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半小时之前。

砂莉走后, 厉锋越来越心神不宁。

一边和约翰逊讨论如何应对敌情，脑海中，却一遍遍倒带播放砂莉走时的情景。

她说“我结束了”的语气, 如同诀别。

他越想越不对, 和约翰逊商定应对方案后, 他立刻去寻找砂莉。到处都找不到人, 却在储藏间中撞见失魂落魄的小卢。

当他摸到领章下的薄片那一刻, 五雷轰顶。

他明白，这些年来，他苦心孤诣在砂莉心中筑起的樊笼, 已经不复存在。那头复仇的野兽，苏醒了。

彼时, 他还不知道骆芸的秘密任务。在大厅、办公室、克隆婴儿的防空洞找了一圈后, 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之前骆芸独自待在中枢井的行为，十分可疑。

他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过来, 可惜，还是来晚了。

砂莉当着他的面，开了枪。

其实，当砂莉被震开的那一刹那，骆芸是有机会逃开的, 但不知为什么, 她没有动, 眼睁睁地等着子弹穿透胸膛。

冲击力令她撞在背后的管道上, 又被反弹回来, 整个人像个软绵绵的布娃娃，缓缓飘向远方。

“骆芸！”厉锋飞身近前, 拦腰把人抱住。

不知是砂莉失手还是骆芸幸运，子弹是从额角擦过，没有击中要害。但血液汩汩涌出，在她身前形成一团血雾。

厉锋把她的武装带固定在管道上，迅速撕下自己的背心，缠住伤口，给她止血。

“我……”骆芸说了句什么。

厉锋侧耳，凑近她唇边，“什么？”

骆芸的声音几不可闻，“我……不是……B执行人。”

厉锋一怔。

骆芸喘息着说：“援、援军……”

厉锋醍醐灌顶，援军才是B执行人！

一旦砂莉落入火星军之手，援军会立即执行厉峥嵘的B计划，摧毁整个橄榄镇！

骆芸的确接到了K级指令，但并不是杀死砂莉，恰恰相反，她的任务，是尽一切可能保护砂莉。

尽管，这个代价，可能是牺牲上一区的全体居民。

骆芸静静地望着他，眸中有种悲悯的神色，“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厉锋明白她的意思，“不，你已经竭尽全力，是我多谢你。剩下的事，交给我吧。”

骆芸缓缓阖上眼，唇角带着一抹如释重负的欣然。

砂莉没有走。射击的后坐力将她向后推去，一直退到井壁才停下来。

她一动不动地悬在那，目光追随着厉锋。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远远看见，厉锋低下头与骆芸亲密交谈的模样。

随后，他站起身，向她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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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要就地处决，还是把我押上军事法庭？”她倔强地昂着头。

厉锋俯身拿走了她手里的枪。

哦，就地处决。

砂莉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看他究竟敢不敢亲自动手。

厉锋却用衣角裹住枪柄，仔仔细细把上头的指纹擦干净。

“砂莉，今天你从来没有开过枪。这把枪从之前在603时，就在我身上了。以后不管谁问起，你都这么说。”

他的眼睛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清明。

骆芸以牺牲上一区的代价，暂时杜绝了砂莉被火星军俘虏的可能，诛杀的命令也就不会被执行，但这并不代表砂莉可以高枕无忧。骆芸的受伤瞒不过厉峥嵘，如果他知晓罪魁祸首是砂莉，知晓她曾有叛出联盟的意图，仍然会毫不犹豫将她除掉。

除了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他想不到别的办法可以救她。

砂莉呆若木鸡。

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错事，大错特错。

井外传来嘈杂的声响，一队士兵在约翰逊带领下，持枪冲了进来。

上一区爆炸，约翰逊当然联想到中枢井。原本只是来查看是否有人破坏，不料撞见这样一幅场景。

他看了看浑身是血的骆芸，目光又转到厉锋手中的枪上。

士兵们面面相觑。

“我和骆芸发生了一些争执。”厉锋把“凶器”交给约翰逊，卸下佩枪和肩章，摘下军帽。

这是认罪的表示。

砂莉眼泪夺眶而出。

这身军装，是厉锋的命。

现在，他要用他的命，来换她。

她拼命地想要解释，但被厉锋严厉地制止。

而约翰逊向她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那一眼，是否真正明了局势，无人知晓，但他接过了厉锋上缴的物品。

从这一刻起，他就成为云海舰队的最高指挥官了。

砂莉和厉锋被分别关押，彻底与外界隔绝。援军何时抵达，如何清除火星残部，橄榄镇的伤亡，小卢的状况，砂莉完全不知。她多次被转移，从防空洞到机甲，从边境到首都。

两个月后，抵达地球。

她被关在一处特殊的监狱里，与其说是监狱，从房间的陈设看，更像是一个私人宅邸。

关进来的第二天，她的个人终端部分功能启用，可以浏览新闻。

“太空军枪击案”成为时事热点，厉锋被推向风口浪尖。旧事被重新翻出来，逃兵、精神病患者、龟缩在后方的官二代……每一条对他都是致命打击。

网络言论刀刀见血，将矛头指向太空军元帅。厉峥嵘表态，说绝不徇私。

庭审当日，骆芸和约翰逊都指认是厉锋开的枪，厉锋也当庭认罪，最终，被判五年监|禁。

记者问他有什么要说的，他转过头来，正对着镜头，仿佛在凝视着镜头外的某个人。

“我很好。”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回答问题，只有砂莉知道，这句话是他特意说给她听的。他想告诉她，不要内疚自责，这个选择，是他心甘情愿。

他用尽自己的一切，生命和荣光，自由和理想，兑现了他曾经的承诺。

他没有食言，他一直在保护她。

从初见，到如今，从未改变。

砂莉对着屏幕上定格的人像，泪流满面。

只有她知道，对厉锋来说，那两年囚禁，是怎样痛苦绝望的过往。他好不容易捱了过来，而现在，自己却再一次亲手把他推进那个地狱。

她多次向守卫提出要见上级，都无人回应。直到判决之后，才终于有人现身。

居然是厉峥嵘。

厉峥嵘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开门见山，“我昨天去探视厉锋，他让我转告你一些话。”

砂莉顾不上气愤了，“他说什么？”

“他说了两句。第一句是：对不起，这一次他又自作主张了。第二句是给三个人的，我，你和小卢。他希望我允许你们自由地、不受挟制地，选择今后的人生。”

砂莉几乎泪奔。

即便身陷囹圄，他还在担心他们会遭到厉峥嵘的报复，不忘为他们争取自由。

“我同意了。如果你想退伍，想好了，联系我。”

砂莉问：“小卢怎么样了？”

一夜之间，信仰崩塌、可可身亡，砂莉很担心他撑不下去。

厉峥嵘言简意赅，“他已经恢复。”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橄榄镇爆炸后，小卢疯了似的往外冲。那时他心里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也许可可还没有死，也许他还能救她回来。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血红着眼，金仁俊和大卫两个人都拉不住，只能把他打晕。

小卢醒过来的时候，联盟援军已经接手了橄榄镇。

整个上一区一千多人，无一生还。

包括火星军，和可可。

他永远都忘不了上一区的惨状。死寂的世界里，到处是窒息倒毙的尸体，有的扭曲痉挛，有的被烧灼成黑炭，甚至还保持着直立倚靠的姿势。

他跪在培育车间的废墟前，嚎啕大哭。

上一次，他失去家园和亲人，却还有信仰，还有可可和砂莉，支撑着他站起来。而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一切，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了。

他又陷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状态，比上次更加严重。

金仁俊和大卫不得不把他送进医院，怕他想不开，不分昼夜地守着他。

直到厉峥嵘出现，带来了厉锋的嘱托。

小卢木然的表情丝毫未变，好像根本就没听进去。

厉峥嵘却没有像对砂莉那样，让他想好了再答复，反而罕见地耐心，一言不发地等着，等了很久很久，仿佛笃定他会给出这个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多少天来都毫无生气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转向了他。

但这些事，厉峥嵘是不可能告诉砂莉的，他只说结果，“他选择退伍。”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听砂莉在身后问：“其实你很清楚，谁才是凶手，对吗？”

厉峥嵘没有回头，“每个人都应该为他的选择负责。厉锋是，卢卡斯是，你也如此。”

小卢离开地球之前，给砂莉发了一条信息，让她不要执迷不悟，被旁人控制一生。

当然，她不可能收得到。

多年后，她才得知这件事。但她知道，即便当时收到信息，她也不会改变主意。

她没有让厉峥嵘等太久，一天之后，就做出了决定。

“我要去前线。”

这个腐朽肮脏的国家，她依然无比讨厌无比痛恨，但她依然要去前线。

因为，那是厉锋未竟的理想。

作为克隆人，她是没有国籍的，但她爱的人有国籍。从此以后，直至战争结束，联盟就是她的国籍。

“我随时都可以出发，听从你的任何安排。但在出发之前，”砂莉直视着他，“我有个请求。”

*

三天后，厉锋被押上驶往监狱的机甲。

机外，阴雨绵绵。

他戴着手铐，默然地望着舷窗上，被一道道雨水冲刷出的痕迹。

从轮台太空军基地到监狱的这段路是军事管制区，少有人行，窗外并没有川流不息的机甲，有的只是荒凉无边的黄沙。

不知望了多久，一成不变的沙丘突然被遮挡，一架陆空两栖机甲从后方赶上，出现在视野中。

起初厉锋并没在意，但这架机甲赶上之后，一个空中急停，又瞬间启动加速，轻轻松松完成了双机校准飞行。

这也引起了押解军官的注意，他拔|出枪，警惕地盯着对方的举动。

厉锋心跳犹如擂鼓。

“空中急停”是他手把手教给砂莉的，单凭刚才那个动作的细节，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对方的驾驶员，是她。

傻丫头，你要干什么？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啊！

双方沉默地飞行了一段距离之后，两栖机甲亮起了灯。

天气虽然阴沉，但光照尚好，并不需要照明。然而对方打开了所有的灯，机首的，机翼的，尾翼的，所有的灯。

军官嘀咕，“干什么这是？”

所有的灯，开始一起闪动。

闪，闪，停。闪，停。闪，闪，闪，停。

循环往复，一共三遍。

这回军官看出来了，“灯语吗？什么意思啊？”

砂莉打出的，是云海舰队的内部用语。他看不懂，但厉锋懂。

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这个被无端囚禁两年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男人，此刻，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句话的意思是：“等，你，归，来。”

我挚爱的人，我会在星空之上，等你归来。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