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作者:Olga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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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无伤
缇斯还未踏进烙轩的街道,就已经听闻探子来报宫中剧变,他神色凝重,远远看见等候在都城门口的那一队红衣士兵,眉头深锁,似乎在心中举棋不定。
修斯早已按捺不住驰骋而来,在缇斯面前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低头说道:“臣鲁莽,请陛下恕罪!”
缇斯收起怒容笑道:“哦?你何罪之有?”
修斯毕恭毕敬答道:“臣不该领兵入宫,不该持剑闯入金庭,只求陛下饶恕臣手下一干兄弟,臣所犯之罪与他们无关,全是臣一意孤行僭越了君臣之礼,不过,臣绝无半点私心,从不曾觊觎皇位,只因为听闻凌妃命在旦夕,一时心急如焚才犯下如此大罪!”
缇斯耐心听他说完,半讥半讽道:“我出城区区一月,你倒长进不少,不但操心起天下事,还管理起帝王家事,凌妃只是我的一个不得宠的废妃,死不足惜,你与她非亲非故却为她的安危冒天下之大不韪,你这理由,三岁小儿听了都要嗤笑,却堂而皇之的拿来糊弄我这一国之君!”
缇斯目光尖刻:“我出城之前三申五令,留你在烙轩,为的是抵御外敌,不是让你领兵谋反!亏你现在还有脸面跪在这里请求我的饶恕!”
他知道修斯依旧放不下凌霄,而后宫女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凌霄,却依旧将他们两人留在烙轩,为的是试探修斯到底能有多大作为,没想到他竟然将天捅出一个大窟窿来:朝中百官秘信、奏折不断,城中百姓也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知道三殿下为了皇帝一个废妃不惜软禁了皇后,刺伤了持有皇帝亲笔诏书的大判官亓克,而且通宵达旦守候在栖翠阁,这样的家丑,放在任何一个寻常人家都是悍然大/波,更何况是万众瞩目的皇家。缇斯怎能不恨,怎能不恼怒!
修斯扬起脸坦荡的对视着缇斯,一字一顿坚定的辩驳:“臣绝无谋反之心!”
缇斯愤然,扬起马鞭狠狠抽下,拇指粗细的鞭子抽裂了他肩头四层衣物,舔出一道血口。
修斯眼睛眨都不眨,盯着缇斯继续说道:“凌妃入宫之前便与臣相识,并不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她那日遭人陷害,险些丧命,臣做不到置身事外,更何况,亓克专权,颠倒黑白,平素就与臣不和。不但散播谣言,诋毁臣与凌妃有不轨私情,而且煽动人心,图谋不轨,臣欲亲手处死亓克,以绝后患!”
若说刚才一鞭缇斯还克制着怒火只用了三分薄力,那么接下来一鞭便使足了十层功力,落在修斯身上立即皮开肉绽,修斯冷不防咬紧牙关才没喊出声来。
缇斯边抽边骂:“就你是忠臣,是贤才!为了一个女子便忘乎所以要打要杀,还想先斩后奏,孰重孰轻心中没个定夺,被他人一激就怒火中烧,就算你没有谋反之心,你的行为又算什么?是跟皇帝争女人,还是跟皇帝争江山!”
缇斯痛心疾首,本想将修斯跟凌霄的关系撇清,没料到这个傻弟弟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硬是要挑明,让事情再无转还的余地,他急火攻心,真狠不得一刀了结他,让他立即闭了嘴。
修斯渐渐体力不支,头低垂在胸前,胸脯因为撕心裂肺的伤痛而剧烈起伏着。
缇斯的鞭子上浸了血,扬起时甩出一串串血珠,落下时发出破空而来的呼啸声,鞭子吃进肉里,抽在骨头上,发出脆响。
修斯觉得双眼发黑,双手支在沙地里强撑着不要倒下,松软的黄沙塌陷,将他紧攥着的双手埋至手腕,修斯耳边渐渐听不清缇斯口中说的话,他勉强抬起脸用尽全身力气说道:“臣……绝无……谋反之心……”说完便一头栽进沙里。
缇斯长叹一口气,跳下马背,将修斯从地上掀起搂在怀中:“把他给我送到宫里去,等他一醒来就让他来见我。”
拉缪骑着马从后面走来,看到身上衣衫褴褛昏迷不醒的修斯不禁锁眉问道:“怎么了?烙轩遇袭了?”
缇斯翻看着修斯的伤势,看着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心中略有后悔,鞭伤比刀伤更难愈合,更何况自己的鞭子抽过马,扬过尘,刚刚一时气急,卯足了劲抽了十来鞭,不知以后会不会落下顽疾。他扭头对拉缪说:“你过来看看他的伤势。”
拉缪看着他手里滴血的皮鞭:“他犯什么事了?”
“沈凌霄差点死了。”
拉缪的脸色刹那变得铁青,不可置信的说道:“他怎么会害她?”
缇斯将修斯交给两个士兵抬上马车,若有所指的说道:“他是为了救她才该罚,整件事情,亓克应该更清楚。”
*
栖翠阁内蜀锦移芳,巫云散彩,满园子繁花争香斗艳,让人不禁感慨:花神为谁著意,把韶华、总归姝丽。可惜园中主人韶华不再,两相对照更添一番讽刺。
缇斯默默盯着绣榻上昏睡中的凌霄,心中升腾起一股惋惜,不过,又交错着一种宽慰:至少她还活着,虽然毁了容貌,从此也能绝了某些人的欲念了吧,说不定,对她对自己会更好。
海恩擦着眼角的混泪轻声说道:“陛下,老奴虽然没有证据,可是,娘娘不可能偷盗皇后的木槿花石,娘娘从入宫开始就没有贪念,不争宠,不设计害人,安安分分一心想过太平日子,只可惜天不从人愿,让娘娘一而再涉险,老奴失职,甘愿受罚!”
缇斯挥手:“海恩,这怪不得你,她的容貌便是她的大忌,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你想要保护她就保护得了的。”
“陛下,您准备怎么处置娘娘?皇后娘娘跟亓克合谋一口咬定娘娘犯了偷窃之罪,看似没有破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还娘娘清白了?”-
“海恩,皇后之位动不得。就算明知凌妃是冤屈,也只能到此为止不能深究,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殃及太子之位不保,宫中必起大乱,朝中蛰伏的别有用心之人必定借机起事,倘若大汉趁机发难,图坦就真的是内忧外患。况且,修斯领兵围困金庭,我不得不夺他兵权,暂且亲自统军,但这也不是长久之策,军队乃安国定邦的基本,除了修斯,我还真想不出有谁能委以重任。这件事不管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设计,眼下息事宁人才是上策。”
想起至今仍旧高热不退昏迷不醒的修斯,缇斯不禁懊恼,谁知道这不是一招反间计,借凌霄挑拨兄弟反目,让图坦兵权旁落,以此牵制缇斯对大汉的鲸吞蚕食。
缇斯甩甩手,像是被人掣肘,不快的扫一眼凌霄,心中暗暗道:你还真是一颗煞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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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沉沉,紫微深窈,枕边空惹闲愁千缕……
昏睡中,凌霄感觉自己被人从床上轻轻托起,那双手极其谨慎,似乎自己就是一片飘絮,稍微用力都会被撕碎。
凌霄躺进一个微凉的怀抱,周身笼罩着一股雪香,那种沁人心脾的浅香,犹如江南三月里满汀烟草,让凌霄忍不住屏气凝神,生怕太用力呼吸,自己的鼻息会将它驱散。
她的心在胸腔中狂跳:拉缪,是你吗?凌霄的意识渐渐清晰,就是无力睁开眼睛看看来人。拉缪的指尖如同带露,抚摸过她闭合的眼睑,留下一片清凉湿润的痕迹。
一个硬物抵在她唇畔,有苦涩的液体顺着两唇间隙渗进嘴里,更多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凌霄觉得全身像被抽去了力气,唇瓣似有千斤重,银牙紧咬,拉缪尝试过几次,将勺子从她嘴边拿开,猝然,凌霄几乎为唇上那一片温软而窒息。
拉缪的唇软软的覆盖了上来,他的舌头,柔软的探索着、笨拙的尝试着想要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凌霄似乎怄气,就是不松口,一滴汗,顺着他的嘴角流进了她的口中,咸咸的,她终于不忍心看他这么辛苦,微微松了口,他的舌尖便送着一颗药丸进了来。好苦,凌霄忍不住轻呜,舌头抗拒的将那枚他好不容易才送进来的药丸推了出去,再度咬紧牙关。
拉缪耐心的将药丸在口中含化了,再度撬开她的唇齿,混着他口腔内如同霜天清晓的气息,一股暖流漫过舌根涌进咽喉,凌霄忍不住轻轻抽泣。
拉缪将她搂得更紧:“凌霄,你会好起来的。”
凌霄睁开眼睛痴痴的仰望着:他的眼眸如同蓝玉暖生烟,床头的银烛将他的俊容勾勒出一个金边,逆光而坐的拉缪面容朦胧,如同夏日破晓时芙蓉花上氤氲的青色薄雾,缭绕着慈悲、俯视着脸上缠绕着层层白纱的凌霄。
凌霄不禁往后缩了缩,躲进他的阴影里避开暖黄的烛光,那些曾让她觉得温暖的东西现在让她觉得心惊,她情愿拉上黑夜做面纱:“我的脸……太医说:永远也好不了了。”
拉缪的手指缠绕着她如水的黑发,柔声说道:“就当是,我们提前老了。”
凌霄焦急的抬头、心中的委屈、涌上眼眶的泪,统统消融在他恬静的笑容中。
“凌霄,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做平常男子打扮,傻傻憨憨的摸样,并不出众,可是当我触到你望向我的目光,带着探究、带着些忧伤的情绪,如同两眼寒泉,让我后来忍不住留意你、观察你。”
“当我看到你在月色下的百草园中翻腾,那种痴迷之情,让人沉醉。我想要你知道:至始至终你都不是靠美色吸引我的。那些能被别人夺取的东西,能被时光荡尽的东西,都不是你为我所爱的东西。在你身上,最美的不是脸、而是眼,碧波涵月般美不胜收。有的女子如花,花期一过,凋敝衰败;有的女子如茶,水冷香消;有的女子如酒,越酿越醇;你美如月,亘古弥新,缺时,孑然孤幽,圆时,和美喜庆,无论圆缺都为人称颂。”
凌霄无言,只能在他的温言细语中默默流泪,明明是如丝绒般美妙的年华,春风吹不皱的年纪,却恍然面对这样的打击,对于凌霄而言,确实太过巨大。
拉缪耐心的理顺她一头海藻般缠人的乱发:“三月三祭庙时,我就觉得你的容貌太过耀眼,在深宫中,拥有那样惊世的容颜便如同男子握瑾怀瑜,难免遭人嫉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希望经此一劫,你今后平安无险。”
凌霄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颊,他的皮肤无论三伏暑天还是寒冬腊月总是泛着凉意,凌霄贪婪他脸上的凉爽,滚烫的手心捧住他的双颊:“拉缪,我好怕你从此不理我了,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拉缪的手叠在她的手背上:“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舍下你的。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凌霄捂住脸:“别,等我自己看过再说。”
“凌霄,这是一道坎,你必须迈过去,否则你永远在门内,一辈子都看不到门外的阳光了。别怕,我陪着你。”
白纱一层层卸下,拉缪拿着铜镜的手不禁轻颤,凌霄立即紧张的闭上眼睛不敢看。
拉缪的眸子里漫上一层寒雾,他深吸气稳定自己的情绪,不能表露出丝毫惊诧,否则对于凌霄将是灭顶之灾,凌霄已经被逼到悬崖的边缘,拉缪就是她全部的希望,此时此刻,拉缪必须给她勇气。
拉缪握着她的双手,缓缓朝脸上移去,她的十指抖得厉害,指尖触到脸上隆凸的鞭痕,泪水止不住涌出来,拉缪执着她的手,让她一点点摸遍全脸。
“人的血肉之躯,有生老病死,倏忽湮灭,如同朝露遇到晨光,短暂无常,生死不定。这次你大难不死,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就已经是老天垂怜,至于容貌,只要我不在乎,你就不必太伤心。”
“凌霄,蛹破茧而成蝶,花□□而绽香,我相信你经过这此淬炼,会比从前更炫目,更耀眼。”
凌霄缓缓睁开眼,水雾迷蒙中看到一个素姿芳洁的女子,再细看,鼻梁上横跨着两道肉红色的疤,如同两条新生的蠕虫,让人毛骨悚然。
凌霄浑身哆嗦,蜷在拉缪怀中,不敢再睁开眼睛,她压抑的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
拉缪恨不能将她揉进胸口,从此才不会让她再受一点伤害了,可惜不能。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当初该与她相约九泉也不该将她送进皇宫,这宫中,处处是毒蛇陷阱,荼毒人心,没有一处可供她安身立命,拉缪抚摸着她的脊背,一遍遍呢喃:“凌霄、凌霄……”
凌霄枕着他的手臂,呼吸着他浑身的清香,在他宛若南风般的声音中逐渐平静下来,她手指紧扣着他的衣襟,在梦与醒的边缘徘徊不定,凌霄轻声央求:“等我睡了你再走……”心安处是归途,拉缪,只有你在的地方,我才能心安……
宫中巡夜士兵的更鼓敲过三遍,拉缪将熟睡中的凌霄轻轻放回床上,起身离开。
他踩着剔透的琉璃屋脊、借着风力轻易便避开了一队巡夜的守兵。
拉缪没有立即出宫,而是隐在暗夜的树影中临风而立,衣带飘飞,风姿绰约,飘渺难近,恍若蓬莱仙客,不染纤尘。但仙人体悟通达,破愚为明,转痴为悟,堪破红尘,又怎会在这样秋容似洗、月华如昼的夜晚迎风流泪呢。
拉缪痴痴的俯视着纵横交错的长平宫内西北角的那一抹柔黄,烛光下有一张憔悴的脸。拉缪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她泪眼婆娑的摸样,他郁愤难抒,紧握双拳,良久,又无力垂下:自己能带她走吗?海角天涯,无以为家。
从高处俯瞰,这重重叠叠的屋檐如同千沟万壑,凌霄深陷地狱的那一端,自己在半空中虚浮,只能眼看着她受难,却不能将她渡出苦海;这玉阑金瓯皆是枷锁,困住了两颗心。明灭的宫灯如同暗夜海面涌动的浪潮,潮起潮落似要将人吞没。
更鼓敲过四遍,千户万巷灯火已阑珊,朱门深闭,拉缪觉得苦闷,转身朝宫外走去,路过圣殿,巍峨高耸的塔尖,像是挑衅般直冲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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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闭着眼睛,觉察到一双小手轻轻卸下她脸上的白纱,凌霄突然伸出手压住那双手,喉咙中发出沙哑的嗓音:“摩尔,别看……”
摩尔的手微微动了动:“我不怕。”
凌霄扯出一抹虚弱的笑,睁开眼睛看着伏跪在自己床边的小人儿,他头上扎了个小髻,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乖巧讨喜:“我怕。我怕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容貌,我情愿,谁都不要再见。”
摩尔晃晃手中的一只小瓶子:“我就知道你们女人家家很在乎容貌,所以我特地从月宫偷来了灵丹妙药。”
“什么?”凌霄不解。
摩尔拔掉瓶塞,一股馥郁的花香从细长的瓶口溢出来:“这就是我采花的理由。这是百花酿成的汁液,我给它取名叫做‘无伤’。一万朵花才酿出这么小小的一瓶,可以让女子青春永驻,也可以褪去你脸上的伤疤。”
凌霄强撑着坐起:“如果毁了容便能躲开那些纷争,我情愿就这样算了。”
摩尔正色道:“父皇告诉我,上天赐给每个人的力量都是一样的,之所以有的人强悍而有的人懦弱,是因为他们心中的渴望不同。如果你一直寄希望于委曲求全,那么你就逃不了被人欺压被人凌/辱的日子;如果你决心鼓起勇气捍卫自己的尊严,你就会变得无坚不摧,什么利刃刀剑都伤害不了你。假如你现在都明白不了这个道理,那么,就不要浪费我的药水了,就算我救了你这次,下次你还是要被人陷害。除非你死了,否则你一辈子都逃不了悲惨的命运。”
凌霄不禁汗颜,她躺回床上,解开包裹伤口的白纱:“摩尔,谢谢你!”
摩尔将药水小心的涂抹在她的伤口上:“你不用谢我,我只是希望能弥补母后的过错。母后为了稳固我的太子之位做了不少恶事,我希望能做一些好事求佛祖让她能往生腾格里。我还知道那朵木槿花不是你偷的,父皇赏赐的那朵是被我失手打破的,母后害怕父皇追究起来责罚我,便悄悄藏了起来。”
凌霄不由得担心:“摩尔,这药水的功效,你母后知道吗?”
“你放心,除了你我,宫中没有第三人知道了。你难道想……”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容貌可以恢复。”
“你是害怕再遭陷害?”
凌霄展颜一笑:“放心,事不过三,我再不争,也不至于将自己的性命拱手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