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是个女娇娥
作者:Further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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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长宁元年六月十五, 帝长姊,永嘉大长公主,淑顺贤德, 清闲贞静, 赐封号和西, 远嫁月氏, 愿得两国久长安稳, 世为懿戚。
旧程放将军之女,庄南县主程息,素谦恭有礼, 勇武可佳,念其以往功绩, 晋封南平郡主, 特命其偕同和西永嘉大长公主远赴月氏。
程息今日换了一身金贵无比的行头, 还是宫里的司衣局专门从她宅子里量了尺寸回去做的。平金刺绣,回环曲折, 在嫣红的衣裳上绽开一簇簇繁花。
她还是头一次穿这么艳丽的衣服,有些……别扭,跟在尹安歌身边起立叩拜,真怕自己把裙子给踩了。
所幸是坚持到了最后。
宦官将圣旨递与尹安歌,恭敬道:“长公主可以起程了。”
尹安歌握着圣旨, 微微屈膝, 她起身看向皇帝, 展颜一笑, 眼角的胭脂勾出好看的弧度:“绎川, 姐姐走了。”
皇帝比尹安歌高出半个头,他掩着眸, 看不清情绪,只听他道:“月氏苦寒之地,山高水长,秋冬两季常迁徙颠沛,族人多食肉吃酒,着兽皮裘衣,甚至还有……兄死弟娶嫂,父死子烝母。”
尹安歌无言,垂目屏息以听。
“此去路远,长姐……务必保重自己。”
尹安歌抬头,笑道:“阿姐明白的,明白的。”
她转过身,头上的凤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阿姐。”尹绎川在后低声道,“古有解忧功成身退,重回长安,阿姐若愿意,亦可如此。只要大姜在一日,便有一日姐姐的家。”
红妆十里,旌旗飘摇,盛大的仪仗队缓缓驶出宫门,尹安歌掀起帘子,那个自己十余年没有离开过的宫城,在慢慢变小变远,她眼里积蓄的泪刹那崩溃——
再见,云都。
程息递上手帕:“公主。”
尹安歌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在宫里生活了十余年,本是厌烦了的,如今真要走,却舍不得了。”
“女子出嫁,不舍娘家本就是人之常情,公主不必怨自己。”
尹安歌收了泪,稍稍缓了缓,问道:“阿楚姑娘呢?不是说和你一道跟来了?”
“是,作军医了,不过如今是公主您的贴身医女,在后头的马车里呢。”
尹安歌点点头:“那就好。”
程息想起方才殿上的事情,问道:“太后娘娘……没来?”
尹安歌:“我在永寿殿已经辞过阿娘了,阿娘不想再难过,所以没来。”
程息叹气:“公主,不是臣女僭越,要说天下皇家父母子女,还真是鲜有公主家这样,像寻常人家似的感情和称呼。”
尹安歌笑着解释:“大哥,我还有绎川出生时,还在打仗呢,又没当什么帝王将相,就这么叫着,以后也就懒得改了。”
程息点头:“原是如此。对了,不知公主,可知道要和亲的是月氏哪位皇子?”
尹安歌正在摘头上的凤冠,程息见了连忙帮忙。
她吃力地摘下那些重四五斤的金银珠宝,搁在一边,这才松了口气,答道:“这才是为什么绎川不想让我去和亲的缘由。”
程息猜到什么:“难道单于没有在和亲书里提及此事?”
“没有,显然是已有选定太子,出于权衡,不愿声张,便等我过去了,再下命令。”
“那……那公主你该如何自处?”
尹安歌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别急,我知道你替我不平,明明是他们来求亲的,我却成了他们的赌注。但是……我来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了,我选择的,我必要遭受,我也甘愿承受,不必替我担忧。”
*
求亲成功的书信早比使臣的脚步快上几倍到达了月氏单于的帐中,届时弧令正在一旁同单于商量今年行商的路线。
一人走进帐中,是单于的心腹萨吉,他半跪双手奉上,单于见信筒雕刻奇异,知是何事,瞥了眼弧令,道:“弧令啊,这事我们先商量到这儿,你先下去吧。”
弧令瞧了眼萨吉,心知肚明,行了礼便要退出,却听单于在后头喊道:“听说桑雅最近去找你,你闭门不见?”
弧令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笑道:“并非有意闭门,只是先前几日义父命我整理往年账册,帐中实在杂乱,因此谢了所有的客。”
单于看着他,有些试探:“不是刻意闭门便好,桑雅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又一心向你,草原上有多少勇士想要求娶她,她都不要。你若要在草原上立足,继承你义父的家业,我们桑雅是最好的选择。”
弧令恭顺行礼:“是,弧令明白。”
他甫一出帐子,普珠就迎了上来,急匆匆道:“少主,姜国那边同意和亲了。”
“送来了清河长公主?”
“不是,是永嘉大长公主。”
弧令一愣,唯恐自己听错:“你说谁?”
“永嘉大长公主,名讳……就不知道了,是姜太后生的,也是姜皇帝的胞姐。”
他们竟送来了尹安歌?弧令难以置信。
二人边说边赶回自己的帐子,普珠原先跑的实在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少主,这还不是最重要……那个……那个……”
弧令不耐烦,塞了一壶水到他怀里:“喝完再说。”
普珠吨吨吨地还真的喝完了一壶,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那个程息也来了。”
弧令本想着边听边收拾账册,却在听见那个名字时停了下来,心中除了惊愕,更多的是惊喜,转而又惶恐起来:“她来干什么?”
“不知道啊!和亲队伍名单里有她。我和阿莫耶识得汉字也不多,就看见什么……陪嫁随亲的字眼……”
弧令慌了:“她是陪嫁媵妾?”
普珠细细思索一番,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几个字,就点点头:“想来是的,名字就跟在公主后面,好像还晋封了郡主。”
“公主与郡主,倒是把她们俩变成了姐妹。媵妾婚嫁,却也有妹从姊嫁的习俗……”弧令手中的纸被攥成了一团,又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等等,大长公主?淮王尹绎川继位?”
“是的,一同传来的消息,说是求亲前的几月,原先那个接见我们的皇帝崩了,大皇子宁王也没了,说是张家干的,淮王把张家抄了。”
弧令沉吟,手负在后,哂笑:“倒是狠绝。也是,能把胞姐送来此地的人,能不狠吗?”
普珠没管姜国皇宫内的纷争,只担心一件事情:“少主,属下……僭越,知您对程姑娘的心思,但您虽是姜国人,那也是曾经的事了。若您如今还是姜人,那普珠管不着您,可您如今是月氏的左骨都侯,兰须氏的少主,将来要迎娶全草原最美丽的桑雅公主。男人是可以多娶,但就问这两个女人哪个愿意做小的?就算是平妻,您这帐中也不可能有一天安生日子。”
弧令没答话。
普珠有点急:“少主?”
弧令忽然一笑:“刚刚在想法子。”
“什么法子?让这两个女人安生的法子?”
“不,求娶程息的法子。”
“少主你……”
“等她们见到单于,我就求亲,若单于同意便好,若不同意……”
普珠憋了口气:“私奔?”
弧令斜眼瞧他,笑了:“好主意。”
*
车马行至丰城,程息打了个喷嚏。
尹安歌从屋中出来,刚好瞧见,忙问道:“伤风了?”
程息吸了吸鼻子:“不会,身体一向很好。”
储露从侧屋出来,拆台:“好个鬼。”
这种粗鄙之语久别重逢,尹安歌只觉颇为好笑。
程息有些羞赧,无奈道:“公主见笑,我们乡下野地呆惯了,这种粗话也就不稀奇了。”
“小时候也不是没听人说过,觉得亲切罢了。”
储露见尹安歌丝毫不介意,不由地与她多亲近,把安歌拉在台阶上坐下,笑道:“公主我教你呀。”
程息震惊:“储……阿楚你做什么!”
储露一歪头:“也是,这事还是姑娘来教比较合适。”
“我……”
“公主您是不知道,姑娘去琢玉公子那儿上学的第一天,就把人家苏公子气得扭头就走。”
“这是为何?”
储露未讲就先笑了起来:“因为姑娘说,说苏公子是癞□□。”
尹安歌惊讶至极,苏颐城此人她曾有幸见过一面,深觉惊为天人,怎么就做了癞□□?
“因为苏公子给姑娘布置了功课,说将《诗三百》里的《新台》、《墙有茨》、《蝃蝀》三篇读熟背熟,牢记做人不要像春秋时期的卫宣公一样,罔顾道德礼法,只顾一己私欲,也要知道,任性妄为,高傲自大,是要被全天下的人写诗嘲笑讽刺的。”
“第二天,苏公子就问课,姑娘说三首诗中,唯有《新台》了解的最透彻,卫宣公为子伋娶妻筑新台,却见庄姜美貌,就在新台扒了灰。此等表里不一,居心叵测之人,比作蘧篨(癞□□)实在是妙极了!”
储露一口气讲下来,听得尹安歌心情此起彼伏,叹道:“想不到息儿和苏公子还有这么一出?”她笑看向程息,“苏公子到底是哪里惹了你了?让你这么不待见他?”
程息哼了一声,努努鼻子:“让我不待见的人可多。”
尹安歌笑得开怀:“息儿当真是个直爽的人。唉,我在深居宫中,确也是失了不少乐趣。”
程息问道:“公主难道不打马球?我听闻如今的怀昭仪娘娘还在闺中之时,与公主可是赛过好几场的。”
话音方落,尹安歌敛起了笑容,嘴角的笑带着凄凉意:“是啊……是啊……”
程息储露不敢多问。
在丰城休息了五日,拜别丰城三官和驻守的夏将军,一行人又要往更西北的地方进发。
听闻那里没有江南的烟柳,只有寸生的草原;没有云都的宫阙,只有随时迁徙的帐篷。
尹安歌立在城墙上,眺望远处雪山苍茫,黄沙漫漫,天地幽怆。
她转身看去,脚下是百里人家,远处是群山重叠,更远处,是云都皇城宫殿,是她的家。
出了玉门关,就是月氏了。
她会在那里有自己的丈夫,自己的骨血,新的称呼,不再是公主,而会是王妃。
“公主,我们该启程了。”程息在后喊她。
出了云都后,尹安歌卸了所有装束,如今要入月氏,她一早穿戴齐整,凤冠霞帔,灿若朝云,是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大方沉静,端庄淑仪。
尹安歌回到马车里,程息跟进去坐在一旁,见她面色不霁,也没说什么。
夏思成交代完吴恩几句话,吴恩行礼骑上马,高举长剑:“拔营起程!”
轩车华贵,甚至帘子都是丝绸,车身上部镂花,晴时可见阳光,雨时又有琉璃阻隔,还可见雨打窗花的景致。
尹安歌斜倚在一旁,双目出神地望着窗外。
“出关了?”
“嗯,出玉门关了。”
尹安歌攥着手中之物,别过头去。
程息奇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公主,公主,你……”
尹安歌哭了,比离开云都时哭得还要凶,她双手遮着面,却挡不住喉间的哭腔。
程息见她不对劲,忙拉过她:“公主你怎么了?”
尹安歌放下双手,泪横满面,她凄楚一笑,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程息:“你拿着吧。”
“这是……”程息摊开手,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她八岁时,编给林忽的络子,让他系在马球棍上,他却丢了。
“这是马球棍的络子,是……是……”
“是公主心上人的?”程息已在心里笃定了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
尹安歌闭眼,点了点头:“是的……当年他落在了马球场,我看见了,特意丢下侍女去捡来的。”
程息继续问道:“那他现在呢?在哪里?”
尹安歌哽咽:“我不知道……他,他应该……”她说不下去了,只剩呜咽。
程息陡然明白,那日她去见张霖,告诉永嘉即将成亲之事,他如此的开心,还说,永嘉终于放下了那事。
原来那事,就是林家蒙难,林忽身死。
也对,林忽死的那年,永嘉公主尹安歌十五岁,方才及笄。
女子及笄,可说亲也。
一个络子,她藏了十一年,这份心事,她藏了十一年。
尹安歌独自喃喃:“那年我及笄,整个云都城,就属他与我最相配,我等着,等着阿爹赐婚那日,我就把这个络子还他,告诉她,我等了多久……可我终究是……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你肯定奇怪,一国公主,二十三岁未嫁,从未有之,可我……可我放不下啊……我本以为,我本以为我们会是一对恩爱白首的夫妻。”
可她后来没有等来皇帝父亲的赐婚,而是她那个心心念念的儿郎被活活烧死的消息。
没了,她的少女怀春终成了黄粱一梦。
程息不敢接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是有一点肯定,关于弧令的一切,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
私心也好,大局也罢,不能说!
“这个东西,与日后的我而言,已是无用,你收着吧。”
程息心惊,她实在不知尹安歌是否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听她言:“人走茶凉,物是人非,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变呢?”
尹安歌擦干净泪痕,正襟危坐,一袭嫁衣鲜艳如火:“从今后,不是尹安歌,不是永嘉,是月氏的妻族,为姜国而生,为姜国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