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笑【修】
作者:天下归元 | 分类:穿越 | 字数:182.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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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候选人
日光的淡金薄纱打在窗棂上,渐渐隐去,换了苍白的月光,再在长久的等待中,镀一层霞光的红。
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
这十二个时辰里,君珂始终没有动过,她坐在纳兰述床侧,静静听着静室外的不断回报,静静做出了一系列日后足可以影响尧国政治格局的决定。
晏希离开了,张半半正式接任尧羽总统领。
二长老力战被杀,三长老重伤,传经长老带领其余长老,卸剑以退,野人族停止追杀,却将所有长老围困在殿中,声称“必须和皇后好好谈谈,还必须谈出点结果,否则诸位就永远留在这里养老,天语自会有人接管。”
传经长老无奈之下,在静室之外,和君珂达成协议——自此后天语退出尧国政治舞台,宫中朝中永不再设供奉一职,废除皇后验贞制,废除天命星盘立嗣制,废除天语族皇族世代护卫制。三日之后,皇室和天语,将会联合将此决议公布天下。
另外,君珂还对天语内部的制度提出了要求,这些要求,传经长老再三斟酌之下,也终于答应。
从此天语子弟获得了自由,不必再幼时便和父母生生分离,幼童组队,去那天语雪原,承受物竞天择,残酷生存之苦。
从此天语子弟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愿意接受那样打磨的当然可以继续,不愿意的,自由择业,经过训练的优秀的天语子弟,依旧会是皇室挑选近身亲卫的首选,出自天语的各类优秀人才,也会由朝廷优先选拔。
君珂在说服传经长老时,举了尧羽的例子,天语的基础教育制度其实很出众,天语子弟天份也比一般人要高,这从尧羽的素质上可以看出来,而纳兰述调教出来的活泼灵动的尧羽,才真正展现了属于天语子弟的风采,远超留守在天语高原大本营的子弟们。
而属于尧羽高层的悲剧,正是来自于天语的严谨教条和拘束格局,就像戚真思,她该是雪山上睥睨行走自由如风的狼,责任约束了她的脚步,责任也令她不得不做出最残酷的选择,从此背负沉重的罪孽枷锁,最终生生放弃自己。
要自由。
这是她最后的嘱咐,用生命换来。
君珂也会不计一切,为她达成。
她悍然下令对抗天语,将景仁宫作为圈禁神圣的天语长老的牢笼,她用闪着寒光的刀刃和铁般的沉默,告诉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腐朽们——如果不能如我所愿,我便将天语连根拔去。
她亲自向长老们展示了她的手令,那道手令是下给西北军团总领铁钧的,手令上明确地写明天语一族犯上作乱,着西北军团着力围剿,但凡天语首领级别者,务必格杀——手令除了没有填具体时间之外,其余连怎么善后处置天语,都已经交代清楚。
传经长老看见盖了玉玺的手令之后,闭目一声长叹,自此什么都应了。
他只有两个请求,现有天语子弟,将会离开高原,补入尧羽,他要看看尧羽的调教风格,到底是不是真的胜过百年的天语规则。
另外,各地属于天语的流动善堂,将会统一组织,真正办起固定的善堂,匡扶天下,但必须永远由天语苦修者管理,不受朝廷干涉。
君珂答应了这两个要求,她立誓要破除天语旧规,避免朝堂受到他们陈腐思想的侵袭,但从内心深处,她明白天语本身,是十分纯粹的组织,正是这种难得的纯粹和狂热,使他们过于局限自身的教条,但这并不能掩盖他们本质上的干净,他们的忠诚毋庸置疑,将善堂交给不涉政事的他们,远比给朝堂中那些精明油滑,中饱私囊的官儿们可靠。
破除废旧,让天语接受新鲜的思想注入新鲜的活力,也许能让尧国这一天分奇高的异族,真正走出自己的格局,走出一份从未有过的光彩。
或者也许那样的天语,会渐渐被尘俗侵袭,渐渐变味,不再是可以为皇家忠诚献出一切的天语。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最起码,他们自由了。
景仁宫从喧嚣恢复安静,就在这飘雪数日,朝中放假的时光里,对尧国政治格局变动影响最大的几个决议,已经悄悄尘埃落定。
天又快亮了。
黎明的一线晨曦里,淡白的光线将纳兰述的脸照得雪一般的白,而缓缓睁开的眼睫,乌黑如刚刚逝去的夜。
坐在床边刚刚合眼的君珂,几乎立刻就心有灵犀睁开眼,目光相触那一瞬间,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可眼泪无声无息,便泼了满脸。
纳兰述牢牢注视着她,眼神疲倦,他视线还不是很清晰,却努力将视野里她的容颜,拼凑完整。
心里有恍恍惚惚感觉,仿佛走过了很远的路,历过了很长的人生,来来去去很多人,曾在尽头停驻,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回首,然而如今睁开眼,宫影沉沉,微光斑斓,她在。
便如死而复生,欢喜无伦。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声音低哑,也恍然如梦,自天地那一头蹑足而来,被她拼命追索的手指拉住。
“现在,我们醒了。”君珂伏在他身侧,热泪横流里将脸贴上他的手背,“从此后,谁也不能将我们拉进噩梦里。”
手指微微动了动,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力度动作,君珂抬起脸看他,泪痕斑斑的小脸看起来像花猫,眼神希冀,像在等着一个承诺。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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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君珂自窗前抬起头,看着廊下忙忙碌碌贴着红金福字的宫人们,回身对身后屏风后微笑,“算起来,这还是咱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在一起认认真真过年。”
半透明的屏风后,纳兰述靠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褥毯,微笑看她。
他瘦了许多,这种大手术后,病人的虚弱不可避免,古代这一世免了化疗的痛苦,可柳杏林开出的药方也不是人喝的,很多时候虚弱的身体无法接纳那样的药性挞伐,呕吐、盗汗、失眠、虚弱、迅速消瘦……一开始他还尽量避着君珂,强自忍耐,但时刻关注着他的君珂怎么可能忽略,她干脆将办公地点挪到他的寝宫,见人就在他的寝殿之外,每天的药亲手调理,一口口看他喝尽,他失去了三分之二的胃,一开始只能流质,后来便只能少吃多餐,每顿一点点,但必须很多顿,君珂每顿都亲自过问,包括半夜餐。
白日办公,晚上也不得好好休息,她也迅速瘦了下去,两人经常互相望望,取笑对方芦柴棒一根,回头再看看自己,忍不住又一笑——原来是一对芦柴棒。
这样的日子很累很琐碎,君珂却觉得很幸运,她差一点就失去他,现在却可以天天看见他的微笑,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幸福?
哪怕是看他受罪心疼得偷偷哭,那也胜过再没有哭的机会。
两人含笑默默凝注,不说话,却沉醉,这样的情形最近很常见,宫人们视若无睹地继续。
却有人耐不得了,轻咳一声,“皇后,刚才关于大雪赈灾哄抬物价的事……”
说话的人低着脸,抠着砖缝,脖子都已经发红——哎呀呀,陛下和皇后实在太……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张半半似笑非笑,古怪地看了这位新任的户部侍郎一眼,最近皇后提拔了很多有才干的新人,都很年轻,也很忠诚,别的都很好,就是太大惊小怪了点。
这算什么,嘿嘿……等着吧……
“啊?赈灾啊……”君珂正想着纳兰述的唇,觉得这几天他恢复了一些血色,唇淡淡微红真好看,真想……忽然隐约听见几个字,吓了一跳,“哦……啊……”
第一次面见皇后,充满崇拜和孺慕之思的年轻侍郎,傻傻地仰着脸,等着传说中英明睿智的皇后陛下的伟大指示。
“啊……哦……”君珂思路还没理清,一眼看见宫女端了药进去,立即跳起来,匆匆跟进了屏风,“低头,低头!”
侍郎茫然低下头去——低头?这什么指示?是要对趁雪灾作乱的宵小低头吗?不好吧?
君珂匆匆奔进去,纳兰述刚刚喝完药,一脸痛不欲生表情,宫女见她进来,抿唇一笑,迅速地退了出去。
君珂急匆匆跑上去,占据宫女刚才的位置,头一低,脸一靠,唇一堵……
半晌。
“……还好吗?”
“……嗯……我不想吐了……”
屏风外张半半开始翻白眼——每次都这一招,有完没完?
君珂脸红红地站起,摸了摸唇,浓浓的药香,还有点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
自从他喝药总是要吐,君珂有次无奈焦急之下,堵住了他的唇,从此后陛下就能喝下药了——只要皇后来唇堵。
用心良苦,动机不纯。
傻等的侍郎大人,只隐约看见皇后到屏风后,弯下身,过了一会出来,脸色酡红,娇艳欲滴,看得他一呆——雪灾有人闹事这点事,值得皇后如此大动肝火?
“皇后……”
纳兰述的声音却淡淡传出来。
“首恶者诛。从者由九城兵马司枷号三日,押解游街,务必人人皆知。所有涉事者家产充公,一半上交朝廷,一半用以赈灾,房屋腾出,交由天语善堂,作为雪灾避难之所。此后但有类似情状,一律依此办理。”
“是。”户部侍郎心悦诚服地接旨,心想陛下就是天纵英明啊,这在床上养病还思路清晰雷厉风行,咱男人就是该比女人强悍啊……
纳兰述撇撇嘴——早点赶你出去,省得你左一眼又一眼看个没完!
“纳兰,你又心分二用,抢我大权!”君珂指控。
“嗯……不过总比有人一边办公一边想着……哦……啊……要好。”纳兰述语气断断续续,斜眼睨着君珂,一抹笑不怀好意,“想什么呢?啊?”
那几个字到他口中,拖缠得暧昧不清,君珂给他学得连脖子都烧着。
“耍流氓!”君珂恼羞成怒,骂。
“来吧!”纳兰述摊开身子……
宫女匆匆逃出,张半半摇头出殿,关门,哗啦一下里面扔出一个牌子,他接了,关上门,熟练地往殿门上一挂。
红底黑子的大木牌,在殿门上摇摇晃晃。
“暂停办公,谢绝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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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牌子取下,门开了,君珂鬼祟祟探头出来,脸上酡红未散,还更重了几分。
“不是都放假了嘛,哪还来那么多公事。”她牢骚几句,看看天色将晚,回头对纳兰述微笑,“准备吃年夜饭哦,今晚一百二十道菜!有我给你拌的麻油荠菜豆腐,还有一个惊喜!”
“哦?”纳兰述语声从殿内传来,微微有点喘息,“是真思回来了么?”
君珂身子一僵。
半晌她回身,已经恢复了微笑,“总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殿内纳兰述笑了笑,眉眼沉在黄昏的光影里,神情有点模糊。
君珂在殿门口站了好一会,才回到殿内,传了晚膳,却只她和纳兰述两人。
柳杏林已经回去了,留下了长期调养的药方,他要回去和咬咬过年,君珂自然不会拦,她也不敢提出让尧羽将领和他们一起年夜饭,因为她无法交代晏希和戚真思的去处。
奇怪的是,纳兰述似乎也对此不予深究,他醒来后,问过两人下落,君珂怕那时告诉他这消息,他身体无法承受,便说天语不服管束,两人回天语进行沟通整束,之后纳兰述便没再问过,君珂也无法主动开口。
年夜饭因此只有两人,桌上倒确实是一百二十道菜,不过每道菜份量都少得可怜,而且基本都很清淡软烂,纳兰以前喜欢味道浓郁的菜,如今只能一直吃这些,君珂很心疼他,纳兰述却从没对饮食提出过任何不满,看起来总是吃得很香,君珂于是更加心疼,只能让自己也陪着,放弃了那些透香的骨头,火辣的爆炒,有咬劲的鹅掌鸭信——无论什么事,她只想陪他一起。
酒是养胃的梅酒,一人一小杯,不曾醉,却醉在彼此笑意盈盈里。
不要太监侍应,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东西没吃多少,满桌子泼泼洒洒倒一桌狼藉。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殿门外有人敲门,君珂静了一静,倾身过去,含笑伸手蒙住了纳兰述的眼睛。
“猜一猜谁来了?”
殿门被慢慢推开,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步子听起来似乎有点不稳,沙沙地在地上拖拽着。
纳兰述忽然沉默,君珂感觉到掌心下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
掌心忽然有点异常的感受,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纳兰述慢慢道:“大头?”
随即他拉下君珂的手。
对面,厚厚地毯上,同样瘦了许多的许新子,在张半半和韩巧的搀扶下颤颤地站立着,身子有点倾斜,他努力端肩。
许新子老了许多,眉宇间有风霜之态,黑瘦,精神倒还不错,更让人觉得惊讶的是,他的眸子比当初平和了许多,眸光从容,可以说是趋于平凡,更可以说是走向平静。
他原本还站着,用几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纳兰述,纳兰述的目光一投过来,他就立即站不住了。
“主子……”身子一歪,他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栽了下来,噗通倒在地毯上,“您怎么……您怎么……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一句未完,他已经嚎啕出声,硕大的头颅抵在地毯上辗转,深红的地毯迅速弥漫出一片紫红。
君珂怔怔立在一边,手指触着掌心,掌心里微微潮湿,她还没从这一刻的潮湿里走出来——这是她紧张出的汗水,还是纳兰的……
那噗通一声惊醒了她,一抬眼看见大头激动又凄伤的神情,她心中也蓦然一痛。
四年前黄沙城失散,四年后主仆再逢,他已残,而他也已经失去健康和完全的躯体。
命运给他们的,是何等残酷的历程。
“大头,过来。”纳兰述一直很平静,伸手召唤许新子,韩巧眼疾手快地在桌边给许新子安排了座位。
许新子一动,君珂心便一揪——新子右臂左腿都废了,走起路来身子要先向前一歪,然后整个右半身被左半身扯着向前一拖……像个古怪抽动的木偶。
君珂心里难受,又不能偏开头,只好装作整理菜肴垂下脸。
许新子似乎不以为意,哭完了抹抹眼泪,坦然过来,纳兰述也若无其事,眼神里微微欢喜,亲自伸手在桌边接了他,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都是瘦骨嶙峋的手腕,手指却都很用力,掌心相握,相视一笑。
坦荡明朗的笑容。
真正男儿,不为世事磨折所摧。
君珂心潮激荡,借斟酒布茶之机悄悄抹去眼泪,许新子一开始还有点拘束,随即便放得开,笑道:“不曾想还有回来的这一天,如今待遇倒好了,皇帝赐座,皇后斟酒,大头咱可有面子了。”
“呸。”张半半声音微微有点异样,强笑着呸他一口,“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不是咱们去找你,当真就如乌龟一样缩头不出,你对得起陛下么?”
“主子。”许新子握着酒杯,静静低头半晌,再开口却是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我成亲了。”
“很好,谁家的姑娘?”
“三道川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人很好,不过屁股不够大。”
“哪有那么完美的事儿?她对你好吗?”
“好,她很贤惠……”许新子慢慢地道,“我也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儿子。”
“那恭喜你了。”纳兰述笑得很愉悦。
“所以主子,对不住……”
“喝酒。”纳兰述打断了他的话,“你小子不错,当初我答应替你操持亲事,你倒自己解决了,下次记得把老婆孩子带来我看看。”
“丑得很。”许新子咧嘴一笑,“有污尊目。”
纳兰述喷出一口酒,“你这小子也会掉文了,跟谁学的?”
“二小子念私塾,我在墙根下编草席子,听着也会了几句。”许新子有点难为情。
纳兰述和张半半都大笑,韩巧微笑,君珂也在笑,一低头,饮干一杯酒。
腹内火一般灼灼烧起来,烧得眼底也在灼热。
昔年握马缰,执长剑,掠兵锋,飞骑快意走天下的纵情男子,如今蜗居小山村,隐姓埋名,靠编草席贫寒度日。
却依旧笑得温暖而满足。
断的是肢体,伤的是肌肉,却不折逆境里坚持的心。
很快便似乎都醉了,久别重逢的心肠,似乎灌不下太多灼热烫心的酒,许新子已经忘记了主仆之别,揽着纳兰述喃喃谈当初翻板下的惊险,这些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定,谈他特别老实的大小子,特别狡猾的二小子,还有乖巧听话的亲生女儿,谈寡妇的贤惠和爆脾气,谈那个贫穷荒僻的小山村里,每一点最普通最平常的一切。
纳兰述和张半半韩巧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仿佛这是世上最精彩的评书,君珂没有说话,只命人不停地换掉冷去的菜,熬上温热的汤粥。
她只望这一刻能让纳兰快乐而温暖,稍稍抵消之后的寒冷。
“喝酒,陛下……”许新子醉眼朦胧举起酒杯,“为你的……健康……”
纳兰述莞尔,浅浅一抿,随即举杯。
“今晚我有三杯酒要敬。”他微笑,笑容在烛火下神光离合,君珂直起了腰。
“第一杯谢上天。大难不死,故人重来,老天厚我,无限感激。”
三个人都一饮而尽,齐声道:“谢上天。”
“第二杯……这句话我将在今年元宵宫宴上提起,不过现在先说也无妨,这一杯谢我的小珂,生死相随,倾心以伴,从最初到现在,纳兰述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她。”
许新子和张半半韩巧立即举起酒杯,每个人眼神都由衷真诚。
“谢皇后。”
“不。”君珂轻轻举起杯,“该谢的是我,纳兰,谢谢你为了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放弃。”
酒杯轻轻相触,细瓷交击声清脆,如笑意琳琅。
“第三杯……”纳兰述还是那样淡淡的微笑,带一分浅浅寂寥和安慰,将酒杯向半空一敬,随即缓缓往地上一酹。
“敬真思。”他闭上眼睛,笑容透明,“世间无奈,终得解脱。”
三个人的酒杯都定在半空。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辰。
酒冷羹残,冷掉的席面撤了下去,喝醉的大头被韩巧抱走,张半半的身影也悄悄迈出了殿外,君珂从有点僵硬的姿态中缓过来,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洒在地面上。
随即她轻轻靠在纳兰述的怀中,他温柔地揽住了她。
“纳兰。”
“嗯。”
“不管别人来来去去,我在这里。”
“我知道。”
“那你呢……”
“西鄂初收,羯胡未归,北地大陆尚未一统,庆燕之兵犹自梭巡,灭门之仇高悬于顶……更重要的是,还有十八个孩儿等着唤我父亲……我怎么敢不在?”
烛光摇影,帘幕深深,静默依偎的身影,久久镂刻在夜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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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又三年。
大燕长治六年,夏。
一个平凡的早晨,日光自定和门巍峨的门楼上掠过,在门楼之内宽敞的汉白玉广场上铺开,射及大仪殿前一箭之地,那里,无数人肃然跪侯,黑压压的人群,屏住呼吸。
内殿里弥漫着熏人的药气,流窜着细弱的呼吸,纳兰君让黑袍委地,跪在榻前,握住自己父亲枯瘦的手。
“君让……有些事朕没有勇气……以后,怕是要为难你了……”
纳兰君让默然半晌,闭了闭眼睛,声音沉沉。
“父皇,大燕不能亡。”
床上的皇帝,发出一声轻若飘雪的叹息。
天色微亮,三十六道低沉的金钟响彻重重宫阙,殿堂尽头,走来素衣肃穆的大燕皇太子。
帝崩。
是日,新帝继位,这位因为皇帝病弱,早已掌握朝政多年的皇太子,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以长治六年为元弘元年,大赦天下。
纳兰君让的继位大典,可以说是历史上最顺理成章毫无波折的一次,他早已是不加冕的皇帝,众人不需要揣摩新帝的个性喜好,而纳兰君让生性简朴,不喜欢铺张奢华,大典以最简单的标准,最简洁的方式进行完毕。
只是在大典的最后,在各方来使庆贺这一节,这位众人心目中严谨到从不逾越的皇帝,还是抛出了一个炸弹。
“大庆皇帝陛下,恭贺大燕皇帝陛下,国运昌隆,国祚绵长!”
朝堂上立即嗡地一声炸开了锅,人人面面相觑,惊骇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庆?
随即殿堂之下缓缓步来的男子,几乎便让众人立即由极热闹变成极安静。
宽 大袖,层层衣摆如水波般漾开,明明衣色轻素,依然令人感觉到那般由 子里散发出来的宫廷龙涎香般的奢靡华丽气息,衬那般流光潋滟眼眸,春风淡月微笑唇角,老臣们都有些恍惚,仿佛看见当年风流艳京华的沈相,一转眼从对方腰间龙形的腰佩上,惊觉世事弹指,沧海桑田,沈相早已是一国之主,而自己也成了三朝老臣。
大燕皇帝即位典礼上,竟然允许大庆皇帝观礼,而大庆皇帝竟然也坦然出现在敌国,身处对方朝堂之上,这意味着什么?
谁都知道,虽然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但这绝不包括大燕大庆这样的情形,大庆之主,是大燕叛臣,大庆的土地,是从大燕疆域之上生生分裂出去的,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容忍,事实上,在大庆最初建国那几年,两国边境之间,纷争摩擦就没断过。
然而今日,毫无准备之下,大燕皇帝,竟然就这么敞开边境,任这生平大敌,安然走到自己面前。
两国皇帝平礼相见,对答从容,谈笑若春风,底下暗潮涌动,眼神乱飞,神情诡秘。
纳兰君让此举可谓破釜沉舟极大勇气——从明日开始,他必将收到很多谏言,受到很大压力,爱国愤青会大肆抨击新帝丧权辱国,大燕百姓会疑惑私议新帝的为政软弱。
然而这不能阻止他捍卫大燕的决心。
因为西北方向的那头雄狮,已经即将睡醒。
三年了,西鄂已经成为尧国囊中之物,羯胡新王即位后,并没能如他年轻时那般表现出精明强干的掌政能力,相反,由于一直以来的军事依赖,羯胡最终也被慢慢控制在尧国手中,尧国以西鄂北海州为据点,以尧国西鄂联军扼守北海,对羯胡形成军事牵制,王庭在两国的步步进逼下,无处挣扎,因为背后,还有一个由尧国皇后亲自掌控的雄兵骁将的云雷。
此时尧国的实力,已经令诸国都心生凛然之意,虽然尧国对自身的军事力量一直讳莫如深,作为国家最大机密,但这些年经过各国探子不屈不挠的打听,众人也摸出个大概,尧国麾下铁骑近百万,特殊兵种更多,有体质强健异于常人的黄沙军、有自幼训练方式自成一格的天语尧羽、有全民皆兵的云雷腾云豹铁骑,虽然数量不多,但都是以一当十当百的绝世强军,放到哪里都是剖开战阵的带血尖刀,更有传说中几乎没有正式上过战场的鹄骑,能够实现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空对地打击,是冷兵器城防阵地战时代真正可怕的,几乎无可抵御的战争利器。
在这样的武备面前,几乎所有的皇帝都不能安睡,南齐东堂等国还好些,毕竟隔得远,又没有直接仇恨,可大燕大庆,作为纳兰述的死敌,这三年几乎可以说枕戈待旦,未敢一日松懈。
然而令各国不解的是,尧国拥有特殊而强大的兵力,作风却显得过于低调,在各国军事专家的计算中,最迟在两年前,尧国就可以发动复仇战争,但事实上,尧国似乎迷上了养精蓄锐,始终没有对两国展开较大规模的战争,虽然和两国边疆之间侵扰不断,那也只能算局部战争而已,最起码那些传说中的战争杀器,就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而在各国的猜测里,最迟一年前,尧国便可以正式合并西鄂,转而吞并羯胡,将尧国西鄂羯胡云雷四地正式合并,形成大陆数一数二的大国。但事实上,哪怕现在已经形成了这样的疆域,但尧国始终就不肯揭开最后一层面纱。尧国的迫不及待扩充实力,和它的含蓄内敛控制力量显示,形成了一个鲜明的矛盾对比。
尧国越低调,其余各国越不安,越在担心这个国家拼命吞并拼命扩充力量,却不展开战争,其真正用意是什么?
各国都在猜,但真正大致猜中原因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在揣摩出原因后,当即以秘密渠道传书当时的大燕皇太子,现在的大燕皇帝,提出了一个十分惊悚,让人难以接受,但又十分具有危机意识和大局观的要求。
这个人是沈梦沉。
他的要求很简单。
“燕庆结盟,以应尧国!”
在信中,他简单,却又一语中的分析了必须这样做的原因。
“尧国主政者中,必有一人,因为不可抵抗之因由,需要三至五年以做准备,时日越久,尧国积蓄越厚,庆燕越危,请陛下暂抛却你我旧仇,全力以御尧!”
在沈梦沉的分析中,他指出这位尧国主政者,应该因为某事,有个三到五年的限制期,一旦过了这个限制期,尧国必将倾国以报旧仇,到那个时候尧国羽翼丰满,无论是大庆和大燕,都将面临建国以来最大的战争,不如趁此时,先结盟对付尧国,破坏纳兰述的打算。
沈梦沉认为,这个时段应该是五年,而现在的第三年,应该是个极其关键的时期,他愿意为这个结盟提议,向大燕称臣。
这封信让纳兰君让足足在密室里看了三天,当时皇帝尚未驾崩,对于纳兰君让呈上的这封密信,皇帝也没能下得了最后决心,最终将这个难题,抛给了纳兰君让。
而纳兰君让一即位,便义无反顾对沈梦沉抛出了橄榄枝。
他相信沈梦沉的智慧,这也是他这几年来的疑惑,便让庆燕合并的刀刃,划开这道迷蒙的雾障吧!
是以有这一日,朝堂之上,庆燕两国最高统治者,众目睽睽之下的会晤。
当日御花园纳兰君让宴请沈梦沉。
“朕想知道,陛下所说的那位尧国主政者,应该是谁?”纳兰君让一向问题直接。
沈梦沉笑而不语,他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愿告诉纳兰君让。
两人默默喝酒,都不再说话,都在这一刻,想着一个人。
一个早已属于他人,却将自己的影子,深深刻在两位帝王心目中的女子。
想要忘记也是难能,这几年,尧国那位皇后,几乎成为大陆之上最有争议的人物,她的新闻层出不穷,茶楼借助她的谈资永不倒闭,坊间对她的评价可以说是毁誉参半,各自极端。有人说她专横暴戾,嫉妒无出,牝鸡司晨,不遵礼教;有人说她慈和大度,勤政爱民,虽有摄政之举,却从不逾越。她掌握尧国雄兵,却将雄兵都远放在外;她掌控尧国宫廷,却让宫廷成为史上最空旷的后宫。她在尧国首开不纳妾制度,首开女子学堂,她废除辅助皇权数百年的天语旧例,她摒弃了尧国绝大多数对女人的限制规矩,她免除皇宫内侍净身规矩,全大陆只有尧国皇宫,一大群适龄男人女人担任宫内职司,谁和谁看对眼了,就放出宫成就良缘。
她给了尧国皇室一个自由宽松的新面貌,为此饱受各国诟病,但似乎这没影响尧国帝后的任何感情——除了一直没有孩子。
一壶酒很快消失在两个频频举起的酒杯里,两人都喝得很快,似乎要用这样频繁的牛饮,来抵消内心深处突然涌起的空旷和冷凉。
这些年他们都有了妃子,纳兰君让连太子妃都早早立了,在他从云雷回国的那一年,他便立了韦家的孙小姐为正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该立为皇后,他们是富有一国的男人,也是完满的男人,最起码表面上是。
然而此刻,酒满心空,两国之主对着天下舆图,冷静商量着如何以阴谋阳谋,明枪暗箭,刺入属于她的国土,笑容云淡风轻,眼神却闪烁着莫名的微光。
谁也不肯承认,在夺取他国国土,解除威胁,杀死生平大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都有一个隐约的想望,隐约的希冀,在翻动的盟约纸张间,在指点的江山舆图上,浮现淡淡的影子。
想要看看你好不好。
想要知道你如何存在。
想要于万众中央看你容颜,是否和我一般,在年华里悄悄苍老。
想要看你在战阵驰骋,和我,为彼此的疆域誓死争夺,看谁的鲜血浇灌来年春草。
想要知道时隔多年,你笑起来是否还是微光如钻,恨起来是否还是轻咬唇边?
想了解了这绵长思念,化了这噬心折磨,逞了这男子内心深处永不磨灭并越来越炽烈的野望。
想要将属于你的一切夺走,连同你——
君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