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华醒来时，只觉得从后背脊梁到后脑一阵阵的剧痛，用手轻轻抚摸，似乎有些肿胀。

“陆城尉！您可算醒了！”沣渔帮大当家彭继靠在路边一个商铺的门槛上，双手搀扶着陆景华的肩膀，让他半躺半靠在自己拱起的膝盖上。

陆景华依稀想起刚才发生了一些什么：张功、肖永鑫轮番煽动旺生门教徒推活人跳海祭岁神，沣渔帮帮二当家朱蒙已经自愿的跳入海中，几乎可以认定是葬身大海了，而杜萧的女儿也被他们绑架列在“祭品”当中。分别以釜钓帮、旺生门教徒为首的两大派人，正在码头上厮杀，而城守黄良军却以未接到滨州边将盛岚的命令为由，带着全部的边军撤离了港口，放任乱斗。铁闸帮大当家周元本是来支援杜萧的，却被自己亲兄弟周奎背叛，一刀捅死……

就在陆景华、杜萧等人还在观海台上的时候，杜萧因为女儿被何享绑架即将丢入海中，并不敢对张功、肖永鑫动手。即便这二人对杜萧出手杜萧也不过就是四处躲闪。

直到杜萧看见周自行骑着一匹快马冲开人群去救他女儿，他才丢掉了披在外面的大皮草袄子，从腰间抽出两把短刀与张功、肖永鑫打了起来。不过此时旺生门教徒已经占领了观海台，杜萧和彭继俩人需要同时对抗十多个人。

杜萧的刀法如同他的表情一样冷峻，也非常了得，不一会就砍翻了三四个旺生门的教徒。无奈对手实在数量众多，肖永鑫手持铁棍，几乎就要一棍子打在杜萧的后背后脑上。陆景华一个纵身，挡在了杜萧的背后护住他。之后自己便是两眼一黑，昏迷到了现在。

“杜大当家呢？张功和肖永鑫呢？”提到后面两个人，陆景华恨的牙根直痒痒。他推开彭继，艰难的站起来，向四周看去。两派人依旧打的火热，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冲突最边缘的地方，暂时无人顾及他俩。

“张功被杜大当家砍断了一只手一条腿，现在正半死不活……被釜钓帮和我们帮的人看着在。肖永鑫见势头不对，自己跳进海里去了。不然杜大当家也是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杜大当家如此能打？”

“别提了，他年轻的时候，那两把双刀真的是在洛轮港毫无对手，只有一个人和他几乎能打个平手，用的还是弓箭……”

“他现在在哪里？”陆景华没有在意彭继所说，焦急的问道。

“杜……杜大当家冲到码头边去救女儿了。”

陆景华想了想，道：“走！你陪我走！”

“码头吗？”

“不是，陪我去找黄良军！一介城守将军，见到这番混乱就带着所有边军跑了？这一定是早有预谋！早有预谋！”陆景华拉上彭继手腕，就准备让他头前开路。

“放下武器！停止殴斗！违令者，杀！”忽然有人喊道，而且不是一个人，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出来，似乎又有数百人向码头包围而来。

边军？他们怎么回来了？陆景华听出这是正规军队的调度声音与警告。他想不通，刚才还坚持需要边将盛岚命令的黄良军，怎么带队伍又跑回来了。

码头上想起了连贯悠长的号角声。这是只有在战场上的军队才会吹奏的号角。各帮派和旺生门的教徒人数众多，毕竟只是闲散之士，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边军刚刚介入战斗，便叫他们大乱阵脚，四散奔逃。

这注定是一场难以了结和平息的争斗。暴力的问题似乎也只能用暴力来解决。全副武装的边卒用盾牌阵驱赶着斗殴的人群。如林横卧的长枪让斗殴者们手中的短刀、棍棒、铁斧变得如此渺小与无力。喝令止战的声音与哀嚎、凄叫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刻不停。

直到晌午过后，街道上的沙土逐渐被流血染红、凝结，洛轮港码头上终于陆陆续续安静下来。偶尔有些尚未逃离的人在边军的围堵下，只得丢弃兵器跪地投降。

城守黄良军依旧全副武装，骑在马上，面色难看，嘴唇两角几乎下垂到不能再下垂的位置，就像是他现在低落烦躁的心情。

张功和肖永鑫在今日起事之前，给了黄良军不少的好处，目的就是无论码头上发生什么事情，黄良军和他的边军都不要插手。这才有了黄良军在海祭刚开始发生混乱的时候，以城守只服从边将命令，没有盛将军命令他绝对不动的这么一出戏。

现在他带兵突然杀回来，想必并不是自己琢磨透正义大道，而是真的有人给他带来了盛岚将军维护码头治安，不得帮派械斗的命令。

到底是谁呢？陆景华也陷入了迷惑。他拖着满是灰尘和血迹的身体，慢慢向黄良军的方向走去。等到了黄良军的马前，他也不正眼黄良军，自顾自的站在旁边，望着已然空旷的街道，冷嘲道：“黄将军，是盛将军给下了命令吗？怎么这么着急又跑回来了?”

黄良军咂摸着嘴，一阵有苦说不出的痛苦感，老半天，才叹了口气，“作孽！”

陆景华斜眼一瞪，“你若是早下令，又哪来的这般作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奇箭

黄良军不再言语，驾马驶开，像是去处理止战事务。陆景华明白，他是愧对于己，无颜相见了。

“陆城尉！”黄良军走开后，又一位武将下马来到陆景华的身边，他一看认得此人，是盛岚的副将邵福。

“邵将军，惊劳您了！”陆景华恭敬施礼，“盛将军的命令是您带来的吗？”

陆景华实在想不通，盛岚远在贸河城，如何知道今日洛轮港海祭的械斗，并且算准了黄良军会消极应对。

“杜萧怕是对今天早有算计，他派了人去贸河城传信，自然有人替他到盛将军面前说话。”邵福答道，“没有想到黄良军真如杜萧所言，担其职，却不谋其事。待事情平息，盛将军必要追究其责任。倒是陆城尉您受累了。”

陆景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受伤的后脑，“那有什么受累可言，尚离大人交给我一城之尉的重任，我却只能眼看着子民互相残杀，毫无办法。邵将军这么说，景华实在有愧。当务之急我还是要去做好善后，动员全城医馆、郎中救治伤员，安定百姓。”

“是啊，刚才制止械斗，还有不少胆敢反抗的人，听说很多都是旺生门的教徒，你们洛轮港的大牢恐怕都没法塞得下这些人。”邵福苦涩的摇着头。

“他们大部分人应该都是受了蛊惑煽动，大锤帮，清流帮的当家人，在煤铁、延年汤等与海州的贸易上，走私和漏税的情况严重。趁此契机，也应当彻查到底，好好整顿洛轮港帮派事务。”陆景华的双眼中透着忧民的惆怅却也充满自信。

“旺生门的实力确实该要限制限制了，待我回贸河城也会和盛将军汇报清楚。”邵福点头认可道。

“可能最好还是报至尚离大人的层面才为妥。”陆景华补充道，他并不认为这是在洛轮港甚至是滨州之内能解决的事情，处理不好的话很可能会动摇当今的政治之基。

“邵某一回贸河城就立即处理此事。走吧，我们先一起去会会这个杜大当家。”邵福示意手下人牵来了两匹马，“陆城尉还能乘骑吧？”

“景华无碍，邵将军请！”陆景华示意邵福先行，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黄良军现在还在自由行动，是否……”

邵福看出陆景华担心黄良军会畏罪潜逃，宽慰道：“陆城尉不用担心，我的人一直跟着他在，他这次的失职恐怕……”

两人不约而同的摇头叹气，颇为惋惜。

周自行和岳晓雨在这边一番大战之后，终究是救下了杜萧女儿在内的三个孩子。他俩万万没有想到是岳步云以一个弓手的形象出现并且亲手射死了周奎。

随着周奎的倒下，周围的铁闸帮众人、旺生门教徒顷刻间就被杜萧带领的釜钓帮击溃。同时介入械斗的边军不断驱赶和逮捕斗殴的人群。炸了锅的码头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杜萧扔下双刀，直奔女儿，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生怕再次一个不小心就又被人带走。他的女儿终于宣泄了全部的不安与恐惧，在父亲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周自行搀扶起受伤的岳晓雨，发现闫峰闫岭兄弟俩紧紧跟随，身不离影，他问道:“你们俩都是谁家的孩子?能走就赶紧离开这里吧，不要再和旺生门有任何瓜葛了。”

“我们没有家，一直就是流浪在这码头的。前几日有人跟他走能带我们挣大钱，没想到是个骗子。您是我们救命恩人，我们以后就跟着您走”闫峰回答道。

“这.....跟着我哪行?我也是个居无定所的人。”周自行觉得闫峰、闫岭俩兄弟的决定就是胡闹，“你们还是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学点本事，我这里还有点钱......”

他说着就要从怀里去找几个银丸，这才想起身上带的钱，在洛轮港这几天也花了差不多了。

岳晓雨看明白了他兜里空空，接话道:“我这里还有些银丸，不多，但是......咳咳......”

“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周自行见岳晓雨捂着腹部，忍不住疼痛又咳了几下，赶紧扶住她的肩膀。刚刚接触到她肩头的温热，忽又觉得不妥，收回了手臂。这突然的泄劲险些让岳晓雨摔倒。

“你!”岳晓雨怒目而视，看到周自行一脸灰尘、汗水与各种擦伤混杂在一起，一股子的心疼劲又涌上来，硬是收回了怨气，“算了，赶紧带我去看我爹吧，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来了。”

“岳老肯定是收到发财带给他的信，就明白你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了吧。”周自行推测道，他又看看那两个孩子，“这样吧，你们先跟着我们走，后面的打算我们再定。”

闫峰、闫岭像是得了嘉奖一般，兴高采烈的跟随着周自行和岳晓雨。他们来到了杜萧面前时才发现，岳步云已经从屋顶上下来，来到了杜萧身边。

岳步云一改平日简朴布衣的打扮，俨然一名武者甚至武将的风范。他内着黑色短衣，胸前、肩膀、手臂、腰髋及大小腿的部位，都绑着皮甲或厚布甲。灰白的长发盘在脑后，头顶一面赤红色的头巾。在他的大臂上也绑着一条釜钓帮相同的红色绑带。

他手持一杆短弓，后背还有满满一袋箭矢。从他稳健的持弓的动作上看，想必在年轻时经历了大量的训练与实战。他几乎是赶在周奎即将伤害到岳晓雨的最后一刻出手，并且非常精准的击中周奎的心脏，使他瞬间毙命。

“阿爹......对不起，我不应该不告诉你就出来......”岳晓雨第一时间向岳步云认错。

“是刚才那个龟孙子踢的吧?爹还是来晚了。”岳步云完全没有责怪女儿的意思，反倒是对周奎咬牙切齿，“快!一会赶紧找个郎中看看!“

“云兄!”杜萧抱着女儿走到岳步云的跟前，“幸亏你来的及时，能化解这次的危机，真的还是靠你帮忙。周师父和晓雨为了救了小女，也是拼了他们俩的命，杜某愿以生死相报。”

“萧仔!”岳步云扶住就要躬身谢礼的杜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釜钓帮的事情，自然就是我的事情。我俩也有好多年没这么并肩作战了。”

杜萧哈哈大笑，这是在他冷峻的脸上非常难得看到的表情仿佛卸下了全部的重担:“上一次并肩作战，还是为老爷子和大小姐呢。不过现在想想，为了大小姐，那也就是为你!哈哈哈!“

见到两个老人如此亲密无间的谈话，周自行和岳晓雨却是不知所措了。从最初岳晓雨判断杜萧是岳家的仇人开始，他们就对杜萧有所防备，再到后来杜萧刻意安排他们躲进了秘密宅院的楼台中，让家仆保护，这杜萧和岳步云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周自行心里一点都拿不准。

“你阿爹是我请来的。”杜萧向岳晓雨解释道，“和你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你是云兄的女儿，可又不好当面拆穿。那时候我已经被大锤帮和清流帮的事情弄的焦头烂额，虽然当时以为铁闸帮还一直站在我这边，可依旧没有百分百赢他们的把握。没想到啊.....哎，他们不仅仅是两个帮派的事情，那张功、肖永鑫更是旺生门在洛轮港活动的重要联络人和组织者，或者说他是一枚重要的棋子也行。以旺生门和岁神为名义，教徒们能够造成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不仅周奎为了旺生门能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夺了铁闸帮的权，就连何享都叛变了，他跟了我足足十多年啊......”

“他最终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救赎。”周自行回想何享与周奎最后的搏斗，不免感叹，“对了，他说他的妻儿被旺生门绑架!”

“现在还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杜某已经派人去查了，多半也是被绑在张功或者肖永鑫的家里。周师父也不用太担心。只可惜这个肖永鑫跑了。”杜萧说的是轻描淡写，双眉却紧锁，解救何享妻儿的事情想必也没有那么简单。

“你是看到晓雨，才想到找我的吗?”岳步云似乎有些不快，“帮里和洛轮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直到最后才想到找我!“

“确实没办法了。”杜萧也叹了口气，“云兄离开这是非之地十多年，我是真不的想因为这些事情再叨扰你。”

岳步云一阵苦笑，“萧仔你变了，变得和我好生分!这么些年总不能我俩就只剩下生意吧？”

经过杜萧的解释，周自行这才明白。杜萧早就算准了今日必有大战，而且张功等人一定会做足了黄良军的功课，让他的边军不要参与。这样的话，一旦杜萧没有占到上风，这械斗可就没有个止境，洛轮港今日必要血流成河，死伤更多的人。杜萧见到岳晓雨后，便想到了派人书信给岳步云，请他务必要将洛轮港当前的乱事情况告知同时恋人滨州尉和滨州边将的盛岚。当下，只有盛岚的命令才能遣的动黄良军的人。所以这才有了岳步云会同盛岚副将邵福带着边将令和一队人马赶到洛轮港，督促黄良军率领边军介入械斗，止战平乱的一出事情。

这时候，城尉陆景华与副将邵福两骑驰来，在他们马蹄下扬起的尘土中，似乎都还沾染着一丝刚刚完结的械斗留下的血腥味道。

“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杜萧恢复了他日常的冷峻，冷冷道，“杜某找人护送你们先回府上，这两位大人的事情我还得亲自处理一下。”

“你一个人怕是解释不清楚，我得陪你一起。”岳步云将弓背在肩上，解下头顶的赤红色头巾，然后看着岳晓雨说道，“然后我们回去再聊聊咱们家在洛轮港以前发生的事情吧，晓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