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不错的未来

“实验动物？

SISTERS不就是实验动物吗。”

在明亮的灯光下，长门有希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眼中毫无阴霾地回答了布束砥信的问题。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而无抑扬，和被她认定为实验动物的SISTERS十分相似，甚至自认为说话没有多少人味儿的布束砥信都觉得自己和她比起来应该更像个正常人……更像个人类才对。

恍惚间，她好像从这个后辈犹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看到了SISTERS的影子——那是一双无比认真却又无比单纯，原本应该独属于在实验室里繁殖并饲养长大的实验动物的眼睛。

“……”

轻轻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布束砥信重新垂下了自己的眼皮，将原本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的大眼睛再次伪装成了兴致缺缺的样子。她不再看向比起人类更加接近SISTERS的有希，而是目光倦怠地盯着自己的学生皮鞋，语气淡漠地自言自语道：

“Sure，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

一般话说到了这里，她们俩就应该各自分开了，但有希这次却站住了脚步，并且第一次主动向布束砥信提出了问题：

“你想要拯救SISTERS吗，为什么？

即使是真正的人类，在生产活动中也只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尽管每个人的职责不同，但所有的人都是工具。

SISTERS在这项计划中便是充当实验动物的工具，而我们则是训练实验动物的工具。哪怕你改变了SISTERS的用途，计划也依然需要充当实验动物的工具。

每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工具都有其用途，一次性的消耗品也同样是必须的。对于工具来说，物尽其用才是实现其价值的最佳方式。”

意外地，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研究所里都异常沉默、从来不说废话的后辈竟然一口气说了许多与研究课题无关的东西，像是在说服身为前辈的布束砥信，又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不……也许这并非说服，而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工具，以工具的意识阐述自己独特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并好奇地向所谓的“人类”发问而已。

再一次，布束砥信略显惊讶地抬眼望去，长门后辈的身影再一次与SISTERS重合了。她就像是一个存活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获得了自主意识、感情，以及其它什么东西的SISTERS，然后以工具的身份平静而理智地向其实同为工具却自觉高人一等的研究人员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Unbelievable，你是说……实验动物是自愿接受身为实验动物的命运的吗？”

不知为何，布束砥信竟然向和她同为人类的后辈询问起了实验动物的想法。尽管这种讨论应该是完全无意义的，但布束砥信却下意识地认为长门有希这个存在有资格代表实验动物、代表被当成工具制造出来的生命做出回答。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突然向长门后辈询问那样一个蠢问题吧。

“作为一次性消耗品被制造出来的实验动物，接受身为实验动物的命运是理所当然的。除非实验动物不再认为自己仅仅是实验动物，工具不再认为自己仅仅是工具，否则就不会存在非自愿的问题。

但在生产活动中，拒绝担任本职工作的工具没有存在的价值，是应该替换并废弃的缺陷品。导致其产生缺陷的BUG亦当尽量排除，以避免带有缺陷的工具接二连三地产生。”

在被人暗中视作病态甚至变态的冷血科学家布束砥信的面前，既不病态也不变态的长门有希理所当然地说出了一种比冷血更加冰冷的、完全没有温度的观念。

这种观念在研究人员当中其实并不罕见，甚至布束砥信一直也是秉持着这样的观念，一脸正义地葬送掉许多条生命——实验动物的生命。

小白鼠、兔子、猫、狗、猪、猴子、狒狒、猩猩、人类……虽然人类作为实验动物使用得最少，但在临床试验中，把病人和健康志愿者当作实验动物也是不可避免的，就算研究者可以保证尊重受试者的人格，保证符合社会伦理要求，却也不能保证受试者的生命。

特别是进行双盲实验的绝症受试者，其中获得可能有极大毒副作用的新药物的实验组受试者当然会有死亡的机率，不过获得了安慰剂的对照组受试者却是从一开始就死定了。倘若研究人员为此就要产生负罪感的话……还是趁早改行为妙，免得精神被彻底压垮。

可是，原本秉持着这个观念的布束砥信，却在与SISTERS的接触中逐渐无法再将她们当成实验动物来看待了。明明……明明以人类为实验动物的研究她也做过不止一次。

“说得也是……在这个计划中，在所有的研究项目中，提供智力的我们，or提供肉体甚至生命的实验动物，其实都只是各司其职的工具。

But……”

面对有希那双平静单纯得好似SISTERS的眼眸，布束砥信的情绪难得地产生了波动。她十分茫然甚至惶然地睁圆了大到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眼睛，声音纠结而又苦恼地向这个与SISTERS有着相同“感觉”的后辈说出了不是源出大脑、而是发自内心的意愿：

“我想要拯救她们！不是对实验动物大发善心，也不是对人类大发善心，only对SISTERS大发善心。

Or~maybe我以后仍然会继续理所当然地看着人类作为实验动物而死去，but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再平静地目送SISTERS走向死亡了！”

“这是你的意愿，并非SISTERS的意愿。”

布束砥信的心声换来的只是一如既往淡漠且正确的话语，不过这才正常，不正常的是已经不适合继续参与这项研究的自己。可是还没等她心灰意懒地表示自己打算退出，这个冷漠得不似人类，却又纯粹得近似SISTERS的后辈竟然出乎意料地接着说道：

“但是我想……SISTERS是会感谢你的。

不管是你给予她们意识，让她们成为实验动物，还是想要拯救她们，她们都会向你表示感谢。

作为实验动物被生产出来的SISTERS，对履行实验动物的职责并没有抵触或怨恨。只是……

只是如果能够获得更多一点的时间，能够在死掉之前获得更多一点的个人体验，甚至能够换一个实验动物之外的工作，SISTERS也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