了,免得吃灰。”
“那怎么行,我答应了大人要把你毫发无损的带回去的。”丌克湖水一样湛蓝的瞳仁如同飞鸟掠过,闪过一片暗影。
凌霄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抛给他:“当初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既然知道都是假的。”语气中懒得掩饰的怨愤喷薄而出。
丌克将瓶子收进袖子里,笑着说:“我说了,瘟疫是真的。只不过,大人早已经知道解救之法是了,王既然要利用这场灾难,大人也就不好出面阻止瘟疫的横行。这药,不单纯是为了瘟疫,你以为他们放心让你在房内睡着,之前就不会用点毒吗?再说,大人本身就没有想要把你牵扯进来,是你自己太愚笨或者是太张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置自己于险境。”
丌克敛了笑,严肃的像是警告:“凌霄,大人救得了你一次两次,可是要活下去,还是得靠你自己。你,不要拖累了大人。”
凌霄哑然,觉得自己仅存的心思也被人勘破了,而那人还毫不留情的践踏了,她突然觉得丌克比修斯、比缇斯、比任何人都可怖。
经过战俘队伍的时候,丌克突然在绿衣女子身边停了下来,他招来管队的黑衣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于是绿衣女子被拉出了队伍,丌克下了马,示意士兵将她扶上自己的马。
凌霄一直紧盯着她的脸,可是那脸上除了看破生死的淡然再无别的情绪,丌克让她上马,她便理所当然的坐着,没有半分感激或惶恐,若非她的双手依旧被绳索紧紧捆住,单凭那孤高的坐姿,高昂的头颅,朝阳镀在她脸上的圣洁的光,真像琼台玉宇中的仙子。
“冒犯了,我不得不跟你共乘一骑了。”凌霄还没回答,丌克已经稳稳的坐在凌霄身后,并且夺过了她手里的缰绳,少年的朝气蓬勃带着三月春草的清香将凌霄层层围困,凌霄挺直脊背挪了挪位置跟他保持距离。
两人跟在女子身后走,她就真像公主一样神态自若的只把两人当成随行的仆从,丌克的手臂不经意的碰上凌霄的腰,凌霄却觉得他是在试探自己腰间藏的东西,一颗心悬在半空,忍不住扯点别的来缓和气氛,一开口就泄露了心中所想,忍不住摇头叹息:丌克就像一只百炼成精的老狐狸,而自己,连狡兔都算不上,笨的跟猪似的。
“她叫什么,是汉人吗?”
“你挺关心她的嘛,那夜你一直盯着她看。”丌克淡淡的说,不带一丝情绪,却让怀里的凌霄和马上的女子同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不觉得她很美么?”凌霄在心里抽了自己一耳光,记得那天丌克只在她出现时看了她一眼,后来就一直低头吃饭没再看任何人的,难道开了天眼,一切皆落入他心中了。
“美是美,太美的东西一般带毒。”
凌霄掩嘴偷笑,心里得意万分,嘴上接的流利:“我觉得你挺美的。”
“是吗?你也不差呀。”丌克笑着靠了过去,穿过凌霄腰间的手似乎紧了一紧,又立即放开。
凌霄像是浑沦吞下一个鸡蛋,脖子卡的慌:“她是什么来历啊?”
“当今汉王的三姐,美冠天下的尚琬长公主。”
“啊!那她怎么会在这?”
“汉王继位不过一年余,年幼势弱不足以取信于诸臣,这次勾结西郡,想要伺机围困烙轩,先发制人。苦于无以为凭证,只能暗中送了长公主来做人质。”
“既然是暗中做人质,为何那夜她要出席,这样一来不是暴露了狼子野心?”
“她混在这俘虏中,除了我,可有人认出她来?”语气中透着得意。
“你怎么认识?”
“我曾随大人出使大汉,机缘巧合,见过一面,但那时倒没料到她能出落的这般不染凡尘。”
“汉王是一个怎样的人?”怎么舍得把自己的亲姐姐典来做人质?
丌克轻轻的笑了:“一个乳娃娃,倒是那太后有些手段。”
日头烈了起来,烙轩也近在眼前,城门大开,守城的官兵都迎了出来拥挤在城门外,伸长了脖子想要亲眼一睹修斯的神采。
少年王俊朗的容颜胜过高升的红日,炽热而鼓动人心,他就是万千兵士心中终极的梦想。
缇斯是天神,仅供瞻仰,放在心中想一想都是亵渎,而修斯不同,他就像头顶的太阳,说近吧,远在天边,说远吧,无处不在:烙轩的街道上,不乏他纵马驰骋的身影;柳巷花街里,流传着有关他的逸闻趣事;人们争相传颂他的丰功伟绩,他的一言一行都被渲染成了神迹。
夹道欢迎的人群因为修斯的一个眼神而狂呼起来,有美丽女子将花朵抛洒向得胜归来的将士,修斯的赤红大马迈步优雅的走,他是被簇拥在喧嚣中央的人,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跳跃在每个人眼中;而凌霄,是落寞得与喧嚣擦肩而过的人,她跟在公主身后,灰土掩饰不了长公主羞花闭月的容颜,一个轻浮的公子哥儿发现了她,有这么一个人起了头,赞美夹杂着调笑便此起彼伏,惊动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修斯。
凌霄忍不住低声埋怨:“你不该让她骑马的。”
“她可不会像你这么慌乱。”真正的公主,岂会被这场面就吓住了,万众瞩目只会让她越发光彩照人。
队伍经过夏研白的药店,凌霄看到苍术骑过的马拴在门口的拴马桩上:“我走了。”
丌克拉住她:“你这次立了功,理应去受赏的。”
“我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赏赐了,其他的,我不期盼。”凌霄下了马奔进店里。
“沈公子。”香薷叫住直往内屋冲的凌霄。
“苍术呢?”
“老爷在问他话,不许旁人靠近。”香薷镇定自若的样子让凌霄放心不少,她将凌霄往另一个屋里让:“公子舟车劳顿,先喝杯茶吧。”
凌霄将匕首还给香薷,香薷接下了。
“老爷生气了?”凌霄隐约听到隔壁传来杯盘落地的声音。
香薷点点头:“好像不只是为这件事情。”
凌霄闭了嘴默默的喝茶。
门开了,苍术走出来,经过这屋,凌霄似乎看到他脸上带着泪痕,她追出去,却看到夏研白站在门口。
“大伯。”凌霄怯怯的叫了声,胸中千言万语,不知道先说哪一句:“苍术他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他,我恐怕没命回来了。”
夏研白摇头,声音沧桑:“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凌霄忽然觉得脸上凉丝丝的,摊开手掌,竟然是雨。
这雨来的毫无预兆,淅淅沥沥落进凌霄的梦里,她似乎看到了黛色江南春,青山绿水间雨雾迷蒙,铅灰色的天空,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凌霄拥着被子,似醒非醒,翻身时压到了一个硬长的东西,随手一摸,原来是那簪子忘记从腰带里拿出来了。
借着桌上摇曳的烛光,凌霄看清这是一支羊脂白玉螭龙发簪,簪尾为螭龙,簪身浮雕龙纹,篆书铭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即使是在橘黄的烛光下看,它依旧莹透纯净、洁白无瑕、状如凝脂。凌霄觉得这簪子素雅大气,不是女用发簪,倒像是男子的。
轻叹一声,将发簪小心收好,自己身不由己的被卷入一个莫测的漩涡中了,而且越陷越深,尚琬长公主秀丽的容颜跟修斯邪魅的笑容交叠在一起,让凌霄惊出一身汗来。
屋外风萧萧雨潇潇,铁马冰河入梦来。
*
经此一劫,凌霄官升两级,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好处就是手下有了可供差遣的人,坏处就是今后要跟丌克朝夕相对。
“凌霄,真该找个师傅好好教你写字了。”丌克草草翻阅凌霄花了一天工夫总结而成的《百草园集录》,里头真是鬼画符,斗大的墨痕,潦草的字迹,勉强认了两三行,再也没心情看下去了。
“我承认我的字让人很没食欲,可是,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凌霄的手到现在都抽搐,毛笔太软和,要悬空着写,真的是件很考验臂力的事情。
丌克蹙眉:“你念,我写。”
凌霄非但不感恩,还一脸不耐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害我花了一天的时间。”
丌克瞪她:“沈凌霄,这本该是你的任务……”
凌霄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将本子捧在手里念了起来。
夜里幽静,语声琅琅,夹着雨的潮湿,飘进对面的一间房里。
明灭的烛光中,拉缪恍若听到了歌声,推开窗户,侧耳倾听,原来是人语。对面窗子上映出一个清秀的剪影,虽然看不到容貌,可拉缪心中却能清晰的勾画出她的眉眼:倘若那人在眼前,你还可以避开,倘若那人在心里,该怎么驱逐出去呢……
凌霄突然想起玉簪,于是执笔在白纸上描摹下螭龙纹样,拿到丌克面前:“这是什么?”
丌克看了看,在凌霄画的简略图上添了几笔:“是不是这个样子?”
凌霄点点头。
“龙为四种:有鳞者称蛟龙;有翼者称为应龙;有角的叫虬龙,无角的叫螭。你图上画的就是‘螭龙’,只不过样貌丑了点。”
“它有什么意义吗?”
“螭龙寓意美好、吉祥,也寓意男女的感情。”
“哦。”凌霄若有所思:“‘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又是什么意思呢?”
“语出自《诗经》国风•秦风•小戎,原文是: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丌克的声音很轻很柔,像窗外的雨,润泽迷离。
凌霄听着那些古怪的发音不禁蹙眉:“你都念的什么呀,我只听懂了一句,你给我解释一下吧。”难得的示弱,难得的恳请,难得平软的语气中夹杂一丝依赖的意味,让丌克心情大好。
“轻型战车浅车厢,五条皮带扎辕上。马背有环胁有扣,引车带环白铜镶。虎皮褥子长车毂,花马驾车白蹄扬。思念夫君人品好,性情温和玉一样。他去从军住板屋,使我心乱真惆怅。”丌克顿了顿,水色眸子中绽放出笑意,如同一茎芙蓉婷婷而立,秋水莲花相映成趣。
丌克意味深长的娓娓道来:“这是一首妻子怀念征夫的诗。秦师出征时,家人必往送行,征人之妻当在其中。事后,她回忆起当时丈夫出征时的壮观场面,进而联想到丈夫离家后的情景,回味丈夫给她留下的美好形象,希望他建功立业,博得好名声,凯旋归来。字里行间,充满着仰慕之心和思念之情。”
凌霄若有所悟的点头。
“应龙是天子专利,龙纹也只见于华夏龙族的服饰器物,是不是尚琬长公主……”丌克目中有一丝取笑,烛光映照着他的眸子,那朵清莲透出一丝妖冶的红来。
凌霄没料到到他会有这个反应,不慌不忙的回答:“我跟长公主只见过一面,当时你们都在场,不过,要是能有这个荣幸,我也算得上攀龙附凤了。”语气中毫不示弱的透着调侃。
丌克轻舒眉头:“王把长公主许诺给了‘奥尔夏王’修斯,就像战场上瓜分战利品一样。”越过溶溶烛光,他的目光停留在凌霄的脸上,像一只落在花朵上的蓝色蝴蝶,翩跹摇曳。
“他们只把她当成了一个俘虏?”凌霄合上手中的本子,无意识的捏在手里,封皮被搓出了皱褶:大汉国威何在?
“也不全是,奥尔夏王至今没有正妃,长公主能成为侧室已经很给大汉国面子了,别忘了她还有一个汉人细作的罪名,理应处死的,王至今还只愿意‘和’,尚未对外面公开真相,只是说公主远道而来为奸人所获。”
凌霄轻蔑的一哂:“这样自欺欺人的谎言也能服人么?就跟我听说过的掩耳盗铃异曲同工,那天,所有人都看到那天灰头土脸的公主进城是被缚住了手的。”
“只要是王的话,这天下有谁敢怀疑呢?”丌克目光炯炯:“凌霄,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凌霄笑:“你们把我当成华夏族的,我就是大汉国的,说不好哪天真去了大汉,他们又要把我当做狄迪图坦派来的奸细了。”
“总是觉得……你有一点特别,不像是这片土地上的……,不属于任何一个部落,确实很特别。”他像是自言自语。
“我本该属于天上的。”话一出口,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