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作者:Olga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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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妥协
回去的时候经过一间房:乌黑的门扉上透雕着盘舞的双凤,华贵威严,铜质门环上沿圈镂刻以如意纹,铸纹流畅。
这几天来往经过数次,拉缪从未带她进去过,凌霄不禁好奇:“这里面原先住着谁?”
“我的母亲。”拉缪沿着门扉上的凤纹描画:“母亲去世后,这间屋子便空置了下来。里面存着父亲身前给她画的图,你想看看吗?”
凌霄点头。
拉缪便推开厚重的门扉,屋内一股幽静的芬芳扑面而来,凌霄嗅了嗅问:“这是什么香?”
“母亲身前最爱的‘月下香’。”拉缪俯身在凌霄耳边轻声说:“我吻你时,你身上也有这股味道。”
凌霄不禁面红耳赤。
拉缪带着凌霄走到里间:彤彩修饰、龙桷雕镂的里间悬挂着数十卷仕女图,苏绢杭绫上既有浓墨重彩的写意,水晕墨章如兼五彩,也有精雕细琢的工笔白描,写载其状,托之丹青;画上美人衣带飘举,落笔纵逸,极有韵致,无论俯仰顾盼皆艳溢香融,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
凌霄被墙上排挂的图画吸引了,锡制灯龛,半边开小窦以通光,光芒照在画卷上,图上的美人便仙仙而舞,“花迎白鹤歌仙曲,拂柳青鸾舞翠鬟”毫不为过。
“你母亲真美,不亚九天仙女下瑶池,月里嫦娥离玉阙。”凌霄感慨。
拉缪的笑容中有一丝落寞:“可惜,应了古人那句‘红颜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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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凌霄睡不着也躺着不动,拉缪摸摸她的脸,轻轻退了出去,她想要叫住他,出于少女的矜持羞涩还是没能开口,听到门阖上的声音,长叹一口气滚到另一边,继续闭着眼睛装睡。
帘幔那边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凌霄当是自己听错了,借着雪光反照在墙上的影子告诉她,屋内有了不速之客。
凌霄的手暗暗摸到枕头下,匕首早被自己的体温捂热了,凌霄将它握在手里,坚硬的铁器让她心中踏实了一点。
来人功夫极好,没有发出一丝响动便摸到了桌边。
凌霄突然坐起,冷声问道:“你想干嘛?”
黑衣人愣了愣,回头看到凌霄镇定地坐在床边,漂亮的杏仁眼里慌乱一闪即逝,她冷冷地打量着凌霄,眼角上扬,貌似是笑了。
凌霄披衣走下床,长袖里隐藏着一把匕首,自从她打定主意不要拖累拉缪之后,生死便无谓了,见到不请自来的黑衣人不但不怕,反而渴望知道她的意图。
黑衣人见凌霄从容地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她被这个丫头的惊人之举迷惑了,看不穿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凌霄看到桌上掀开盖的茶壶,壶身上沾染的白色粉末,笑着问道:“你是来杀我的?谁派你来的?是缇斯还是丌克?”
黑衣人绕到桌后,警惕地盯着她笼在袖子里的手。
凌霄大方的将匕首摆在桌上,指尖粘了点白色粉末问道:“吃了这个,还有几天可活?”
“七天。”沙哑苍老的声音跟水灵灵的玛瑙色瞳仁格格不入。
凌霄突然一震:“你没有死?”
黑衣人大惊,捂着脸转过身,双肩瑟缩。
凌霄走过去想看个究竟,不料她转身一掌击向凌霄,厉声低喝:“不用别人指使,就算是为了香薷,我也要杀死你。”
这一掌又勾出旧疾,凌霄胸口火烧火燎地痛,她自嘲的一笑:“没想到我这么该死。”
凌霄扶着桌脚站起,将茶壶晃一晃,让药粉跟冷茶水混匀,倒了一杯喝下:“你助了我一臂之力。”她对着黑衣人扬扬手中的空杯:“我喝下了,你可以走了。”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口齿艰难地问道:“你不是很想待在他身边吗,现在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你却这么想死?”
凌霄摇摇头:“看来你还是没有真心爱过他,你果然不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黑衣人被激怒了,一把扯下面纱,露出一张恐怖狰狞的脸,难怪她说话言简意赅,含糊不清,因为她的嘴角被伤疤牵扯着,扭曲地往上悬吊到鼻翼旁,嘴唇只能张开一条缝隙,脸上的皮肤就像被拍烂的柿子,橘红的浆液四溅,肉红的伤疤怵目惊心,唯有那双眼睛依旧艳丽动人,似能勾魂。
她指着自己的脸:“看看我的脸,你还敢说我没有真心爱他吗?我是掏心掏肺肝脑涂地地去爱了,却换不来他的一次回眸,你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他能为了你离经叛道,放弃身家低位?你就是尘埃里的草芥,却能高攀上瑶池里的白莲!”
她扑过去捏住凌霄的双腕,俯身凑到她面前,几乎要触到她的鼻尖:“就这样,你怎么还舍得死!若换了是我,哪怕是火烧油淋、炮烙凌迟,我都会挣扎着活下去!”
凌霄倒吸一口凉气,拼命压抑下胸口疯涌的酸水,闭上眼睛咬牙说道:“我跟你不一样,我若爱上一个男人,不会将那个人逼到悬崖,不会让他倾国倾城换我一世情缘。我爱他,就要呵护他,尽全力保护他,不要让他为难……”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里,激愤得颤抖,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真想掐死你!”良久,颓然放开了凌霄,玛瑙色的瞳仁里流逝了所有光彩一片死灰。
“你走吧,不要来打搅我最后的七天。”凌霄按住胸口,止住干呕。
她眼神中飘过一丝愧疚,脚步沉重地走到窗边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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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用冷水洗了洗脸,望着镜中面色苍白的自己,将双手覆在脸颊上使劲揉搓,再放开,果然红润了许多。她坚定地拉开门,屋外的雪地圣洁得让人不忍去想生死。
她轻轻推推拉缪寝室的门,虚掩的。
掀开层层帐幔,终于看到他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凌霄忍不住扑了过去,却被拉缪敏捷地掐住脖子按在床上。
拉缪定睛看清是凌霄,脸上冷峭的表情瞬间融化,又惊又喜:“怎么……是你?”他听到有人悄悄推开自己的房门,便警觉地等着,果然来人扑了上来,千算万算怎么也猜不到竟然是她。
拉缪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做恶梦了吗?”拉过被子将她裹进怀里,抚摸着她光滑如丝的脸颊:“怎么不穿鞋子就跑来了呢?你唤一声,我就过去了。”
凌霄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伏在他耳边用情人间蜜语的声音说道:“我想你了,所以就来了。”
拉缪的蓝瞳里泛起桃色,他的吻像疾风骤雨一般落下,凌霄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探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唇瓣,拉缪忍不住笑了。
凌霄脸一红,拉过被子将脸蒙起来。
拉缪扯下被子说:“甜吗?”
凌霄闷声答道:“没尝出来。”
“那再试试。”说着将唇送了过去。
湿润香软的丁香小舌羞涩地刚刚探出头,便被他恶作剧的轻轻咬住,凌霄又痒又酥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拉缪没笑,只顾埋头沉醉在这场追逐羞躲的纠缠游戏中,内心深处的火,一点一点被她身上诱人的体香勾出来。
这蜜似的银夜,凌霄环抱着他的腰,他的肌肤柔滑如脂,摸索着他背后那条细长的伤疤,这是他们共同的回忆:拉缪,我陪不了你一辈子,就让它来记住我吧。
拉缪冰凉丝滑的肌肤渐渐滚烫,他的意识渐渐迷乱,跟平日冷静淡漠的自己相比,如此狂热渴求的自己全然是另一个人,拉缪挣扎着将凌霄拉开,艰难地说出:“不行……现在还不行,等到我处理好所有事情,将你娶进门,我们再……行夫妻之礼。”
凌霄从背后圈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汗湿的背上,轻吻着他背后那条伤疤:“拉缪,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愿意……这还不足够我们彼此交付终身么?”
这七天,我恨不得将一生都浓缩,只恨不能给你生一群聪敏伶俐的小孩,属于你的孩子,该继承你纯蓝色的眼睛,你颖悟绝伦的智慧,你清新俊逸的容貌,你雍容华贵的气质,总之,你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瑕的。
拉缪挣扎着,终于转过身,借着月光看清凌霄时,却是一脸惊恐:“你怎么了!”
凌霄不明所以,反问道:“我怎么了?”
拉缪抓过她的手腕,一切脉:“怎么可能,你一直跟我同吃同住,你怎么会中毒?”
凌霄心虚地摸摸自己的脸,有一点发烫:“我很好。”
拉缪的声音里有比哭泣更凄凉,比绝望更令人肝肠寸断的情绪:“我不会让你死的,凌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凌霄觉得头晕目眩,血液一波一波涌上百会穴,她摩挲着拉缪的脸:“拉缪,我看什么东西都是红色的,我可能要死了吧。上天真是残忍,这么一点点时间都不给我们……”
她看到自己的皮肤泛出一层红光,就好像划破的伤口涌出血来,她虚弱地笑着,努力保持轻松的语气:“我不喜欢这个颜色,我喜欢你的颜色,纯白纯白的。如果我死了,把我葬在雪里。”
“你不会死的!不会的!”拉缪将她抱在怀里,父亲死时,他以为自己一生再也不会那般绝望,没料到那样的痛楚,竟然还要第二次重温,他抱着凌霄低声抽泣起来:“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怎么办?”
窗外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拉缪放下凌霄披衣赤足追了出去。
他站在雪里,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风雪吹得四散飘飞,仿佛割断的情丝,又仿佛失掉方向的冤魂,飘飘悠悠凄凉美艳,他一袭白衫立在雪里纤尘不染,迅速出掌,指尖倾泻的气流如同一线钢丝直插入黑衣人的肩胛,他眉头一皱用力收回手,那人咬牙闷哼一声倒在雪地里,身下一片艳艳的红。
这是他第一次出手伤人,果断无悔:“交出解药!”
黑衣人挣扎着想要逃开。
拉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度出掌,她喷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原地,再无力挣扎。
“交出解药!”拉缪的耐心快要耗尽。
那人突然扭头,执拗地盯着拉缪,那双眼睛,让拉缪震了震,他不可置信地挥手,掌风掀开了她脸上的黑纱,露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拉缪被那张脸惊得退了半步:“没想到,他竟然……你的脸……”
香菱笑起来,嗓音沙哑地说道:“不只是我的脸……”她脱下黑色手套,露出一双扭曲变形的手。
拉缪脸上的愤怒消退下去,一脸悔恨。
“即便我变成这样了,没想到你还是认出了我来,你敢说,你当初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吗?我一直不相信,我受的那些酷刑都是你默许的,果然不是……”香菱伏在雪里哭泣起来。
拉缪在她面前蹲下,轻声说道:“你恨我、杀我都行,可是求你放了她,她体内中了血魂的毒,再加上你现在给她吃下的毒,只怕连今晚都熬不过去了。”
“血魂?”香菱像是喃喃自语:“难怪她这么快就毒发了。血魂的解药我可以给你,但是她身上现在的毒,只有一样东西能解,那样东西,只有缇斯有……”
“她还有几日可活?”
“七天。”她将一个小瓶子放进拉缪手中。
拉缪起身往回走,孤寂的背影,让人心酸。
“缇斯说,假如你肯带她回去,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凌霄吃下解药,身上的红光渐渐消退,脉搏也逐渐平缓,唯独一直昏睡着,任凭拉缪如何呼唤,她丝毫没有反应。
“凌霄,看来我们真的是有缘无分。”他将凌霄一层层穿戴整齐:“不论如何,我都不愿意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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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缪星夜兼程赶回烙轩,被宫人挡在殿外。
“我要见陛下。”拉缪拉下脸来恳求。
“大人,陛下连日来忧国忧民,刚刚才睡下,有什么事情都要等到明早再说。”
“求你帮我通报一下。”
“大人,不是我不帮你,我若是贸贸然打搅了陛下,龙颜不悦,我可是要掉脑袋的。”
拉缪望着殿内的灯火,一咬牙跪在了台阶上。
宫人装模作样赶忙搀扶:“大人,使不得呀,就算是先帝薨,陛下登基临朝,您也不曾跪过,要是让陛下知道又该责罚我不懂礼了。”
“求你帮我通报一下。”拉缪低垂着脸,就算自己尊严扫地,也比不过凌霄的命重要。
“好吧,我去问问内官,看能不能替您传个话。”
那个青衣官人一去不回,拉缪挺直脊背跪在雪地里,他望着渐渐发亮的天,嘴里尝到一丝腥甜,不知什么时候将嘴唇咬破了,血渗进嘴里来。
唯有一个信念坚持着他从天黑跪到天将明未明,这一夜风雪的滋味,让他永世难忘。
青衣宫人笑嘻嘻地向拉缪走来:“大人,让您久等了,陛下宣您到臻德殿面圣。”
拉缪点头,缓缓起身,一个眩晕,膝头已经冻僵了,险些栽倒,宫人手脚伶俐地搀扶住他,装腔作势地关心道:“大人可要小心哪,这雪天路滑,磕到碰到可不是好玩的。”
拉缪拂开他的手,踉跄着走到马车旁,将车内的人紧紧抱在怀里,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不只是脚痛,心也痛。
缇斯坐在桌前,双手搁在一个铜制祥兽小熏炉上,见到拉缪腿脚不太利索的抱着凌霄走进来,唇边露出一个倨傲的笑容。
“翻山越岭哪?最后还不是回到原点。真是与天斗其乐无穷嘛。”缇斯用一根玉签拨弄熏炉中的炭火:“赐坐。”
一个小宦官连忙搬来椅子。
缇斯挥挥手,屋内便只剩下三人,他好整以暇地望着一脸倦容的拉缪:“怎么?你有话要对我说?再不抓紧时间说,只怕天要亮了,太阳要出山了,火塘要熄灭了,你怀里的人儿,要死掉了!”缇斯自顾自地笑起来。
“求你救她。”拉缪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的翻涌的情绪。
缇斯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记得从前,你是从不肯开口说一个‘求’字的,即使你父亲刚刚过世尸骨未寒,我就要将你带走,即使你母亲死在万里之外的雪原,你极想要回去吊丧,我拒绝了,你就傲骨铮铮地再也没提过。我以为,你是一个铁石心肠之人,我以为,你这颗高傲的脑袋、你这具冰清玉洁的身骨是不可征服的,没想到,区区一个黄毛丫头就让你神魂颠倒,做出私奔——这种贫贱男女才做的卑贱无聊之事来。”
缇斯从桌子后面走过来,强迫拉缪抬起眼睛与他对视,轻蔑地笑着说:“我真想知道: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让你这样百毒不噬的人,做出饮鸩止渴的事情来!”
拉缪面无表情地任由他羞辱。
“我这么做,是在救你,我不忍心看着你这么一个有经天纬地才德的人,被爱情给毁了。这个丫头,只有我才镇得住,放在你们任何一个人身边,都是魔鬼,让你们颠倒黑白,热衷于那些不计后果的事情。”
“你怎样才肯救她?”拉缪抬头,冷冷地注视着陶醉在胜利的狂喜中的缇斯:“是不是她嫁给你,你就肯救她了?”
缇斯快意地笑着摇头:“现在,光是这个条件已经不够了。你们这一走,让我看清了她的价值,远远高于我的想象哪。”
缇斯坐回桌边,伸出双手在熏炉上烘烤取暖,意味深长地笑着:“拉缪,你的未婚妻来了这么久了,你们的婚事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拉缪猛然一震,惊诧地看着他。
缇斯满意地欣赏着拉缪脸上绝望的表情:“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已经26了,是时候娶妻生子了,免得轻易就被别人的妃子迷了心窍……”
拉缪忍不住握拳,恨不能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可是看到怀里昏睡不醒的凌霄,他又不舍:“恳请陛下择定吉时。”
缇斯仰天大笑,生平最得意的一仗,不是在战场上,而是现在,缇斯笑毕:“那好,这个月初六时辰不错,我们就喜上加喜。”
“遵旨……”
缇斯拍着桌子站起身,俯视着拉缪,对门外大声喊道:“把沈凌霄带到流璟阁,恭送神祭大人回府。”
拉缪颓废地走出门外,泪水模糊了双眼,怀中空空如也,这个洞,即便倾尽黄河之水也灌不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