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杏花村的刘大爷家里又丢了鸡, 来酒馆喝酒也垂头丧气的，好是伤心。“好不容易把几只小鸡仔喂到半大，想把鸡蛋攒着, 腊月去市集上卖了, 宽裕些过个好年。没想到, 转眼就给花清山上的胡三太爷偷去了一半。你猜怎么着？”刘大爷一边向周围的食客们抱怨着, 一边懊丧地一拍大腿。“嘿！连我家房门上都是胡三太爷追鸡的时候留下的泥脚印子, 你说气不气人！”

秦凡在前头听了，回到厨房里问师傅。“花清山的胡三太爷是谁？怎么都是当太爷爷的人了，还要去偷鸡啊？”

“嘘, ”师傅在嘴唇前头竖起一根手指，压低了声音, “胡三太爷就是狐仙大人, 说不得名字的。”

秦凡从师傅手里接过刚炒好的花生米, 掀开门帘走出去，放在刘大爷面前的桌上。

“对了, 秦小哥，”刘大爷忽然拉住秦凡，“你不是会烧素鸡吗？你烧一盘让我带回去，胡三太爷吃饱了素鸡，就不会再偷我的小母鸡了。”

秦凡还以为刘大爷是在说笑,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掏出几文碎银子, 拍在秦凡手里。“喏, 去烧一大锅, 撑死那几个好吃的胡三太爷！”

秦凡接过银子, 尽管心里偷偷觉得用素鸡喂饱胡三太爷的点子不大可靠，还是转身进了后厨。

秦凡这一手菜, 大都是师傅手把手教的，只有素鸡是他跟着母亲学的。小时候家里不能常常吃肉，母亲便用豆腐皮做成素鸡，替他们兄弟几个解馋。

先在千张豆腐皮上撒上一木勺的清水，一层叠一层地铺好，然后紧紧卷成柱状，用布将豆皮卷裹起来，外面用细麻绳扎紧。将这布卷扔进锅里，用清水煮上半个时辰后捞出，切成半指宽的薄片。

烧一锅油，将素鸡片煎得金黄发泡后捞起，就着滚油放入干辣椒、八角等香料，待它们的香味被热度逼出，加入切好的香菇煸炒片刻，将素鸡片也放回锅中，加入生抽、冰糖、少量香醋和水，盖上盖子以中火焖制，到汤汁收干便大功告成。

烧好的素鸡软中带硬，口感柔软而有韧性，几乎可以以假乱真。香菇更为油香四溢的素鸡增添了鲜香之味，油香四溢，一片刚入口，便忍不住惦念起第二片来。

秦凡拿了只食盒装好素鸡，交给刘大爷。刘大爷正好喝饱了酒，接过食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己都舍不得下馆子，还得花钱请胡三太爷吃香喝辣，这个世道，难捱哦！”刘大爷嘴里嘀咕着，一步一晃地走了。

只是一道菜的事情，秦凡眨眼就忘了。不想几天后，镇上再有集市时，来赶集的乡亲们将这家小酒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小哥的烧素鸡可真是神了！”人群中间，刘大爷说得眉飞色舞。“我那天把素鸡带回家，端端摆在院子里，第二天睡醒，大家猜猜怎么着？”

“素鸡真给胡三太爷吃掉了？”人群中有人争着回答。

“光吃掉了可算不上神，”刘大爷得意洋洋地摇摇头，“那碗里头的素鸡自然是一片都没剩下，旁边地上竟然还多出了一对大螃蟹！用红绳捆好，一公一母，肉美膏肥，用清水一蒸，那好吃得哟！我现在说起来还流口水呢！”

人群起初是一阵惊呼，不知是谁带的头，忽然又怀疑起来：“我才不信！你一定是这家酒楼请来招揽生意的！”

“嘿，你别不信！你看，我身上还带着吃剩下的蟹钳，和那根捆螃蟹的绳子呐。”刘大爷见有人怀疑，竟真从怀里掏出蟹钳和红绳来。那蟹钳足有小半个巴掌大小，红绳也编得精巧，赤红的丝线里混着几绺银丝，倒真不像是红尘俗物。

人们争相传阅着两件证物，渐渐相信起刘大爷的话来。

“真有这样的怪事？秦小哥，你也给我做一盘烧素鸡，我拿回家试试去！”槐花村的王大娘最先动了心。

“我也要一盘！”柳花村的张大婶儿平日里最爱同王大娘攀比，这次自然也不能落在人后。

“我也要！”

“秦小哥，也给我做一盘！”大家纷纷嚷起来，秦凡原本是靠在门边瞧热闹呢，赶紧一路小跑到正街上，买光了豆皮店里所有的豆皮。

那天秦凡做了二十多盘素鸡，累得直不起腰来。师傅可高兴坏了，给了他一锭碎银子，晚上又切了几片腊肉，做了他最爱吃的冬笋腊肉汤作为犒赏。

下一回赶集，买了素鸡的人们纷纷回来汇报，王大娘得了胡三太爷送的一对儿青釉酒盅，张大婶儿得了一大碗新鲜的河蚌，鲜美好吃自不用说，里头还藏着好些珍珠子。还有人得了虾子、桂鱼、银耳环、小玉坠，还有陈酿的桂花酒。

“这胡三太爷准是个好吃嘴儿，腿脚也快，一天晚上得跑多少个村子，才能吃掉这么些素鸡呐！”王大娘打趣道。

从此秦凡做的素鸡就出了名，住在十里开外的人也要慕名来买，盼着从胡三太爷手里换几件珍馐或宝贝。小酒馆的生意自然是蒸蒸日上，师傅用卖素鸡赚的钱将厅堂彻底翻修了一次，牌匾也改作酒楼了，好是气派。

秦凡倒是有些担心。那胡三太爷家里就算金山银山，也禁不住这样流水一般的开支呀，不如直接来找他买素鸡，可花不了那么些财宝，几文碎银就够了。

他的担心是没错，可他却料错了胡三太爷行事的做派。

一天傍晚，酒楼刚打烊，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秦凡正用抹布擦洗桌椅，听到有人敲门便走过去卸掉一块门板，看到门外站着一位白衣的公子，气质清雅，衣饰华贵。

“小店已经打烊了，客官改日再来吧。”秦凡冲那公子道。

公子却抱起拳头，一拱手。“小生是来提亲的。”

秦凡这才看到公子身后跟了几个灰衣的仆从，扛着一只大红箱子。

秦凡不明白哪有大晚上上门提亲的道理，何况这酒楼里上上下下只他和师傅两个人，也并没有可以提亲的对象。

“公子怕是走错门了。”秦凡道。

“没有错，”那公子执意说，“我来这里寻一位姓秦的小哥。”

秦凡一时惊讶，还没来得及作答，恰巧师傅从后厨走过来，看到有人正在同徒弟攀谈，以为是有事来找。“外头冷，快请人家进来说话。”

“可是……”秦凡正想反驳，师傅已经走过来，又卸了几块门板。“嗨呀，你愣着干什么，赶紧请人家进来呀！”

卸了门板，师傅看到那公子身后的大红箱子，也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微微颔首。“二位且听我细细说来。”

秦凡照师傅吩咐的去沏了茶，回来时那口大红箱子已经抬到了大堂里，白衣公子跟师傅坐在桌边，讲起了他的来意。

“我家从祖上开始便住在花清山上，到我已经是第十八世，族人众多，人丁兴旺。”那白衣公子道。听到花清山，秦凡便几乎肯定了来的人就是胡三太爷，忍不住抬起眼睛想瞧个仔细。那白衣的胡三太爷看上去不过廿岁有零，身材挺拔，眉目中带着一股子俊朗英气，一点也不像街头巷尾的故事中那些风情万种，妩媚妖娆的狐狸精。

“从前不懂事的孩子去附近偷吃了东西，回家都是要遭打骂的。可是前些日子，不知怎的，附近的村庄纷纷开始用素鸡招待我的族人。大家不好意思白吃白喝，总会拿些小物件去做谢礼。我程家虽然略有家底，长此以往，却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大家又不舍得那素鸡的滋味，我便打听了找上门来，想向秦小哥提亲。若是秦小哥赏光答应，往后大家天天都能吃上素鸡，当是再好不过。”

白衣公子唤来仆从，打开了那口红漆的箱子，里头竟是满满一箱的金银财宝，各式花色的珍珠玉佩珐琅瓷器珊瑚翡翠，在烛光底下明晃晃地灼人眼睛。

“这是一点聘礼，还望老先生笑纳。”公子道。

“我我我我我……”师傅望着那箱财宝，眼睛都直了，好容易才摇了摇头。“这还是得问小凡的意思……小凡呐，你跟公子去了可好？”

秦凡被这突然的展开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知道啊。”

那公子却不气不恼，仍是谦谦地一拱手。“那秦小哥再考虑些时日，程某等你的回复便是。”

说罢就领着仆人们走了，留下师徒二人与那箱财宝面面相觑。

没有应人家的亲事，聘礼自然是不敢挪用的，哪天秦凡要是说了不字，还得给人家原封不动地退转回去。师傅将那箱子藏在床底下，上了七八把锁，每天还要去检查好几回。

那程公子却每日都来酒楼里，点一壶花雕，悠然自得地坐上半个下午，身边陪着黑衣和绿衣的两个童子。童子嘴馋，旁的什么菜都不爱吃，只吃秦凡烧的素鸡。

起初大家都觉得新鲜，这小镇的酒楼里竟然会有这样光彩照人的主顾，谁也不敢上去搭话。后来日子长了，王大娘张大婶儿开始缠着公子问这问那，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可有女眷。这个说自己一房远亲有个年方二八的闺女，那个说东家的小姐尚未出阁，都被师傅怒气冲冲地赶开了去。程公子听了，也不说话，只是勾着嘴角淡淡一笑，细长的眼睛若有若无地往秦凡脸上瞥上一眼，秦凡立刻满脸通红，慌张躲回厨房里。

寒来暑往，日子一天天过了。程公子再没问过他，到底是师傅先沉不住气：“小凡，人家公子每天都大老远地来看你，也是怪累人的。你要么就去他家里，让他好生瞧个痛快。”

秦凡想了想那公子一身白衣，眉目含笑的样子，心里一软，总算松了口。“那我就去看看吧。”

隔天师傅咬着耳朵跟程公子讲了，程公子点点头，拂袖走了，足有小半个月没有再来。王大娘和张大婶儿日日念叨着：“那程公子怎么不来了？”

秦凡暗暗心焦，面上却不说，只是烧菜烧得愈发糊涂了，不是打翻了醋瓶儿就是忘了搁盐，再也烧不出好味道。那人竟然这样戏弄他，亏他还真真动了心。秦凡越想越恼，每次剁菜剁得咚咚直响，吓得后院鸡飞狗跳，师傅也不敢去劝。

直到有一日天气古怪，天上明明挂着明晃晃的太阳，却又悉悉簌簌地落着雨。镇上居民们都道天有异象，个个足不出户，只在家中守着雨停。

不知哪里来了一队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沿着乡间土路走到镇子里，停在了小酒楼的门外，一刻钟之后，又吹吹打打地走了。喜乐的余韵久久缭绕在那日细细的雨声中。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烧得一手好素鸡的秦小哥。不久之后，小酒楼也关张大吉，烧菜的师傅不知道从哪里发了笔横财，回家养老了。

爱吃素鸡的胡三太爷就像消失的秦小哥一样，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招待胡三太爷的传统却留了下来，每年住在花清山下的人们总要烧上一两回素鸡，摆在院子里，祈祷胡三太爷护佑，岁月静好，家宅平安。

2017年。

李美金正把从卡车上搬下来的冷冻肉品一盒盒摆到货柜上，迎面走来了两个年轻人。

“娘子，我想吃鸡腿儿QAQ～”个子稍高的那个明明长了一副英气逼人的面孔，开口却是软萌的声气。

“买。”个子稍矮的那个刚点头，手里的购物篮里立马就多了一盒冻鸡腿。

“娘子，我还想吃红烧肉QAQ～”

拎篮子的人叹口气。“买吧。”篮子里于是又多了五花肉。

“娘子，我还想吃烤鱼QAQ～”

“还吃！你小肚子都鼓起来了，再这样下去变成大胖子，成天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我才不要管你。”

“娘子QAQ，我500年才胖了20斤！”

“你走！我不要你了！！”

“娘子QAQ！黄天在上，小生一定会好好减肥的！但我们能不能再吃一个香辣蟹QAQ？”

两个人边说着边走远了，嘴上一个吵一个劝，手却一直都牵着，十指相扣。

嘛，现在的小年轻，谈个恋爱还要玩角色扮演啊。李美金看着两个人的背影，笑着摇摇头，拿起几盒肉，重新补满了货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