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缪萦心头甫动之际，女子已经盈盈走了进来。

空气中有短暂的沉默。

“夕雪今日就要回南平国了，冒昧请十三公主过来相送，希望十三公主你不要见怪……”

叫人舒心的语声，从然夕雪的口中，一一倾吐而出，有如淙淙春水，流淌若离。

夏侯缪萦一笑。道：

“我本来也打算来看你和慕大哥的，只是……”

那含在舌尖的一个名字，终究还是被她咽了下去，夏侯缪萦突然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慕淮安轻轻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了开来，望向面前的另一个女子：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然夕雪笑容温婉：

“都收拾的差不多了……”

顿了一顿，却是续道：

“慕大哥，你能帮夕雪去看一下，是否有什么落下的东西吗？”

夏侯缪萦心中难免一动。想来这然夕雪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自己说，所以才借故支走慕淮安，她今日特意写信请她来这里，想必也就是为着此。

夏侯缪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只是好奇，她到底打算跟自己说些什么。

慕淮安亦明白，她这是希望他能够回避一下，虽然心底有太多的思绪，但终究只是道：

“好。”

望着那一道毓秀挺拔的身姿，慢慢随着关起的房门，一并消失在视线之外，屋中的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有些沉默不语。

夏侯缪萦刚想开口，却见然夕雪向着她盈盈一拜：

“夕雪多谢十三公主的救命之恩……”

这样郑重其事的向她道谢，夏侯缪萦一时之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用这么客气的……我是说，其实，我差不多就是一个大夫，救死扶伤，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不要放在心上……”

这一点上，夏侯缪萦倒不是在谦虚，当日的情形，别说他们之间算是朋友，就算某个素不相识之人，身受重伤，被她撞了上，她亦会尽力救治的，她脸上的挚诚，装不得假，然夕雪望了望这面前的女子，垂低的眼眸，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又是盈盈一拜。

夏侯缪萦接连受了她两个大礼，一时之间，有些懵。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急道：

“然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然夕雪顺势起身，温婉嗓音，一如既往，却不由多了几分重量：

“这一拜，夕雪是多谢十三公主，救了慕大哥的性命……”

夏侯缪萦扶住她身子的手势，不由一顿。只因她能够清晰的看到，说着这番话的女子，眼中浓烈的情愫，藏也藏不住，化也化不开。

她是真的将慕淮安的生死，看得比她自己还要重要。

意识到这一点，夏侯缪萦心中只觉震荡莫名。

“然姑娘，我明白你的心意……慕大哥也三番四次的帮过我，比起他为我做的，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的确，从她第一天踏进煊王府的时候起，数次遇险，都是慕淮安救了她，或许，他是这陌生的西秦国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了，如果说到感激，也应该是她夏侯缪萦谢他多一些……“慕大哥也向我说起过，有关十三公主的事情……”

然夕雪静静望着面前的女子，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些了解，为什么，在慕淮安的眼中，她是如此不同的存在……想起他，在提到这个女子的时候，眼底那些藏也藏不住的欲言又止的情愫，然夕雪心中仍是不由的漾起些微的酸涩。

无关妒忌，或者，她只是羡慕而已。

夏侯缪萦却不禁有些好奇：

“不知慕大哥是怎么说我的？”

然夕雪轻声道：

“慕大哥说……你是他见过的最不一样的女子……”

她依然记得，说这句话的慕淮安，俊朗脸容上，那种悠远的近乎温柔的神情，那是她，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的，即便是对着她，都不曾有过。

她知道，那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情绪。

夏侯缪萦在心底，轻轻咀嚼着这句话，然后笑道：

“我可以将这句话，当成是慕大哥对我的赞美吗？”

夏侯缪萦知道自己在避重就轻，但她宁肯就这样浮于表面，不愿深究。

然夕雪目光清亮，望着她。

“你是知道慕大哥对你的心意的吧？”

这样直白的问出口，连然夕雪自己都不由讪然一笑。

“什么？”

夏侯缪萦心头，不由重重一跳。就像是一直刻意隐藏的、连她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某种隐秘，突然之间被人揭开，慌乱的、不知所措的，却又迷茫的。

“慕大哥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比然夕雪想象中更加容易，即便这里的每一个字眼，都似锋锐的利刃，轻轻剐着她心底最不见天日的某处，她亦要让面前的这个女子，知道有这样一个男子，对她倾心爱慕……她不想看到慕淮安，隐忍的悲伤……从然夕雪的口中吐出的这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千斤巨石一样，缓缓抵上夏侯缪萦的心头，初初的震荡过后，却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沉寂。她不是傻子，慕淮安对她的好，他望着她时的那些眼神，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只是侥幸的以为自己在自作多情，逃避，不想面对而已……但如今，从另一个女子口中，亲耳听到这样的事实，夏侯缪萦仍是混乱一片。扪心自问，就算是知道了慕淮安喜欢她，又能怎么样？她终究是无法回应他的……“我只把慕大哥，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夏侯缪萦缓缓开口道，她知道，自己这样说，无疑对那个男子，太过残忍，但是，比起暧昧不清，给他虚假的希望，她宁肯坦白自己的想法。

然夕雪静静的望着她，她能够清晰的看到，说出这句话的女子，澄澈透亮的眼眸之中，虽然充满着对慕淮安的不忍，但却又如此的坦诚、直率，毫不掩饰。

“难道你就没有一丁点的喜欢慕大哥吗？”

然夕雪轻声问道，凝向面前女子的一双明眸，像是要透过她的视线，一直望到她的灵魂深处一般。

夏侯缪萦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慕淮安为她所做的一切，她不是不感激，但是，她很清楚，那跟爱情无关……脑海里，不由的闪过另一个男人的脸容来，或许，从最开始，她嫁的那个人就是赫连煊，不管两个人的关系如何，她在心底，不自觉的就将其他的人隔绝了开来……一直以来，她心心念念的，都是赫连煊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为什么如此的恨她，除了他，她的心中，仿佛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子……夏侯缪萦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想追究，也不敢追究……“我已经成亲了……”

这算不得好理由，却是夏侯缪萦此时最真实的想法。

“煊王爷？”

然夕雪清丽的脸容上，划过一道奇怪的神情，然后轻声道：

“请恕夕雪直言……煊王爷，并非托付终身的良人……”

一字一句，砸落夏侯缪萦的心头，闷重的、钝痛的。人家常说，旁观者清，果然如此，谁都看得出来，赫连煊，并非是她的良人……是呀，他根本不爱她，确切的说，他恨毒了她……他处心积虑的娶了她，不过是为着报复喻锦程害死了他最心爱的那个女子……多么可笑……世事有时就是这样的讽刺。

夏侯缪萦不敢想下去，心底某处，像是被一根极轻细的针，一下一下的刺着一样，不会致命，却偏偏痛的入骨，看不见的伤口，鲜血淋漓。

笑了笑，夏侯缪萦轻声开口道：

“我知道……还好，我也并不想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

然夕雪蓦地看向她。

夏侯缪萦明白她的疑问，不由笑道：

“我认为，自己的终身，还是托付给自己比较可靠……”

眨眨眼，夏侯缪萦这一次是真的笑了，一扫先前的阴霾。什么恩怨情仇，想那么多做什么，人总要先学会自爱，才能够爱人，不是吗？

与其庸人自扰，不若顺其自然。

想通了这一点，夏侯缪萦只觉心底瞬时一松。

转眸，却触到然夕雪略带惘然的神情。

心中一动，夏侯缪萦开口道：

“然姑娘，此次回南平国，你有什么打算吗？”

然夕雪似没有料到，话题突然转到这里，但只是须臾，便道：

“夕雪身为揽艳阁的头牌，自然是回到揽艳阁……”

夏侯缪萦看她莹润如玉的脸容上，神情平静而淡然，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里，终究非久留之地……”

夏侯缪萦不由轻声道，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开了口：

“况且，我相信，慕大哥也不希望你为着他，再陷入危险之中……”

然夕雪只潋滟一笑：‘

“我知道……但，比起他，我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后来，语声渐低，几不可闻。

夏侯缪萦却能够清晰的从中听到，那些浓重的化也化不开的情愫，萦绕在偌大的房间里，经久不散。

夏侯缪萦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然夕雪望了她一眼，轻声道：

“十三公主，等你有一天，也真的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夕雪今日的选择了……”

夏侯缪萦心中，不由一动。会吗？爱一个人，超过爱自己……这样浓烈的感情，她负担得起吗？夏侯缪萦不知道。

“天色不早了，夕雪也该启程了……”

潋滟情绪，然夕雪轻浅一笑，顿了顿，终究还是开口道：

“十三公主，夕雪有个不情之请……可否代夕雪多多照顾慕大哥？”

女子清润若水的眸子里，盈盈的全是对那个男人的依恋与不舍，如此的深厚，却又如此的隐忍。

夏侯缪萦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感觉，只轻轻点了点头。

日光融融，透过镂花窗棂照进来，满地清辉，叫人油生暖意的错觉。

而屋外，寒冬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