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第一部·纳兰庶女
作者:木玉琼棠 | 分类:言情 | 字数:2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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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红楼遗殇
太医虽然不能私下给人瞧病,但由我把脉将娘的症状告予乐凤鸣,再由他开处方还是可以的。调理了一年,快到年关的一日,久病的娘身体有些好转,起身对着窗盼了好久,我知道她在等蓉卿从江南回来过年,也没扰她,谁想她却叫住我:“州儿,我从小偏疼蕴儿,你不怨我吗?”
“我说娘是偏疼我才对。”我笑道,“窗边风大,娘别冻着。”说着将薄毯轻轻盖在娘身上,却被她曳着,“州儿,你听我把话说完。”她打开枕边的漆木盒子,我知道里面是银子和银票,如娘这般清苦,整整一年要积下这些银两是多么不易?那些下人没有银子打点,指不定是什么嘴脸,我的喉咙酸疼起来。娘冰凉的手握着我:“我那身子多补无益,别白白糟蹋了银子。这里面的银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撑到江南还是可以的,我知道你若不是为了我早就离开了。”
“娘,”原来她是懂我的,我哽咽:“您别说了,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只想让您的身子好起来。师父他的医术很高明,您别乱想。”
“州儿,你不必说了,我拖着这病恹恹的身子,活着对你只是累赘,还不如早些去见他。我一直放心不下的还是蕴儿,我走后,你替我好好照顾她。”娘的唇干涩地裂开,又被眼角流下的泪水润湿。
那泪水锥得我的心一痛:“娘,不会的,您别说丧气话……”
“州儿,你若不答应,我即是走了也不安心。”
就连我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我如何背负得起这份注定无法兑现的承诺?可是见到娘明明全身无力,却还拼命强撑着握紧我的手,只为我的一语承诺。
毕竟这是娘临终的心愿,我的心一软:“我……答应便是,还有蓉卿哥哥我也会好好照顾。”
“那我就心安了。”娘的嘴角擒着一抹笑意,轻轻地闭眼,却再也没有睁开,娘昏迷的时候一直喊着蓉卿的名字。
虽然有我细心的照料,可娘终是没有熬到今年开春,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头里去了,可怜蓉卿还未到京,不能见到娘最后一面,娘走的时候又是何等凄凉?没有像样的灵堂,只能在秋水居内辟出一间房,院外依稀传来年节除旧迎新热闹欢腾的鞭炮声声……
我披上白麻制的孝服,留守在灵堂,焚烧的银铂偶尔传来的劈啪声,蕴儿呜呜咽咽的抽泣声绕粱不绝,我却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我麻木地回头,见绾氏一身素服,进了灵堂。
我连忙起身道:“夫人,这儿晦气,又是年节,何况您已帮州儿太多。”
她向我摆摆手:“州儿,你太累了,你想哭就哭出来,别忍着。”
我本来并不想哭泣,但绾氏的话好像触到我心中最柔软的部位,只觉得心中说不出地绞痛,我捂着胸口,抱膝蹲下来。
绾氏也弯腰蹲下来,手轻抚我颤抖的肩膀道:“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儿。”
我抬眼望着她,委屈地道:“可是,我真的哭不出。”
“可怜的孩子!”绾氏哭了,将我揽在怀里,陪着我直到四周由漆黑泛出淡淡紫色,天亮了。
“娘——”
伴随着东方破晓,蓉卿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跌跌撞撞地踏入秋水居,见到满目的缟素,两眼一黑扶着门框跌坐下来:“孩儿不孝!”他是一路快马加鞭奔波赶回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个晚上……
在蓉卿的坚持下,娘的灵柩没有运回江南,而是以外室的身份和纳兰公子葬在一起,他们生不能聚,死后能相守,也算是另一种幸。就在落葬那天,蕴儿带着娘留下的那盒银子一个人不告而别,我终是没能履行对娘的承诺,而我在“秋水居”对月燃起娘亲制的心字香,将娘的诗集投入香炉,正好见到一页薛涛笺慢慢焚化: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春去秋来也快两年了,蓉卿在江南替八皇子与众鸿儒名士斡旋,京城“八贤王”的名头越传越响,八皇子在江南的儒生心目中也有了“礼贤下士”的美名。
自那次交心之后,我与乐凤鸣与其说是师徒,更像是知己,我会在他抄处方笺的时候为他送杯茶水,在他入宫前准备他的药箱,他会在我研习医书的时候替我换盏亮一点的烛灯,在我倒塌而睡的时候为我盖上毯子……
我在这两年里心中不刻意想什么,日常琐事无外乎与蓉卿书信往来,向乐凤鸣学着医术,日子倒也过得消停。不知不觉又快到了冬至,我预备冬至去甘沐寺祭拜娘。我折好冥纸,理好香火,出了秋水居,步至一泓碧池,抱膝坐在快封冻的池边,“啊!”身上被几块石子砸到,不出意外地,在边上的树丛里见到两个黑影一晃而过,我知道是纳兰少玉拉着纳兰云卿干的,我只打了纳兰少玉一个巴掌,还被关得差点死掉,但还是逃不过趁我不备不断往我身上招呼的石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还那么小就知道有仇必报了。
我懒得理会,依旧坐着,寒气从尾椎骨传来,好凉!那池子里的鱼儿也快冻死了吧!我自问若鱼儿还在江河里,它会挨过这个寒冬吗?
“不,根本活不到现在。”
淡淡的声音自然地飘入,我一惊,回眸见来人足登胶底鹿皮靴,一袭月牙色底外翻褐色羔绒领子的唐式圆领袍,腰系同色翠玉缎带,白狐披风的绳带随意地结在胸前,他面若冠玉,一双狭长丰俊的眼微含笑意:“我们又见面了。”我眼前的那个人笑得那么云淡风清,不带有一丝轻蔑,他真的是皇八子吗?耳边回响起蓉卿的话,八皇子虽贵为皇子却自小遭受凌.辱,难道他对此丝毫没有怨怼?我想起曾经遇到过的另一个总是笑得玩世不恭的皇子,残留在记忆里他的脸和八皇子的交叠,我望着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一时出神。
“殿下,这……’纳兰容珏的声音插入了我的耳际,打碎了我的回忆,记忆的碎片纷繁凋落,我回神见他怒目叱责,“卑贱的丫头,见到白河王殿下还不请安!”
卑贱!身前的八皇子听了又作何感想?我连忙低头掩去上翘的嘴角,趴跪在冰凉的地上恭敬地磕头:“奴婢该死!奴婢参见殿下!”与他温泓如水的眼眸错过时,心底暗忖,“好个不露声色!”
“纳兰大人言重了,是我们打扰了州姑娘观鱼的雅兴。”他抬手让我起身,“听说你在乐凤鸣手下学习医术,颇有精进?”
“殿下缪赞,只是略通药理。”我垂睫谦虚道。
他一顿:“每到天气转寒,膝盖以下如置冰窖,有时有麻痛之感可有此疾?”
我答道:“有,此疾是长年寒气沁入腿脚关节所致。这种腿疾若不尽早治疗,会愈演愈烈,直至膝盖胶踝如锥刺,奇痛难忍,不可一动。不过依殿下所述,腿疾只是初犯。”
“那时只是初犯吗……”他自语迟疑,然后问,“此疾能否治愈?”
“可以,只是治疗起来容易反复。天寒时腿脚应注意保暖,平时可多用热水或汤药浸泡腿脚,舒筋活络、驱散寒气。若殿下不弃,奴婢可为殿下推拿按摩,缓解不适。”
八皇子倦倦地躺在卧榻上,我跪着为他褪去鹿皮靴,先上下搓暖腿脚,然后轻柔膝盖,沿小腿缓缓向下直至脚踝,再从脚背到脚趾,最后轻重适中地搓揉脚后跟,轻安脚心各穴道,他的两条腿脚呼呼发烫,我待一切完毕道:“殿下,这腿疾是表,不同的内因都可能引起同样的腿疾。还是请殿下让太医瞧瞧,以玉体为重。”我没有得到回答,恭敬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室里有些刺耳,我抬眼见八皇子竟倒在塌上睡着了。我自问要多累才能在此安然入睡?我不想扰他,只是为他穿好鹿皮靴,脱下长外套,裹住他的腿脚,自己趴在扶手上自己想着心事。
蕴儿比我幸是因为她毫无牵挂,可以一走了之,而我若是走了呢?对蓉卿我于心何忍?八皇子会放过一个背叛者吗?我有时在想若是我没有选择八皇子当靠山,我是不是能够逃出这里?
“不,根本活不到现在。”淡淡的声音突然闯进来。
若是我没有八皇子,容珏不会轻易饶过我,纳兰府的任何一个主子都可以整我致死,就像老夫人整死娘那样!原来,卑贱如我连碧池里的鱼都不如,至少鱼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悲……
“笃”地一声泪滴砸落,没想到却落在了他的手上。
“怎么就哭了呢?”他的手指轻柔地划过我的脸颊,如甘泉流过我的千疮百孔的心田,给我温温的慰籍,“人贵在自重,而后人重之。这世上没有人生来自认卑贱,也没有人可以残忍地对待你,除非你先放弃了。”如玉般的男子淡淡地揉去了我的眼泪,仿佛一并揉去了我心底的创伤。
“若是在这儿实在触景伤情,可愿到我母妃宫里当差?你是懂医术的,我母妃有你照顾我也放心。”
“泽州愿追随殿下,怎会不愿意?”我铭感五内,连忙磕头。
八皇子一笑道:“你上次可说是结草衔环来着的。”
我一抿唇心道,“哪能一样的,上一次是被迫的,这一次才是真心的。”
“你的衣服弄脏了,别冻着。”他移开裹着腿脚的外套,把自己的披风罩在我的身上。
我迟疑地问:“那殿下您呢?”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轻轻捧起我的脸,让我和他深灰色的眼眸相对,我见到他那雾色的瞳中我孱弱的身躯和苍白的面色,我不知道我眸中的他又是什么样子。
他淡淡地开口:“我那么让你不放心吗?”
我一时无挫,只是微唤了声:“……殿下。”
他还是淡然的语气,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相信我。”他灰雾色的眼眸在眼前放大,或许是本能,我乖巧地闭眼,感到温温的感觉覆上我的唇,我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觉察到我的异样,他的吻渐渐张狂,让我一瞬感到他不是那个温婉如玉的八皇子。他轻噬着我的唇瓣,将我的身体贴紧他,狂吻随即移向我的颈项,感到领口的盘扣被咬开,他的舌逐渐向下……
而我不知道,此时外室中,一个身影突然双手握拳,抬步便要冲入耳室……
“八王殿下——”门外传来叫唤声打断了他与我彼此的丝磨,他轻柔地放开我,不紧不慢地将我胸前胸衣系好,若不是我还未平复的心跳,他一丝不乱的秀发让我甚至以为刚才只是我的一场春梦。
身上还留有他淡淡的味道,我抱着他的披风对着窗口发呆,京城冬日的天际出奇地澄净,让我的心从荒乱中平静,我重新叠好披风,压在箱子的最底层。
冬至很快就在一场一场冬雪中来临,以我的身份是不能进纳兰祖坟祭拜的,我便在甘沐寺为娘祈了牌位,也好焚些纸钱,诵些经卷,略尽孝道。
甘沐寺在郊外一处僻静的山上,山路四周的枯枝被晶莹的粉雪覆盖,在冬天干净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马车顺着崎岖的山道到了有些破旧的山门,这是间不大的寺院,幽静安宁。我沿着前方堆着厚雪的石阶向上,石阶半腰处有个内伸的平台,台上置着个铜鼎香炉,烟丝袅袅。
过了平台再上是个不大的佛殿,我拾阶而上,进了有些幽谧的殿阁,对着菩萨磕头,刚闭眼只听边上传来轻细的声音,因为殿阁很静,所以听得异常清晰。我向边上一瞧,只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双手合十,闭眼默念,也许她太过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边上的我。
“菩萨在上,小女采柔。”但闻她道,“ 小女的父亲身子大不如前,可待开春小女又要入宫选秀,不能相伴,求菩萨保佑我父亲母亲身体康泰,保佑诸位兄长趋利避害,全家平安。”她跪在蒲团上磕了三磕,由边上的丫鬟搀扶着起身,出了殿阁。
我望着她的背影,一叹,“难为她考虑的不是选秀的出路,而都是她的家人。”也许在冷酷与伤痛中呆了太久,猛然遇到温情,我心一阵收缩,隐隐地,说是心痛又不是。我,竟有些羡慕她。
她背光的身影一晃,殿阁内的光线一亮,佛殿青砖上赫然多了一块凝脂翠玉,我连忙拾起玉佩追出去,却见到那姑娘刚出寺院的山门。
“追上前面那辆马车,快。”我对车夫如是说,可是我雇的马车太简陋,根本跟不上那辆官家宝车,我只能打消追上去的念头,掏出玉佩细细打量,只见玉佩的边缘内刻着一行小篆——绾氏·采柔,那应该是她的名字。
将那块玉佩放入怀里,斜靠着车厢迷瞪会儿,不久到了文阙城外,我便让车夫过了外城门口就停。这真要是送我到内城,那些大户人家都有自家的轿夫和车夫,哪有人会雇他的破车,所以等过凤文门进了喧闹的市集之后,我在那儿下车,这样赶车夫还能做另一趟生意,那车夫自是千恩万谢。
我随意地掀帘而观,见有一批人到处撞翻小贩的摊位,似是在追什么人,我一眼认出那为首的是九皇子的门人任安。
马车在凤文门边停下,我刚要下车的时候,那块玉佩不小心滚落到车底,我忙弯腰去拾,却见到马车厢底竟藏着个人!也许是用双臂支撑着身体贴紧车底之故,他神情紧绷,剑眉相蹙,零乱的发丝泄露了他的处境危险。他抿唇不语,只是用他英气逼人的眸子凝视我。
我当即再度上车:“出城。”马车颠簸着再度行驶,出凤文门时果然被拦下,我主动掀开轿帘,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马车内。我对任安嫣然一笑:“大爷,小女该不会想要出城为娘祭拜都不可以吧?”我装作不认识他,但我深信他知道我是八皇子的人。
任安见是我也不多言,一挥手示意放行,马车晃晃悠悠驶出几里,在小路边封冻的水塘停下。他从马车底翻出来,掀帘问我:“为什么帮我?”
“没为什么?”我平静地回答。
“想知道我是谁吗?”
见我没有回答,他撇嘴一笑将我遗落的玉佩交到我的手中:“我欠你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