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宫变，暗道的存在早已人尽皆知。

冬儿一路搀一路哭，“娘娘，您要节哀啊，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

“幸好您不是皇后，否则陛下一去，您要遵祖制殉葬，冬儿就再没主子了！”

时妩一颗心沉到谷底，脑子里记挂着那个如隔三秋不见的男人，根本没听进去。

暗道一路通往后山，时妩畅通无阻，走到护国寺门口，往常跟在皇帝身边的苏公公看见她，诧异得瞪大了眼。

“贵妃娘娘，您来晚了！”

他擦着眼角泪水，一脸哀戚，“陛下已经去了！”

时妩不愿再听，一把拨开他。

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跤，她顾不上狼狈，用力推开紧闭的寺门。

榕缘寺里冷冷清清，四周有沉默肃穆的近卫把守，大雄宝殿里袅袅清烟升起，不见人影。

看见是她，近卫都退开了些。

时妩苍白着一张小脸，头也不回往榕缘寺后的祈愿树奔。

春末的梨花开满枝头，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清风一吹，天地都染成了白色。

树下有两个熟悉的人影，六公主跪坐着，她面前躺在梨树下的人，是穗宁的皇帝陛下。

时妩放慢了脚步，连呼吸都缓了，她一步步走近，六公主泪眼婆娑的抬头，看见是她，眼泪瞬间落了下来，“皇嫂！”

打从她嫁给皇帝，六公主一直这么喊她。

六公主一脸无措和哀痛，语无伦次，“皇兄他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皇嫂，你来晚了，差一点，就差一点！”

是啊，只差一点。

探向皇帝鼻息的手指颤抖着放下，时妩盯着男人熟悉的面容，眼泪顺着腮边滑落。

她受的伤被现代的盛初熠治愈，可真正和她青梅竹马相处了好几年的男人，是穗宁的盛初熠啊。

他连让她当面问清的机会都不给。

六公主和时妩都没有说话，两人静静的坐在梨树下，耳边只剩微风拂过的树梢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有脚步靠近，六公主擦干眼泪，朝来人作了一揖，“国师大人。”

时妩跟着回头，对上一张玉面书生般的陌生面容。

这是榕缘寺的得道高僧，榕缘寺成为国寺后，他便被封为国师。

之前时妩跟着皇帝上山几次，都未曾见过他，国寺的住持总说国师在闭关，时妩也不在意。

没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公子？

时妩看了他一眼，眼圈还红着，“国师大人。”

国师颔首回礼。

他一身青衣灰袍，幽静的眼在时妩身上停留片刻，猝不及防开口，“娘娘此世寿数已尽。”

“如今回来，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这话一出，六公主和时妩同时一惊。

“国师大人，你在说什么浑话！”

六公主浑身颤了颤，一把拉住时妩的手，温热的触感不似虚无，她定了定神，才道，“皇嫂如今好端端站在这里，她好不容易从昏迷中苏醒，你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六公主听不懂，可经历了现代快一年生活的时妩却听懂了。

是因为她命数到了尽头，灵魂才会穿梭到现代？

“贫僧只是如实相告。”

国师轻念一声阿弥陀佛，“想必娘娘有惑不得解，只要解开，便会彻底离开穗宁。”

他的眼神说不上灼人或者锐利，时妩表情平静，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她的确还有话想问皇帝。

此前与皇帝的种种不解和误会，都已经在现代生活的那段日子里，被心思玲珑的盛初熠安抚，被顾弦霏和盛陆离揭开真相。

唯有一个问题沉甸甸压在她心底。

现代的盛初熠不知内情，穗宁的皇帝已经驾崩。

她无人可问，无人可解。

时妩抬了抬眼，“国师大人能给本宫答案？”

“贫僧知无不言，愿为贵妃娘娘分忧。”

国师朝她一揖，“贵妃娘娘可是要问陛下身上的缠绵蛊？”

缠绵蛊？

时妩是从盛陆离临终前的遗言，才知道皇帝被太后下了蛊，只要与女子交合，就会寄生到下一代。

却不知，蛊还有这样一个名字。

“你知道缠绵蛊的功用？”

“贫僧知道其功效，更知道其利害。”

国师淡声道，“此蛊只能以苗疆特制的药物缓解，除了通过交合，使其转至母体寄生胎儿外，再无别的解法。”

“若一直留于体内，会慢慢侵蚀五脏六腑。”

时妩的眸子倏然瞪大，“陛下正当壮年，却早早驾崩……”

“正是因为此蛊。”

国师又朝她作了一揖，“此前贫僧曾劝过陛下，寻一女子交合即可解蛊，但陛下拒绝。”

“陛下说，此生他只承诺一人为妻，绝不可能移情。”

时妩惊愕地怔住。

“如果他愿意宠幸嫔妃……”

解了缠绵蛊，就不会死，还能长长久久活很多年。

可这个傻子守着对她的承诺，宁死也不肯破了誓言！

时妩突然想起冬儿搀她上来时说的话。

第182章 她回到穗宁，陛下却驾崩

冬儿说，幸好她不是皇后，否则就要殉葬。

穗宁祖制，太子必须养在皇后名下，皇帝驾崩，皇后也要殉葬，以防太子登基后，皇后成为太后，联合外戚干政把控朝堂。

每一代帝王都遵循殉葬制度，一直到先帝突然驾崩，却没有立太子。

九子夺嫡，整个穗宁京都被血染透。

太后在争斗中没了儿子，也不想跟着先帝去死。

仗着御史大夫是她父亲，她转头扶持没有娘家无权无势的十一皇子盛初熠上位，条件便是，不能让她跟随先帝殉葬。

这些，是后来皇帝同她夜谈，无意间提到的。

当时的她没有意识到什么，毕竟陛下实在年轻，怎么看，也能活到与她白首的年岁。

可如今，时妩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不是皇后。

为了和她的承诺，他空留三千后宫，不宠幸任何一人，哪怕因此短寿也绝不破戒。

他早就知道自己命数不长，可连让她去死都舍不得。

他爱到极点，她却后知后觉。

时妩垂眸看着落满一身梨花，没有声息的皇帝，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元诞那一日呢？”

“叛军长驱直入，该在宫中的皇帝却带着十万精兵不见踪影。”

她掷地有声，“他到底去了哪里？”

“皇兄去了京郊！”

不等国师开口，六公主焦急的解释，“太后原本想在元诞那一日设计囚你，以此把控皇兄。”

“她放出你父亲被边疆叛军挟制，正在前来穗宁京城路上的消息，皇兄不想让你担心，派了斥候探听，又点了十万精兵轻骑，想速战速决带回时将军。”

“半路抓到敌军的探子，皇兄发现不对，立刻杀了回来。”

六公主哭着抓她袖子，“皇嫂，皇兄并非有意瞒你，元诞寓意万家团圆，他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时妩呆呆看着她，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怪不得，太后会被贬为庶人，一杯毒酒赐死，落到无人收尸的下场。

她的父亲失踪在战场上，她和兄长都知道凶多吉少。

时妩行军那些年，也派了无数的人去打听，四处辨认无人收殓的尸体。

可一天没有下落，就多一天的希望。

谁能想到，这份希冀竟然成为太后下手的突破口。

太后将皇帝调虎离山，反倒让丞相渔翁得利，带着敌军长驱直入。

是她错怪了皇帝！

时妩双膝一软，跪坐在皇帝身旁。

他的身躯早就凉透了，本该温润柔和的眼，如今紧紧闭着，蹙紧的眉间是化不开的愁思，唇角却挂着安详笑意。

她看见他宽大袖子里露出一角红色，伸手拨开，是一方陈旧的祈愿牌。

木牌上字迹肆意洒脱，用行书写着五个字：愿得一人心。

时妩指尖颤得厉害。

这是她十五岁想挂到祈愿树上，却被风吹下来，被当时还是十一皇子的皇帝捡到的那块木牌。

红绸上系了另一块一模一样的木牌，皇帝的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白首不相离。

她盯着打成死结的两条红绸，莫名想起和现代的盛初熠在恋综时的那一幕。

她在树上挂了祈愿木牌，盛初熠上去，理直气壮把他的牌子系在她的红绸上。

脑海中的回忆和眼前的木牌重叠，时妩抬了抬唇角，想笑，眼泪却掉下来。

从她穿越到现代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

无论是现代还是穗宁，那都是他。

时妩握着木牌起身，想像他们在现代那样，把祈愿木牌挂回梨树上。

“且慢。”

国师扬手制止她，眼底的慈悲如水蔓延，“因果循环，皆是宿命。”

“想来娘娘昏迷的时日里，已经弥补上了这份缺憾，无须再多此一举。”

时妩的手一顿，狐狸眸染上浓郁的惊诧。

她刚和国师初见，他就说她此世寿数已尽，她只当国师是卜算得知。

可现在国师所言，分明是知道内情！

他知道她穿越到现代，和盛初熠一起系了祈愿的木牌！

时妩脑子里如走马灯般凌乱，现代和穗宁的记忆混淆在一起。

现代在榕缘寺为盛初熠算卦后圆寂的高僧；

盛陆离出生时现身的高僧；

为许裳裳看相，说她会有两个女儿的高僧……

时妩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找出了其中关键，“你就是……”

“施主，阿弥陀佛。”

国师轻声打断她，“你的惑，已经解了。”

随着他的话，时妩只觉得脑子袭来一阵眩晕。

她连忙撑住树干，可手脚不受控制，仿佛灵魂在一点一点抽离。

“皇嫂！”

六公主惊叫着上来扶她。

时妩看着她和盛陆离一模一样的脸，用力攥紧了她的手。

盛陆离临终时告诉她，皇帝驾崩前，在他们定情的这棵梨树下许愿，用他的下一辈子换她一生无病无灾。

还说，她和盛初熠，一定能顺风顺水，长命百岁。

盛初熠就是皇帝的下辈子，他的来生没有被收走。

佛家讲究因果，有人长命就有人短寿。

是六公主。

皇帝许下那样重的誓愿，她用自己的命替了他。

时妩唇瓣一张一合，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回头看向国师。

“贫僧知道娘娘心有两忧，一可解，一不可解。”

国师朝她摇了摇头，“娘娘安心去吧。”

“生同衾，死同穴。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

******

盛初熠觉得自己好像困在深海。

四周混沌一片，听不清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置身黑暗之中，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去。

不知过了多久，窒息的静谧有了破口。

他睁开眼，看见自己站在一棵巨大的梨树下。

那棵梨树有点似曾相识，花瓣如雪纷纷扬扬洒落，盛初熠伸手去接，梨花却穿过他的手，落在身着龙袍双眼紧闭的男人身上。

嗯？这不是他吗？

盛初熠眼露震惊，他这才发现，树下除了躺着的自己，旁边还跪坐着一个女孩子。

看清楚她的脸，盛初熠再也无法淡定。

“六六？”

他不敢置信地低唤出声，伸手想去触摸那张和盛陆离一模一样的脸，手指穿过了她的脸，什么也抓不到。

掩面哭泣的女孩仿佛心有所感，抬头看向他身后。

“皇嫂！”

盛初熠回头，又是一怔。

时妩被人搀扶着，她穿着月青色宫装，狐狸眸里失去了光彩，脸色苍白，多了几分憔悴。

这不是现代，这是时妩生活过，也在他梦里出现过的穗宁王朝。

盛初熠眼睁睁看着时妩从他身体穿过，和盛陆离跪坐在树下，对着他的“尸体”怔然哭泣。

在这个王朝当皇帝的他，驾崩了？

盛初熠收回了手，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国师出现，他盯着那张年轻的脸，喃喃出声，“高僧……”

在当初尚还破落的榕缘寺里，为他算了一卦姻缘的高僧，就是他。

只不过，这个是年轻的高僧，而他遇见的高僧已然年迈，为他卜卦后的第二天就圆寂了。

直到时妩再次倒下，国师命人将她和“他”移到榕缘寺前的祭台，一把火点燃。

“国师大人，你在干什么！”

六公主气急得上来阻拦，“皇嫂还有气息，你怎能将她和皇兄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