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很快就想明白了，这里其实除了大门可以进出，其实还有一条通道，那就是——排风口！

一般来说，作坊里面的排风口都非常狭窄，但是腊肉坊的却不然，为了加快排烟速度，坊主将排风口设计成长宽各四寸的方形通道，又在堵头安装了一个旋转木扇加大风力，所以从表面看起来，这个排风口并没有什么特别，而将那个木扇拆掉的话，大小正好能够一个体型瘦削的人钻出去！

混账...居然又让他给跑了！

裴戎恨得直咬牙，阿诗弥却挑起嘴角，讽刺道：

“再见了，裴山君。你要记得，你将永远是我的手下败将！”

说罢，他便两手支撑在房梁上，一脚踹开了木扇。

顶上传来木料断裂的声音，紧接着，火光照亮了裴戎英朗的脸，那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一种志在必得的信心。

阿诗弥的眼前忽然乾坤突变，所有的东西一下子全都变得颠倒起来，烟与火直接喷在了他的面前。

他竟被裴戎倒吊在了梁上

当他意识到这居然是一个陷阱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越挣扎，脚上绑得绳子越紧。

“...裴戎！你这个王八蛋！！”

“你可能不了解我。”裴戎笑道，“我能做到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凭的不是什么关系，而是自己的本事，其中有一点最为重要，那就是，永远也不要给自己的敌人留后路。”

“你！咳咳咳...”阿诗弥想说什么，不过已经快喘不上来气了，浓烟一个劲儿地往上冒，再这样下去，他也要变成一块熏肉了。

“行了...你厉害！我投降，快把我放下来，再这样下去，非交待在这里不可！”

裴戎打开了仓门，外面的空气终于吹了进来，他缴了阿诗弥的匕首，又在他身上捆了七八道，最后把绳子用力一收，疼得对方吱哇乱叫。

“啊啊啊！你能不能下手轻点！”

“不能。”

裴戎丝毫不手软，只回了他两个字，就把人扛在肩上，跨过火堆往外走。

“不能就不能，那么凶干嘛，你能不能学学十六，温柔一点，和气一点？”

裴戎冷哼一声：“学他什么？学他蠢还是学他笨，难道要学他活该被你骗？”

“你！”

阿诗弥气得不再说话，出了腊肉坊，裴戎把他往地上一丢，朝半空放出一枚信号弹。

可等了半晌，援军却迟迟未到，裴戎站的不耐烦，眉头紧蹙，阿诗弥却躺在地上，很是惬意，居然还吹起了口哨。

“闭嘴，你能不能消停一点！”

“不能。”阿诗弥换了个更舒服姿势，仰头说道，“喂，裴山君，站着多累啊，要不，你也跟我躺一会儿，你看这地方多好，刚才咱们只顾打架，都没腾出功夫看，你看这月亮，多圆啊？今儿这日子，是不是十五啊？”

的确，黑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明月从云端里露了出来，洒下一地清冷的月光。

裴戎却没有这个闲心，也不想再搭理他：“闭嘴！再说话就给你嘴塞上。”

“真是个无趣的人。”阿诗弥埋怨了一句，低头逐渐收敛笑意，冷声说道：“裴山君，别等了，他们不会来了。”

裴戎一愣：“不会来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援军不会到这里来了，因为你们大理寺，着，火，了。”

“火？！什么火？！”

“裴山君，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刚才你们那么多人围剿我家，却只逃出来我一个？”

的确，刚才有一瞬间，他自己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大费周章的围剿敌人据点，为什么只逼出来了一个人？而且阿诗弥一路狂奔，不与他正面纠缠，并不是因为他打不过，而是因为...他在拖延时间！

裴戎一时间有些说不出来话，阿诗弥却像是炫耀似的，把他们的目的说了出来：“因为其他的人，全都被派去，血洗大理寺了。”

“什么！”裴戎瞳孔猛烈震动，他居然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如此心狠手辣，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公然与朝廷作对，他一把抽出了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你们怎么敢这样做！”

“有什么不敢？”阿诗弥笑道，并没有一丝惧意，“你们派人清剿了我们的据点，抓了那么多人，还不让我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

“可恶！阿诗弥！你真是生了颗好狠的心，十六郎那样钟情于你，你居然还要设计杀了他？！”

裴戎这句话，像是一颗炸雷，轰得阿诗弥瞬间愣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十六郎他不是在家么，他什么时候回的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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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郎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他以前曾经做过的梦。

在梦里，阿诗弥仍旧站在七层浮屠断掉的阑干旁边，他的面前，不再是璀璨的洛阳灯火，整座城市，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座废墟，到处都是滚滚硝烟，哀嚎从四面八方传来。

第92章 火火火火

他的脸朝着西面的万象神宫，皇城倒塌，断壁残垣，九州池成为一潭死水，里面浸泡着许许多多人的骸骨，全都是大唐的将士，灰色的手，断掉的脚，它们伸出水面，全都变成了没有肉的骷髅，在空中抓着，企图抓住最后一缕希望。

阿诗弥的身体微微倾斜，一袭红色的长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他不再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火色蝴蝶，而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在大唐最核心的心脏上。

他转过头来，看见了自己，然后他笑了，笑的肆无忌惮，笑的十六郎全身都在微微发颤，然后他挑起眉毛，那双波斯猫的眼眸弯成两牙新月。

他对自己骄傲地说着：“十六，你看啊，这些都是我做的，我厉不厉害，你是不是应该为我开心？”

十六郎猛然惊醒，浑身都是冷汗，再合上眼，就怎么都睡不着了，他坐起身来，对着窗外好不容易露出的月亮发了一会呆，于是他穿上靴子，走出了府，策马回到了大理寺。

去直视正在发生的一切，所遭受的煎熬与痛苦反倒会减轻许多，他想。

桌上的卷宗早就已经堆积如山了，虽然这些卷宗他大都已经批阅过，但毕竟每天事情很多，洛阳城里发生的案子也很多，还是有许多没有看完的。

他本来以为他会被刚才发生的事情影响，但是很奇怪，当坐下来开始工作时，刚才的事情好像就被暂时抛诸脑后。

阿耶过去常说，断案其实是件辛苦的工作，断案之人有点像穿珊瑚珠子的工匠，必须要将遗落在各处的珠子按照正确的顺序穿在丝线上，珠子大了，小了，或者顺序错误都会让人觉得它不够美丽，影响了断案人对还原事件本来面貌的正确判断。

要得到一串完美无瑕的珊瑚珠串，你就必须要从匣里无数颗没有用的珠子里找到你需要的那一颗，它有可能藏得很深，甚至依旧被包裹在蚌壳里，所以你必须去尽力找到它。

这不仅需要断案人熟练的手法，还有耐心，再加上一点直觉和运气。

十六郎经验和手法虽然不足，但耐心还是足够。

仵作对乌日星的这本验尸报告，他反反复复看了五遍，每一遍都有不同的发现。

首先值得庆幸的是，这本报告并不是出自阿诗弥之手，据说当日其实正巧是轮到他执勤，但或许是出于心虚，阿诗弥另找了些由头推辞了这项工作，所以乌日星的尸体是寺里其他的仵作检验的。

或许又不是心虚，十六郎想，或许是他心里还存有一丝良知，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罪行，这样想的话，自己还有可能为他的行为做稍许开脱，哪怕只有一点。

其实到现在为止，十六郎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些事是他做的。

但很快，十六郎就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因为他发现，阿诗弥杀害乌日星完全是出于自愿，根本没有人强迫他，他对乌日星的谋杀，可以说是，蓄谋已久。

这篇验尸报告很长，出于某种原因，仵作们对乌日星的尸体一共进行了三轮检验，所以验尸报告也分为初验、二验和终验，最终才形成了统一结论。

最初的检验报告，是由来到案发现场的仵作提供的，报告得出了一个与现场目击证人的供词完全不同的结论，也就是这份结论，能够证明，裴戎很有可能并不是杀害乌日星的凶手，最后发现的事实，也是有利的论证了这一点。

初验报告上清楚地写着：裴戎的祖母绿宝刀并不是杀死死者的最终凶器，它虽然造成了死者心脏部位的贯穿伤，但只是造成了尸体的大量出血，虽然看起来很像是致命伤，但并没有直接导致被害人的死亡。

这个结论乍一看有些令人迷惑，但值得注意的是，报告上面写着：造成了‘尸体’的大量出血，而不是‘被害人’的大量出血。这两句话看起来说的是一个意思，但‘尸体’和‘被害人’这两个用词有一个关键性的区别，那就是，使用尸体这个词，是因为在裴戎的刀插在乌日星的胸口上之前，他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而且，死因不明。

从外表来看，除了胸口那一刀，乌日星完全没有任何的外伤。如果是一位经验不足的仵作来验尸的话，很容易就将死亡原因归功于那一刀，可负责勘察现场的这位大理寺仵作经验非常老道，没有断然下结论，因为他觉得，如果是人在活着的时候胸口中刀，那么一刀下去，肯定会切断心脉供血，血液会大量涌出，而现场的出血量虽然也很大，但只是浸透了死者中衣，远远没有正常情况下活人中刀的出血量大，至少要少上一半。

还有一点，死者在死亡之后，尸体很快就发生了尸僵，通常来说，尸僵产生的时间，是在人死后四到六个时辰，而乌日星的尸体，在他死后仅仅两个时辰，身体关节就已经无法进行生理弯曲，全身肌肉呈高度紧张状态，特别是面部肌肉异常僵硬，简直像是一具弹性极差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无论是痛苦，还是解脱，都没有办法从那张僵硬的脸上分辨出来。

他略张着嘴，眼神空洞，就像傩戏里面刚刚刻好的，还没来得及上油彩的假面。

就以上两点，仵作可以推断，在死者中刀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处在一种极其紧绷的濒死状态，甚至出现了深度昏迷现象，而导致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因，才是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由于现场情况比较混乱，目击证人很多，特别犯罪嫌疑人还是大理寺的少卿，所以大家没有在那里拖延太长时间，由捕快将死者尸体又拉回了大理寺，再召集了几名资格老道的仵作共同进行第二次检验。

二验结果比较统一，他们同意初验的结论，认为刀伤并不是死者的致命伤，又提出了导致死者死亡的几种可能性原因。

死者出现这种肌肉痉挛致死性的罕见情况，通常来说可能有两种主要原因。一种是死者曾经受过某种外伤。这种外伤一般是伤及头部或者脊柱等要害部位，在受伤当场死者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情况，只可能有些一过性的晕眩或头疼，但是因此却激发了某些潜在的神经病症。在某些极端环境下，潜在的神经病症突然爆发，这才导致了死者的死亡。比如说在蒲鹿院，乌日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遭到挟持，突发这种疾病，暴毙而亡。

还有一种可能就比较简单，不是因为外伤，而是死者本身就患有风眩、癫痫等原发性基础疾病。

其实两种可能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疾病突发，没有什么实质性区别。

但经过进一步检验以及对乌日星病史进行了解之后，仵作们发现，这两种可能都被排除在外。

最后，就只剩下一种概率比较小的可能。

那就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