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俭拿着丹药匆匆回宫，双手呈给庆明帝，又转达了晋王的离京之言。

而他们在晋王府里发生的事，在这之前已通过两个侍卫的嘴皆传入庆明帝的耳中。

庆明帝握着瓷瓶，脸色阴晴不定。

赵承渊会心生不满他并不意外，只是想用离京来保平安，怕是没那么容易。

赵承渊曾说, 那制丹药的道士行踪飘忽，想寻到他不容易。再想从他手中得丹药，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庆明帝攥了攥手中的瓷瓶，转身回到殿内。

陈蔓坐在榻上，半倚着引枕，拿银勺拨动着熏香。淡如云烟的面容笼在缥缈的熏香后，朦朦胧胧, 就似与他离得很远很远，已然隔了生死。

庆明帝收起情绪, 笑着坐到陈蔓对面，将瓷瓶放到桌上，笑着道，“阿瑶，晋王又进献了一粒丹药。放心，你不会有事了。”

陈蔓看了眼那瓷瓶。

赵承渊淡看他一眼，道，“太子回吧。宫里离不开你。”

她的夫君，她的儿女，都不必知道她的存在。

——

眼看着已经过了晚膳时辰，赵承渊还没有回来用膳。

而且他们谈事，太子来作甚？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又轻又柔，如在低叹。

此时天色已暗，府里各处已经点上了灯笼，父亲的外书房里却没有亮灯。

陈蔓手中的银勺顿了顿，眼中似乎起了对生的渴望，“那臣妾现在吃了，就不会死了？”

罗平提着食盒进外书房，将八仙桌挪到堂中央，又将饭菜点心一道道摆到八仙桌上。

韩攸宁抬头打量着她们俩，前世自己身边只剩下秋叶一个人，可这一世，自己身边有许多人。

母亲……

她从白玉的熏香罐中舀了一勺熏香粉出来，加入熏炉中，用银勺轻轻拨动，不用香篆模具，轻松便堆砌出一朵优美的山茶花。

以前他们谈事，她也是畅通无阻，随时可以进去的。

韩攸宁静静坐在窗前，窗外湿冷的风透过半开的阑窗吹了进来，裹挟着泥土的腥气。

外书房外面，远远地守着二十多个侍卫，其中一个侍卫的身影很是熟悉，卫霄。

二月二这日下雨，整个春日都会雨水充足，一整年都会风调雨顺。百姓将士皆有温饱，是好兆头。

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秋叶将窗户关了，“王妃，外面冷。您小心着凉。”

她现在，便将自己的生机彻底断了。

她本就察觉府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巡逻的侍卫明显多了，如今叶常连包子都不吃了，定是有大事。

庆明帝眸色微动，这是暗卫要寻他的信号，他在坤宁宫中时，非是十万火急的事，暗卫不会寻过来。

他咬了一口，眯着眼，似乎看到了春日的风拂过她的脸庞，染上了她的香甜。夏日的雨打着绿荷，她在伞下笑语嫣然。

他再将手探向糯米糕时，赵承渊终于忍不住，伸手拦住了他，将碟子端走。

韩攸宁将饭菜和糯米桂花糕装入食盒，让铃儿和秋叶提着，施施然去了外院。

天穹上阴云聚拢，压在京城上空。

“母亲，你也要平安呀。”

——

坤宁宫。

他还能再吃到一次攸宁亲手做的糯米糕，已经很知足。

——

二月二，龙抬头。

陈蔓摇头。

赵宸微笑，“好，两个也够了。”

国公爷定然是高兴的吧。

赵宸微微一笑，“多谢定国公。”

陈蔓静静坐在窗前榻上，望着檐角上方黑压压的云层。

她忽而胸口一滞，闷闷的痛意袭来。

赵宸又从碟中拿了一个，在赵承渊不悦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吃完。这糯米糕，曾经春夏秋冬陪了他四季，他查验着少女练的大字，少女乖巧地坐在他身边，眼里只有他。

既然赵宸在，她是不适合再进去了。

陈蔓虚弱地躺在榻上，嘴角含笑。

“一共四个糯米糕，太子是打算不给定国公和本王留了吗？”

过了不过一盏茶功夫，陈蔓便开始吐血不止，染红了软榻。

秋叶应是，去正院忙进忙出摆上贡品。

庆明帝笑着回答她，“这丹药是救急之用。生命垂危时用它，便重新焕发生机。你现在好好的, 不必用它。”

所以它对现在自己的病情毫无用处，顶多是能让她死得慢一些的，反倒是若她和庆明帝真有生死攸关的时候，它有大用处。

堂屋内有两个香案，一个香案上摆着的是佛像，一个香案上摆着的是母亲的牌位。

虽然赵承渊临出门前什么都没说，但是她猜到了，赵承渊要动手了。

韩攸宁指着那两个大食盒道，“既如此，食盒留下，让父亲和王爷记得用膳。”

丹药的效用是极好的, 呕血很快止住了。

含苞待放的海棠，在风中颤颤巍巍。

外书房里传出来赵承渊的声音，“罗平，食盒送进来。”

韩攸宁看了外书房一眼，转身离开。

“是。”罗平拱手应下，将两个食盒接到手中。

一切就绪，韩攸宁去了正院。

庆明帝走出大殿，去了一处空阔处，暗卫便现身了。

熏香袅袅升起，萦绕在她鼻息间。

“嗯，好。”

可是攸宁的声音？

是她要死了，幻听了吗？

赵宸来了？

韩攸宁出了房，便见叶常在树杈上呆着，手里抱着一盆包子，却是没有吃。

可惜，现在看来，这或许只能是奢望了。

铃儿和秋叶还是头一回见如此拜佛的，又是疑惑又是惊讶。二人相视一眼，齐齐跪到主子身后，默默威逼利诱起佛祖来。

韩攸宁对秋叶道，“不必麻烦在小跨院摆了，去母亲房里，那里有现成的香案。”

她将香插入香炉，又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陈蔓应了一声，又看向窗外，望着那乌沉沉的天。

韩攸宁展颜一笑，“好。不出门。不过今日是龙抬头，哪怕不出门踏青，也该诵经祈福的。”

眼看着她痛苦万分，随时都会昏厥过去，庆明帝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丹药放入陈蔓口中，捏住她的下颌一合，丹药便被催入陈蔓腹中。

罗平见晋王妃过来，快步走上前施礼，“王妃，王爷和定国公正在谈事。”

他起身踱步到八仙桌前，伸手拿起一块糯米糕，入手温热软弹，是刚出锅的。

随后，韩攸宁又燃上三炷香，对着母亲牌位前默念：“母亲，无论你如今是在哪里，定要护佑父亲和王爷，心愿达成，平安无虞。”

她方才疼痛的时候，耳边嗡嗡作响，似乎隐隐有一声“母亲……”在耳畔低喃。

意思就是不让她进了。

她先是给佛祖上香，又念叨了许久，其中不乏“我挽救了这么多苍生性命，如今伱也该替苍生报答我一回。”“你帮我这一回，我回头给你塑百座金身。”如此这般的威逼利诱之辞。

韩攸宁不由想起了前世那一日，也是如此阴沉的天气，血腥气弥漫在京城上空。

这个熏香她之前用的少，她得活到给庆明帝致命一击的那一日。可现在，她得用一次了。

对，所有人都会好好的，再也不会有人死。

两个丫鬟闻言，默契地有去拿《地藏经》的，有去准备香案贡品的。

窗外传来“啪嗒”一声响。

庆明帝对陈蔓温声道，“朕出去一下。”

韩攸宁若有所思。

那八仙桌正对着赵宸，几个糯米桂花糕圆润可爱，软趴趴的，乖巧地卧在白瓷碟中。金色的桂花蜜酿点缀在上面，甜香宜人。

她眼中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似乎听到了韩钧爽朗的笑声。

赵宸凤眸幽沉，静静看着他，“七皇叔，孤不过是吃块点心。”

不该活的人, 因着它会活过来。

赵宸将剩下的半个糯米糕放入口中，听到了少女期待地问，“好吃吗？”他轻笑，“好吃。”少女黑亮的眼中有璀璨的星辰。

铃儿见自己主子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一时担心她又起了出门踏青的心思，便拿了件坎肩给她披上，一边道，“王妃您今日可不能出门，王爷说了让奴婢们看紧您，莫让您出门。”

虽则父亲相信母亲还活着，但这个牌位十几年来承载了太多东西，父亲最终没舍得毁了它。

赵宸起身，“孤尚未用晚膳，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是攸宁做的。

庆明帝顿时慌了，阿蔓这一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韩钧也觉着自家女婿小气，出言道，“殿下吃吧，臣做主了！”

赵承渊眉头微蹙，“从这里到太子府走快些用不了两刻钟。”

他也希望, 阿蔓永远都不必用到它。

陈蔓应了一声。

坐在对面的庆明帝顿时紧张，“阿瑶，可是不舒服？”

难道还是在纠结镇国公的死？

她随即又沉浸在拨弄熏香的世界里。

这丹药是无敌道长制的，她听玄智大师说过它的厉害之处。可这丹药不能治病，只能救急。

暗卫跪地行礼，禀道，“禀皇上，有约六万兵马从西边潜行，直逼京城，已距京城不足百里。”

庆明帝只皱了皱眉，并未见慌张，问道，“可查清来历了？”

“回皇上，对方黑衣黑甲，首领身形高大，头戴鬼面獠牙的面具。”

“鬼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