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刀与帝王座
作者:陈三年 | 分类:言情 | 字数:15.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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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番外二:日居月诸
大夏天定元年, 沈靖退位,沈恪之登基,俞九儿从此不再是皇后, 而是被尊为太后。
她坐看一朝风云, 辅佐起沈恪之来自然也应得心应手。
可沈恪之早已不是当年的垂髫稚子, 他已经长成为十八岁的青年了。
这佐与不佐, 如何佐, 却又是个问题。
沈靖勤政一世,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在平定安王叛乱之后,舍身而去, 远离朝堂。
俞九儿却是早已料到。
那日沈靖褪去龙袍,一身布衣打扮, 玄色衣衫掩盖不住一身的帝王气象, 他执着俞九儿的手道:“皇后, 恪之是个聪明的孩子,还望你善待他。”
俞九儿一笑, 既凄然又哀婉,她已经不再年轻,却依旧风韵逼人:“只怕陛下该叫恪之善待我,而非我善待恪之。”
子非少而嫡母壮,谁善待谁, 确实难说。
俞九儿是沈靖给沈恪之的一块磨刀石。
沈靖说得没错, 他和俞九儿只是同路人, 仅此而已。俞九儿是贤臣、贤后, 沈靖也是明君、明主, 他们都清楚彼此要什么。
沈靖洒然而去,留俞九儿一人面对宫内宫外的形势, 不可谓不狠,却也是对俞九儿的信任——他信任她。
这便够了。
这日早朝归来,沈恪之照例去栖梧宫觐见俞九儿,他的母后,嫡母。
因为沈恪之前几年忙着在军营历练,平定安王叛乱,便把婚事耽误了,如今虽已十八,却仍未大婚,因此这栖梧宫还是俞九儿住着。
俞九儿端坐于栖梧宫正殿的主位,看着一身龙袍的沈恪之缓缓向自己走来,却想起那次沈靖出征,被传宾天后,自己也是在栖梧宫召见众妃,让丽嫔带着沈恪之。
那时沈恪之只得八岁,却称她为“皇后”,又聪明又果断,一双眼睛更是像极了沈靖。
“儿臣给母后请安。”
一道清亮的声音把俞九儿拉回现实,眼前一身明黄色的身影,是沈恪之,却绝非十年前的沈恪之。如今的沈恪之早已长成,剑眉星目,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剑,不出则已,出则必见血。
不知这把利剑,将染上谁的血花。
许久没听到俞九儿回话,沈恪之微微抬头看向俞九儿,只见俞九儿双眸微动,却不知想起了何事,自顾自的出神。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可还安好?”
这声“母后”终是将俞九儿从十年前叫了回来,她一回神,便挂上了亲切却又疏远的笑容,起身扶起沈恪之,柔声道:“我身体好得很,只是劳驾你每日来。”
沈恪之眼眸不易察觉的一暗,随即也挂上笑,道:“母后身体康健,儿臣每日来尽孝心原是本分,怎好不来?”
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俞九儿回座,沈靖也在下手做了。俞九儿道:“小燕儿,倒茶。”
从俞九儿身后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白白净净的小女孩儿,忙的给沈靖倒了茶,怯生生的,低眉顺眼。到完茶,便又回到俞九儿后面站好,眼睛一直盯着脚面,不敢看人。
细看起来,这个小燕儿眉目确实有些像从前一直跟着俞九儿的小燕儿。
却终究不是。
俞九儿笑道:“今儿倒来的晚些,可是早朝有什么事?”
沈恪之朗然道:“并没有什么大事,小事倒是有那么一桩,怕扰了母后清静,便没有说。”
句句皆是体谅与关切。
俞九儿喝了口茶,身子向后一倚,小燕儿便识趣的为她捏肩,这几年俞九儿相貌未有太多变化,身子却是大不如从前,她被小燕儿捏着,舒服得闭上了眼,道:“说吧。”
沈恪之的目光中露出了失落,只可惜俞九儿却没有见着。
“今日早朝,商景行请儿臣立后。”
一句话,却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俞九儿碧波无痕的心中,难得的刮起了一阵涟漪。
十三年前,正是商景行直言进谏,她才因多方利益角逐立为皇后;十三年后,又是商景行,再次劝新帝沈恪之立后。
何其相似。
沈恪之见俞九儿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神采,心中一喜,接着道:“待选的有丞相赵昊的妹妹,兵部尚书张德的女儿,以及胡东来的女儿,另外商景行的妹妹也在备选之内。”
俞九儿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看向沈恪之:“商景行真是个直臣,竟不避亲,你怎么看?”
“母后指的是商景行,还是立后一事?”
“自然是立后一事。”
沈恪之直视俞九儿,半晌方道:“儿臣都要,却也都不要。”
俞九儿来了兴趣:“怎么个都要法?又怎么个都不要法?”
沈恪之道:“儿臣将此四女都收入后宫,封为妃嫔。至于皇后,儿臣想留给真心喜欢的人——儿臣不想再蹈覆辙。”
俞九儿知他“不想再蹈覆辙”指的便是沈靖和自己,却也没有丝毫不快,因为沈恪之说的是实话,她和沈靖,确实没有丝毫男女之情。
而沈靖,也确实负了慧贵妃,甚至负了兰妃。兰妃脾气大,胆子小,却在沈靖远走江湖的那一夜饮鸩自尽,俞九儿蓦地想起初入宫之时,面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兰嫔,她说的那番话。
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兰妃没有为大行皇帝殉葬,她殉的,是她单方面的爱情。
俞九儿笑道:“也好。”
沈恪之做的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只是不知沈恪之的意中人何时才能出现,但愿不要太久。
俞九儿的娘家虽然早就倒了,但十年来俞九儿为沈靖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显然便是一巾帼贤后。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出了一个这么没有娘家的贤后,干不干政的,谏官们也就闭了一只眼,连商景行都不例外。
这十年来,俞九儿的势力也是不能小觑。是以沈恪之才事事都像俞九儿汇报。
即便他不告诉,也会有人告诉。
更何况,他想亲自对俞九儿说。
俞九儿认为她是沈靖留给沈恪之的一把磨刀石,也对也不对。于沈靖来说,的确如此,他利用俞九儿已经成习惯了,更何况在他看来并非利用,仅仅是君对臣的命令。
于沈恪之,却并非如此。
他对俞九儿的仰慕,自十年前栖梧宫兵变的那天开始,便从未变过。
俞九儿是他在人生的前几年里没有见过的女性,睿智、淡然、坚定,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沈靖选择女性的目光。
只是这些,沈恪之不说,俞九儿也不知道罢了。
即使沈恪之说了,俞九儿也未必相信。
她只会以为这又是沈恪之的心机手段,反而会更加防范。
是以沈恪之不说。
年复一年,栖梧宫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再开。岁月无痕,转眼两年已过。
自俞九儿入宫,已经整整十五年。
这年正月初一,商景行的妹妹静妃诞下皇长子,俞九儿少见的开心,自从徐三娘走了之后,俞九儿很少再这样真心实意的笑了。
沈恪之看着欢喜,进静妃为静贵妃,赏赐商家田宅黄金,不出意外地都被商景行回绝,于是这份赏赐便被赐予守卫边关的将士。
就在新年和孕育皇长子这两件事使整个皇城都喜气洋洋的时候,俞九儿却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请求:她要将皇长子带回栖梧宫抚养。
听到这句话时,沈恪之没怎么样,小燕儿却将茶倒得溢出了杯外。
和两年前同样的场景,一样的栖梧宫,一样的俞九儿和沈恪之。
这宫里好像总也不会变,人、事,都是如此,当你以为它变了,其实总是似曾相识。
两年间俞九儿和沈恪之相安无事,甚至称得上母慈子孝,只怕这是沈靖当年出走时都未料到的。
沈恪之良久不语,半晌方道:“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母后可愿去赏赏?”
这么多年权谋历练,俞九儿练就出了一身本领:越是理亏便越是理直气壮,愈是无理便愈是无理取闹。
当下道:“好。”
因着天定三年的第一场雪,御花园的梅花在雪光的掩映下更加炫目,雪白丛中点点红。
俞九儿一身白鹤氅,走在寒梅雪地中,几乎分辨不出人和雪。梅花掩映,格外耀眼。
沈恪之在后面看着,总怕一个闪神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缓缓跟上俞九儿,道:“昨儿刚下了一场雪,路滑,母后小心着点。”说着亲自扶着俞九儿,又道:“小燕儿先下去,朕陪母后说说话。”
小燕儿不应,却看向俞九儿,俞九儿略点了点头,她才行了礼,躬身下去。
“母后在怕什么?”
小燕儿下去后,诺大的御花园就只剩下她和沈恪之,半晌,沈恪之忽然说道。
俞九儿一惊。
她从未想过沈恪之会如此直白的问自己。她怕吗?
无疑是肯定的。
两年前沈靖出走,那时她手里尚有十年间经营的朝堂势力,而经过沈恪之两年的剪除,所剩者全然不能和沈恪之相提并论。
她需要筹码,加重她这方势力的筹码。
沈恪之长子恰在这时出生,俞九儿便选中了他。她不愿用些阴险手段——即便用了,也逃不过沈恪之的眼。
所以她要,光明正大的要,理直气壮地要,无理取闹地要。
她赌沈恪之为了孝子的声名,不想在这时同她撕破脸皮。
只是她却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她错就错在最初便把沈恪之当成了沈靖。
却忘了,即便长得再像,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人。
俞九儿停下脚步,看着沈恪之,良久不语。绽然红梅掩映下,俞九儿神色平静,却又格外艳丽。
不知过了多久,她冷静的道:“你说对了,我确实怕。”
承认自己怕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即便是俞九儿,也须得经历一番斗争。
沈恪之却在俞九儿承认之时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如果俞九儿不承认,他却是要思考一番俞九儿到底值不值得自己这样相待了。
他笑是因为俞九儿值得。
“母后,你看清了,我不是父皇。”
沈恪之没头没尾的说了这句话,俞九儿却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闻,目光中有疑惑,有震惊,有不知所措。
她呆呆的立在红梅下,仰头望着比她高出了一头的沈恪之。
看着到九儿脸上少见的复杂表情,沈恪之再次大笑:“母后要的,儿臣都会给。只要儿臣在皇位一天,便定然有母后您的安身立命之所。”
“您大可不必怕。”
承诺也不过如此了。
俞九儿想要说些什么,却心中酸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推开挡在身前的沈恪之,逃也似的跑出了御花园。她茫然无目的的走着,冥冥中像是有什么牵引,一路北行,登上了北城楼,当年她曾在这里指点江山,也曾在这里被从小一起长大信任无比的侍女刺了一剑,更曾看见那人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多少年没有再到这里来了,也有多久没有想起他了。
看着和十二年前没有多少不同的山河风物,俞九儿忽然不知今夕是何夕,是十二年前?是如今?还是不知多久的将来?
天地浩渺无穷,人生却是短短数十载,有限得很。
沈恪之夺了她的权,却也保证她的地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她入宫已经十五个年头,没有爱,没有恨,和宫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样,深深的染上了宫廷的印记,改不掉,也不想改。
她想做一代贤后,青史留名,她做到了。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