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元文
作者:公仪卿 | 分类:言情 | 字数:20.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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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为谁寒露立中宵
顾缡独自站在羲和宫外的白玉台上,出神的望着远处的淡淡流云。羲和宫位于昆仑山至高处的阆风崖,从此处极目远眺,只见黛色的奇峰峻岭,重峦叠嶂,皆隐在一片苍茫飘渺的云海间,此时更有夕阳余晖落朱其上,直泼染出赤幔万重,紫锦千里。瑶台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是。
可这样的黄昏美景,却让顾缡不自觉的想起了那一晚谯明城外的残阳如血,浓烟漫天。那晚已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只记得最后林昊把哭得僵坐在地的顾缡硬拽上车后,便一路驾车向北而去。
三人在一个荒山小径口弃了那辆已经成为目标的马车,徒步而行了三四日,竟出奇的顺利。其间他们向过往的商队买过一些衣物干粮,甚至买到了一些来自西戎的皂粉。他们从这些商队处得知,这周朝以西的沙陵之地还有不少小国,多以姑射为尊。听着那些商人的描述,顾缡觉得那些小国几乎就是翻版的汉代西域诸国。
而大周的东面以极有沧海,正是顾缡他们初至此界时见过的那片星海。沧海南接大周的南疆北冥,北冥海的另一边,传说也有如此处一般的大陆和国家,只是其国人的样貌习俗与周人多有不同。这其中,便要数西域诸国与大周的商客往来最为频繁。顾缡他们碰上的商队,便多是来自姑射的。
这一路上,顾缡和许妍君从最开始的半句话也不说,到渐渐才能搭上一两声,林昊可谓是费尽了心思。他一路过来没少受累,却不曾有什么怨言。顾缡感觉的到,他心中对杜姗的愧疚并不会比她少,可他对许妍君格外的照顾,也不曾减退些许。
林昊曾于无人时对她说:“妍君本不是这样的,她从前...也过的很苦,杜姗的事,也真的是没办法,你别太怨她。”顾缡从初闻此言时的不可置信,到后来无意识的轻声附和,一颗心却在反复回味着这样的话时,泛出一重更胜一重的苦涩。
她头一次为杜姗觉得难过,难过她喜欢上的这个人,竟是早已对旁人情根深种。不但比她们想象的都早,且可以深的这样不问是非曲直。到头来,她们都错了,林昊可以对谁都温柔小意,却只能对一个人死心塌地。可他又偏偏无知无觉,这样暧昧的温柔小意对杜姗来说,何其残忍。
这让顾缡不由得忆起了一个画面,那是他们初至此界时,背着杜姗的林昊让许妍君站在他身后,却让自己在前面探路。原来早从那时起,林昊便已在心中摆好了她们三人的位置:杜姗,是对他钦慕万分,必须照顾的淘气小妹妹;自己,是他可以全然信任,为大家挡开前路荆棘的伙伴;而许妍君,才是他舍不得放不下,只想留在身边看护的女人。
过去那些微妙的绮念,不知不觉间,就在顾缡这样苦涩的领悟里渐渐消弭,直至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孤独感。她竟隐隐有些羡慕许妍君,羡慕她可以有那样一份守护,一份不问对错的死心塌地。彼时,他们正随一个商队翻过钦州的雪山,她仰头望着云雾蒙蒙的山顶上白雪皑皑,却望不见属于自己的宿命和未来。
这样的路走了将近半个月,他们跟着一队北进的商旅,才终于找到昆仑山准确的方向。那些商人自更西处的离耳国来,也不十分了解周朝这验命之事,只是听说昆仑山上修仙之人众多,便揣测山上可行卜卦问命之事。
顾缡他们不知这一层,竟也就这样半懵半懂的上了山,过了度索阁,上了奉天台,才知这验命竟是验的天子之命。而最不可思议的,则是她自己就是那个众人苦等了六十年的国君!而这一切种种之后,才终有了前日在奉天台上众人朝拜的那一幕。
今日在羲和宫正殿里,她花了几乎一整日的时间,才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的始末,选择性的向三人讲述清楚。末了,顾缡还拜托嵇丞相帮忙寻一寻杜姗,哪怕真是不幸遇难了,她也想要一个确切的消息。她不知道这一路行来,是不是只有她心底,还存余着的那一丝不愿熄灭的希望。
这样思绪万千的顾缡在白玉台上木然的站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天空中已是双月低悬,繁星点点。她终于觉得有些凉了,刚想转身走回内殿,却不料站了许久的双腿又麻又僵,若不是她还扶着身侧的白玉栏干,恐怕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陛下?”顾缡正纠结不已时,却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回头一望,原是那位怀风大人。她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已等在了那里,只见他一袭白衣胜雪,广袖随风,手提一盏青灯,直将顾缡面前一段寒玉阶映照的暖意油然。看着站在玉栏边姿势怪异的她,怀风一双清冽如水的星眸中略带问询之意。
“呃,怀风大人,我站的那个...有些久...”顾缡实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最最尴尬的时刻都会将将给这位谪仙一般的昆仑山之主撞见。
怀风见状,立时明白了过来,忙迈步上前,将那盏青灯递到她手中,只听一个温和中带着些疏离的声音轻叹:“怀风冒犯了。”未等顾缡回应,姬怀风便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直到将她送至内殿的软榻上,顾缡仍是反应不能。她握着那柄尤带着他手中余温的青灯,想着似是该说些感谢的话,却硬是愣着憋不出一个字,只余红云满面。
怀风从一旁取过暖好的茶,再将殿内熄灭的炉火燃着,却见顾缡还傻傻的端着那盏青灯,只得上前将其接过放于榻旁。
“有...有劳了,怀风大人请...请坐!”顾缡这才回了魂,一想起刚才的事,直窘的不知如何是好,天晓得她怎么每每见了这怀风大人就会紧张成这副模样。
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顾缡忙灌下一口热茶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却听怀风道:
“怀风观陛下并非拘泥于小节之人,怀风亦是如此。此刻并无旁人,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拘束,唤在下怀风即可。”怀风一番话说的坦荡诚挚,让在他面前颇有几分压力的顾缡终于放松了些许。
“在外面站了许久,陛下心中可好受些了?”怀风总是这样温和的口气,竟让顾缡没由来的想到林昊,再念及杜姗,一阵莫名的隐痛和烦躁便悄无声息的爬上了心头。
“怀风大人,为何如此在意我的想法?”这句七分猜疑三分试探的话一出口,顾缡自己就先诧异了,什么时候起,她说话的口气竟也带上几分了许妍君的刻薄?念及此,她不禁又有些懊悔忐忑的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些不明白,你为何对我,这样关心。”在曝光了身份以后,顾缡就不再刻意掩饰,只要对方听的明白,她也懒得再文白不清的组织句子。
怀风闻言一默,淡淡的望了她一眼,面上并未显出顾缡担心的不悦之意。半晌,只听他仍是温言道:“陛下如今的身份不同于往日,对旁人有这样的提防之心,实是应当的。”他顿了顿,似是斟酌了一番,又云:“怀风此身虽已在红尘俗世之外,然而愚心之中,仍不时以大周子民自处。陛下是大周的天子,于所有大周子民而言,陛下的安好,便是大周的无恙。”言语里,那分诚挚之意让顾缡心头一震,歉意油生。
“原是如此。”听到这样的答案,顾缡不禁暗恨自己的敏感,居然昏了头拿林昊来和怀风比。他的回答是那么显而易见的事,就是顾缡自己,也深深的明白周人对新君的期待,换言之,如今便是对她的期待。思及此,她心底那股浓浓的不安和压力一时间又争先恐后的翻涌了出来。
见顾缡许久不再出声,还渐渐露出了些许倦意,怀风也自觉不便再久留,起身向顾缡告退后,便往殿外走去。
“怀风...”将将走到门口时,怀风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低唤,若不是他耳力极佳,怕是根本无法注意到。
怀风转过身,直望向幽深的内殿里那个娇小的身影,心中微微恻然。方才作出那样的回答,他本只是想表明先帝皇子如今亦不过是她子民的立场。此刻见顾缡这般模样,心中却微有些不忍。曾贵为皇子,为父皇辅政的他有着比旁人多几分的了解,举国万民之重任,于一介堂堂男儿来说亦有千钧之重。她这样一个毫无背景权谋的异世女子,不知将要付出何等常人难以想像之苦,才能堪堪坐稳这片天下。
念及此,他不禁放柔了声音轻应:“某在。”
“很抱歉...我方才...不曾考虑到你的身份,说了那样的话,请莫要放在心上。”顾缡见怀风起身离开,除了未曾道出的歉意,她心中不知怎地,更蓦然生出一种可怕的孤独无依之感,“只是你能不能...能不能...”
甘英黄昏时便去置办她回銮宣京的物事了,此番事出突然,御前竟只得甘英一人被孟司马招来,故而事无大小,都必要她前去应对。而怀风的寝殿在昆仑山中地位显要,一般宫人却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这偌大的羲和宫里,往日就只怀风一人独居。现在甘英一去,大殿内竟只剩下了顾缡一人。想到明日她就要启程前往的那个陌生都城,想到她即将独自面对的一整个未知的世界,想到一众或许如甘英那般恭敬有加,却每每言留一半的宫婢,一班可能像嵇远之那样谨言慎行,却处处难以捉摸的朝臣,顾缡心中顿时烦乱不堪,一时间,只觉得这大殿每一处的晦暗里,都仿佛涌出了无数名为忧心和惶恐的鬼魅,直将她围困的几近窒息。
快要被这样的恐惧没顶的顾缡,几乎是本能的,就生出了想再留怀风一会儿的念头。虽然荒谬至极,可他的一句“某在”却瞬间瓦解了她的所有犹豫,此刻她只想要哪怕暂时的,去信任这个今夜对她坦诚以待的男子。
心中的念头翻覆再翻覆,那最后一句顾缡却怎样也开不了口。这样深夜的挽留一个男子,即使是在她那个世界,她也是做不到的。
羲和宫前的玉阶上,落满了双月泼洒下的淡淡清辉,只见怀风长身立于其间,看着顾缡对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似在考虑着什么。
不一会,便见他走入了另一侧偏殿,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样东西。顾缡仔细一看,发现那竟是一柄隐隐泛着寒凉之气的古剑。
“昆仑山本乃修道之人避世清修之所,奇山之中,多有猛禽异兽,为帝躬之安危计,宣州庶民姬怀风,诚惶诚恐,自请为天子持剑戍卫,恳请吾皇万岁恩准。”闻言,顾缡只觉得空旷的心中仿佛平地间刮起了一阵清风,她无法置信的望着跪在殿外的男子,久久不能回神。她还未及出口的话,怀风便已从她惊惧不安的眼神中懂得。
“陛下,请‘准奏’。”怀风抬头看见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的顾缡,不禁温然一笑,给了她一个再明白不过的提示,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演练。印象中,怀风除了那日在奉天台上跪拜过她以外,便不曾再对她行过君臣之礼。若只是守夜,何须弄出如此阵仗?此刻怀风的用意,顾缡还不能完全明白。
“准...准奏。”顾缡话音刚落,只听见铮的一声,怀风利落的起身出剑,随即将剑刃一个外扣,便仗剑跪立于殿门外,其起势如飞电,收势却稳如磐石。从顾缡的方向,此刻也只能望见他挺直的背脊和寒光闪闪的剑芒。
她犹记得方才,一股凌厉的杀伐之气随着出剑的瞬间凝聚在他四周,仿佛连无边的暗夜,都在那一刻弥散于他剑下。直到此时,顾缡才想起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皇子,也曾是一员征战沙场的猛将。
怀风未曾再言一字,只是那个岿然不动的背影,就已为她挡尽这漫漫长夜里一切魑魅魍魉。
顾缡愣愣的望了那个身影半晌,终于躺回软榻上。那一晚,几乎是来到此间的第一次,她得以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