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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浮屠录

作者:云鸢少泽 | 分类: | 字数:49.2万

第106章 一声叹息

书名:洛阳浮屠录 作者:云鸢少泽 字数:5018 更新时间:2024-11-14 02:08:52

滕王醒来的时候,闻见屋里充斥着一股斋戒用的檀香味,虽然这明明不是什么刺鼻的味道,滕王却是像遭到了巨大的刺激,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山腰的营地里,而是回到了北汝河行宫,可自己是怎么回的这里!

滕王想要下地,身体却不受控制,直直地摔了下去。

好疼...滕王朝门外喊道:“阿奴!!阿奴!!!”

昆仑奴慌张地从外面跑进来:“主子,阿奴在此。您怎么从塌上掉下来了!”

“崇德...”滕王一开口,昆仑奴赶紧慌张地比了一声‘嘘’,“主子,这是在行宫,外面还有武后的人。”

滕王朝外面看去,果然有几个内侍官立在门口,他只能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狠狠揪住昆仑奴的衣领,“我问你...崇德何在?”

滕王满身都是酒气,可是一说话,口中却并无半点酒味,只有昆仑奴知道昨夜滕王是被裴戎打昏的,却没料到主子怎么醒来的这么早,看来裴戎并没有狠心下重手。

昆仑奴只能压低声音,如实说道:“裴少卿已经替主人去了。”

“混账!混账!!你们怎么不拦着他,怎么能让他只身前去犯险,薛云韶一夜未归,那边得不到消息,肯定还会再派人来杀他,不行,我必须去,我必须保住他...”滕王再一次挣扎着起身,却又感到一阵晕眩,屋里面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在不停地转,天昏地暗,“我...我怎么...”

“主人,您不要激动,您不能去,刚才圣人已经派人来查看,您要是现在去反而会坏了大事的!”

“大事...”滕王愣了一下,紧接暴躁地喊道,“去他妈的什么大事,无论天大的事,都没有他重要!”

“而且...”滕王说着,泪水突然喷涌而出,“我还是骗了他…崇德他…他可能回不来了。”

昨夜 半山腰处 行营

在滕王说出那句‘我就是狻猊公子’之后,裴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就是狻猊公子...”

“你没听错,我就是。”

裴戎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三步,然后,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目光由地面上残留的血迹转向站在面前的人。

滕王卓然地立在那里,即使换成了一身玄衣,也完全遮挡不住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雍容气质,他的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

完全没有一丝歉疚。

“狻猊乃是龙子,我取个这代号,难道不适合我么?”

“适合,简直是再适合不过。”裴戎抽出了刀,刀光掠过屋内的墙壁,映照出裴戎一双充满愤恨的眼睛,最后指向了滕王。

“原来狻猊一直就在我身边,而我竟像个白痴一样,不但毫无察觉,还被你耍的团团转,甚至还为你搭上了我裴氏一族的性命。”裴戎一步一步走向他,质问道,“李元婴!你到底拿我当什么?!是朋友?兄弟?还是一个玩物?一个笑话?!”

滕王站在原地,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歉疚,他没有躲,只是撇过头,轻声叹道:“崇德,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是怎样?!”裴戎继续问道,“是不是你命令刘婉钰自毁容貌上了天竺人的船,又暗地里勾结百济人在乌湖海放火药伏击我大唐水师?”

“是我。”

“是不是你去信给神昉和尚,让他与百济人联手在无量阁下放置鱼雷火?”

“是我。”

“是不是你故意引我们去红鸾星君庙,挑唆玄真道人大开杀戒,引出辩机旧案,又引导乌日星去查,再派人在蒲鹿院杀了他,然后嫁祸与我?”

“是我。”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到这,裴戎的刀尖离滕王脖子只差不到半寸。

“全都是我做的,你杀了我吧。”滕王没有一句否认,坦然地望向裴戎,然后闭上了双眼,“任凭君处置。

“任我处置?”裴戎多么想一刀刺进他的咽喉,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就都了结了,可他下不去手,也没有办法向前再迈一步,裴戎痛苦万分,阖了眼,一刀砍向了饭桌。

酒、菜、盘子零落一地,那条鱼也掉在血泊里。

“可你到底为什么...”

“为了我大唐。”滕王好像看到了那条死了的鱼在血水里扑腾,像是挣扎着的裴戎,也像自己。

“哈哈哈哈哈。”裴戎笑了,笑的几分癫狂,几分苍凉,“李元婴,事到如今,你还能说出来这种话。你到底知不知道,因为你死了多少人,有多少水师士兵受伤,又多少人死在了无量阁?若不是当时我以命相搏,那阁底的鱼雷火真的爆了,瀛洲桥下的百姓们全都无一幸免...你罪恶滔天,该下阿鼻地狱...怎么还能厚着脸皮说出全部都是为了大唐这种话...”

他的身躯晃了晃,手也抖得厉害:“而我就是个傻子...我竟然一直对你那么深信不疑,从未有一丝怀疑...”

第106章 一声叹息 qbxsw.com

“崇德...你不懂。”烛火照亮了滕王的半边脸,而另一面,却还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他的声音很无奈,也难得的一本正经:“我大唐看似盛世,其实已经危如累卵。圣人亲政虽然已有十年,世人称赞本朝颇有贞观遗风,殊不知圣人的路走的是有多艰难,当年前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相继被先皇废黜,长孙无忌力挺圣人上位,他只能别无他法,只能表现得谦卑恭顺,宽厚为仁,好不容易熬到了登基,熬到了亲政,又处处受到长孙无忌挟制,长孙无忌独断专权,一手遮天,逼走同为辅政大臣的英国公李绩,侍中、中书令...圣人身边全都是他的人,以至于多年间圣人的政令根本无法传出朝堂,必须经过长孙无忌点头才能通过。带头反对长孙无忌的荆王李元景、江夏王李道宗、高阳公主、柴令武全都被他打压,以某犯罪处以死刑,圣人那么哭着求他,他居然无动于衷...若父皇在天有灵,见到长孙无忌如此行事,定不是不能明目。”

“所以为了搞垮右相,你就做出了这一切?!”

“不是我。而是我们。”

“你们...你们是谁?”

“是我。还有我的父皇...高祖皇帝。”

滕王说这话的时候,还生怕他不信,特意点了好几遍头。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裴戎不仅不信,而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祖皇帝驾崩于贞观九年,也就是二十五年以前,中间还隔着太宗皇帝一朝,怎么会牵扯到高祖皇帝?

“李元婴!你能不能不要再骗我,编瞎话也得有人信才是,你不要拿我当傻子!”

“我没有。”滕王委屈巴巴的看着他,手指一边搅着玉带上的龙纹搭扣,一边说道,“父皇是早就死了,可是他的布局还在,当年父皇重用长孙无忌,并把他封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觉得他无论才智还是谋略,都是群臣之中的佼佼者,但是他也看出来,长孙无忌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于池中之物,虽然给了他高官厚禄,但终究是一条喂不熟的狼。所以他就下了一道密旨留给二哥,若是有一天长孙无忌做的事情超出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必定要将其铲除,以绝后患,可是二哥却相信自己的能力,认为不过一个臣子,自己完全能够驾驭得了他,不足为患。不过父皇还是很担忧,就传唤李道宗、李灵龟等比较有能力的皇室宗亲,把这件事嘱托给了他们,让他们即便是玉石俱焚,也不能让这些自认为功高盖主的臣子扰乱了朝纲。”

滕王口中的二哥,自然就是李世民,虽然两人相差近四十岁,但依旧是兄弟。李渊的晚年被李世民软禁于后宫,奉为太上皇,失去实权,但还是有些势力在的,李世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裴戎看着他的动作,继续与他确认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李道宗、李灵龟都得到了这道密旨?也就是说,李灵龟的嫡长子李福嗣也参与了这件事...那李石柳呢?”

“他倒是没有。”滕王有些不屑道,“他一个只懂空谈大道理的书生,连刀都拿不稳,能担什么重任?”

“所以你们就计划了这些?杀了这些人么?”

“崇德,我们不过全都是一颗棋子,执棋之手怎么下,我们便怎样走,你如是,我,亦如是。”

“滕王殿下,你别再骗我了。怎么可能,单单凭二十几年前的一道密旨,就搞出来这么多事情,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且不说这期间朝中风云变幻莫测,即使是单凭这几个承袭密旨的后人,也弄不出来这么大的响动。而且你知不知道,你一撒谎,就喜欢搅你玉带上的搭扣,你的手今晚一直放在那里,都未挪动过地方。”裴戎苦笑三声,“事到如今,你还在拿我当傻子一样,欺我瞒我,我与你相交,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没有!崇德,我没有撒谎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这真的是我父皇的密旨。这件事原本和你裴家并无关系,若你不是大理寺少卿,你就不会被卷进来...”

“骗子!李元婴!!”裴戎粗暴地打断他,“这难道就是你诬陷我的借口,这难道就是你将我拉到深渊,万劫不复的借口?!李元婴,你够了!!”

说着,裴戎狠狠甩了衣袍,拾起刀,转身向外走,身后的人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要走了。

“崇德...崇德你不能走,你若现在踏出这个门,才是真的万劫不复。武后的人,右相的人,肯定都会在路上等着你,你要是被他们抓去,你会死的。”

“我死也与你毫不相干!”

裴戎根本没有理他,也没停下脚,滕王这下开始慌了:“崇德,我错了,千错万错的都是我的错,你不能走!”

眼看裴戎就要出了这个门,滕王已经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只能快步上前,从背后一把环住了裴戎的腰,企图不然他继续往前走。

“你走开!”

“崇德...崇德你不能这样...崇德我求你了,你留下来...你必须留下来...崇德!崇德!!”

“我叫你走开!!!”

滕王越搂越死,半个身子拖在了地上,裴戎拼命想甩开他,他却死死不放手,裴戎又去掰他手指,他又加了几分力气,钳到指尖发白,隔着衣裳嵌进裴戎的肉里。

“放手!!!”

滕王不放手,反倒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说道:“...崇德...你别走...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离开大理寺...那么今天你就会代替薛云韶来抓我...”

听完这句话,裴戎顿住脚,微微偏过头看他,沉默半响,问道:“如果今日是我来抓你,你也会毫不留情的杀掉我么?”

裴戎问得认真,滕王心里也很清楚,这是理清两人关系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也是关乎生死抉择的最重要问题,只要他答一个‘不会’,裴戎就会安心,只要他说出这句话,裴戎就一定不会走。

他在最后一次考验他的选择。

可他一出口,偏偏答出来的是:

“...我不知道...”

裴戎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他的心中五味陈杂,能发出声音之后,竟然沙哑得可怕:

“我裴崇德,终究是错付了。”

裴戎再也不想在这里浪费一秒钟,他抬起腿,用力地推开滕王,头也不回的迈了出去。

滕王这才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回答,又想去搂他,可这一次,裴戎的力气竟大的可怕,他的手划过他的蹀躞,他的刀鞘,最后连袍角都没能再一次抓住。

“崇德!!崇德你别走!!!我刚才答错了,我会选你!一定选你!!崇德,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走...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裴戎已经走了出去,滕王瘫坐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一样边哭边说,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后来外面已经没了裴戎的脚步声,他整个人直接崩溃了,扯着脖子嚎了起来。

“我是个笨蛋!!!我真是个大笨蛋!!!啊啊啊啊啊!!!!”

帐篷里呜嗷乱喊,离着二里地都能听见,裴戎堵上耳朵,感觉自己永远也不想再见这个负心汉,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山里的夜实在太黑了,比宣化坊的仓廪里面还要黑,如同盏墨,黑暗一下子就把自己完全包裹住,他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回大理寺么?

可回去又能干什么?自己被人诬陷了偷盗宝玺,薛元韶又不明不白的就这样死了,回到大理寺,无异于自投罗网,想象到昔日的下属送他上囚车的那一幕,他已经先受不了了。

回家么?

还是算了吧,那样一个只权衡利弊,毫无亲情可言的地方,回去了又能如何?大概一回去会被阿耶先关到祠堂里,然后裴家会主动联系长孙无忌的人,再由阿耶亲自把他押解回南衙,请求上面从轻发落裴家,像他们这种算不得世家大族的门户,弃车保帅是再普通不过的避险方法了。

要不,直接逃走?逃到西域去,于阗、龟兹、康居...再不行再往西走,凭他的本事和经验,很容易能逃过那些个关卡,哪里也都能容身,全然不是问题。

可这样一走了之的话,这些罪名就坐实了,甚至那些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事情,也会一并扣在自己头上,朝廷一定会下海捕文书全国通缉他,而裴家也会因为出了一个这样的案犯,全家人都抬不起头,甚至牵连获罪......

天穹之下,偌大个大唐盛世,竟无自己的容身之所...想到这,裴戎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怆。

不过,让他最想不通的,还是这种人人皆是棋子的困境之下,自己到底该不该怨恨李元婴,还是说,自己的命数就天上星辰一样,必须行走在固定的轨迹上,该相遇的都会相遇,该毁灭的必会毁灭,无论怎样么都,他都逃不掉这劫难。

裴戎叹息一声,兜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