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贺玄的计划中，那个本该跪下来卑微祈求他原谅，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舔舐他的脚底，匍匐在因他而丧生的无辜之人的牌位下，磕头祈求宽恕，在绝望死去，万念俱灰，这才是他一开始谋划的结局，而在一开始的计划中，眼下这生不如死的人也该当如此。

可是……

他想，这太便宜他了，他就要让他看看他在乎的人死去，爱他的人堕落，经历他所经历的所有痛苦，这才是公平。胸腔里溢满恨意，如倾盆之水喷涌而出，快要吞噬他的理智。

师青玄粗喘着气，窒息的感觉如影随形，他见过贺玄狼狈不堪的模样，开心的模样，自然也见过他绝望无助还有狠厉毒辣的手段，可是，现在的贺玄，偏执危险，却又让他心疼。

贺玄没错，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家人，他都做得很好。师青玄蜷起手指，若是没有他，师无渡还是高高在上蛮横专制的水师，贺玄也会成为人人赞颂敬拜的神明，本不该如此堕入无间地狱，做一个为恨而出的绝。这不该是他的结局。

“贺玄，一切都因我而起，”师青玄哑声说道，眼眶微红，言语虽轻却无比郑重，“你杀了我，不是很好吗？”

贺玄垂在衣袖下的手在抖，心脏都停了几拍，身体本能的反应让他紧蹙起眉，他看着脚边无力垂倒的人，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他双目赤红，猝然拉起地上的人，往院落里拖去，进了类似寺庙的屋子里，有一具白骨，贺玄沉下脸把师青玄丢到白骨身旁。师青玄蓦然睁大眼睛，看着白骨，白骨像是有了回应般挣了一下，抓住了他，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贺玄看到这一幕，眼底更沉了几分，唇角勾起恶劣的笑意，宛如恶魔低语般缓慢道:“看到了吗？，这才是你的好朋友，地师明仪的骸骨~”

“啊啊~”师青玄痛苦地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落下，滴到白骨上面。

贺玄抓住他的手腕，强迫着师青玄看着那堆白骨，笑得恶劣，“好好看看，他可是因为你，才死的。朋友死在身前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可得好好看看，看好了，下一个死在你面前的，会是你的哥哥~”

“你杀了我吧，我罪大恶极，死不足惜。过往一切皆是我的罪过，此生所做之事皆是罪恶。贺玄，求求你~”师青玄失神地看着贺玄，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贺玄笑着看他，似乎心情还有些愉悦，“求我什么？”

“杀了我！”师青玄哀求地看向他。

贺玄眼底一沉，舌尖抵着上颌，冷冷地看着失魂落魄的人，“你在做梦，就你？也配！”

下一秒，空间一变，是一个破旧腐败的牢笼，腐臭味萦绕鼻间挥之不去，牢房的角落里，还有几个脏兮兮的臭气冲天的乞丐，似是没了神智，痴痴傻傻地看着他，嘴里还流出口水，身上脏乱不已，隐约间还能看到他们伤口处流出的脓水，让人生寒。

“看着他们，”贺玄随意把师青玄扔下，“你说，我把你变成这样好不好？”

师青玄咬着牙关，心底翻江倒海。

贺玄恨意太深太重，几百年的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他太苦了。

师青玄看着他跌落尘埃，本该清明儒雅被万人敬仰称赞的人被落下神坛，浑身脏污再无希望，每一次，他都有在努力生活，却都会不尽人意。

师青玄没吃过太多苦，师无渡把他保护得很好。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痛苦，看着另外一个无关之人因自己而痛苦，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他麻木地闭上眼睛，不知该如何。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仿佛回到了那个深重的梦里，无能为力地看着贺玄一遍又一遍的倒霉，身边的亲朋好友被一一害死，自己也含恨而死，经历万千磨难终成绝。

“也是，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小少爷，人间被疼爱，飞升也一路坦途，怎么知晓这些被踩在泥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呢？”贺玄面露嘲讽，一句一句皆是剜心。

“我……”

贺玄没让师青玄有说话的机会，便到了一间屋子里，他看到了祭台，也看到了几个牌位，那是贺玄的母亲，未婚妻……

贺玄把他随手一丢，“磕头！”

师青玄板板正正地跪下，磕头，他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个，额间都是温热黏腻的鲜血。

贺玄烦躁地把人拽起来，冷笑着轻声嘲讽，“你不配让他们原谅。”

师青玄犹如一块破布般被贺玄甩在一张木桌上，入目是一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刀，而另一处，是一把钝刀，表面已经生锈了，齿口还参差不齐。

他脑袋一空，浑身僵硬，眼前闪过师无渡被砍头的样子，滚烫的泪水砸落在桌上，溅起小片水花，而后隐于无形。他眼睛蓦然睁大，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贺玄眼底一缩，反应过来时已经拽住了师青玄摇摇欲坠的身体。

“师青玄~”他着急又咬牙切齿，“你可别死了，至少不能死在师无渡之前。”

第8章 死债当偿

师青玄跪在地上，浑身都在痛，他咬牙看着贺玄，像是看着玄境中那个倔强坚强的少年，“我早就该死了，”他轻飘飘地说着，眼神飘忽不定，“死在那个雨夜好像也不错，至少，不会有这么多罪孽。不会让你这么痛快。”

是他太过胆小，才犯下了无数的错误，一步踏错步步错，如今，早已弥补不了。

“是啊~”贺玄恨恨地低声应下，“你当时怎么不去死呢？”

“你的命格，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贺玄钳住他的下巴，逼着同他对视，“我还没打算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师青玄张嘴又吐出一口血，血落到贺玄手上，隐于黑色的衣袖中，师青玄慌乱中抬手去擦。

贺玄脸色一变，“怎么可能，你的命格呢？”

“贺玄，”师青玄看着眼前的少年，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贺玄总是对他不耐烦，他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去烦他，找他。

“我这一生，皆是错误。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给一个结局，”师青玄眼底无悲无喜，只是望向贺玄的眼里，压不住的心疼，他看着贺玄突然怔愣起来，慌乱又无措，一时分神中一滴泪似有若无地落到他的手上，烫得他本能的缩了缩手。

“我就要死了，你该开心的。我不配说从前种种烟消云散，便祝你往后得偿所愿，所念皆所愿。”师青玄笑笑，一如当年他们见面那样，展颜悦。

意识渐渐模糊，贺玄紧紧地抱着他，心乱如麻，脑袋短暂地出现空白，师青玄天真地笑着，似在呢喃:“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而后又吐了一口血，身体迅速腐败下来，“师青玄，我不准你死。”

恍惚间，师青玄看到了那个一脸不耐烦的人，忽然释怀地笑了起来，“我不和你玩了。”

贺玄愣住，低头看向怀里俊秀的人，纵然狼狈，也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现在这个人，脸色苍白已然没了血色，身体逐渐冰冷，接着，身体如飞雪般散去。

贺玄脸色大变，只来得及抓住那几缕似有若无的魂魄。

神明死后会留下骸骨，却无魂魄，而师青玄恰恰相反，他骸骨尽化，神魂自散。

菩荠观中，谢怜满脸焦灼，花城无声叹了一下，把人拉住，“哥哥，没事的。”

“你早就知道！”谢怜看着花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贺玄和花城熟，又与天庭分庭抗礼，他着实不能说些什么。

“贺玄有分寸。”花城轻声安慰谢怜。

话音刚落，雷声应声而至，不怎么牢固的房门被推开，风雨一同洒了进来，与之而来的，是失魂落魄双目赤红的贺玄，他一袭黑衣孤零零地站在门外，身上早已湿透，脸色煞白。

花城看向他这副狼狈样子，拧了拧眉。

贺玄张了张口险些说不出话，动了动唇，嘶哑的声音响在雨夜中，带着哭腔道:“有没有聚魂的办法。”

谢怜也愣住了，看着风雨中的贺玄，悲伤与绝望映在他的脸上，手里还牢牢地抓着什么。

他脸色一变，“师青玄呢？”

太过震惊，以至于风师都没喊了。

贺玄眼里没了神采，死寂般看着他们，嗫喏着又问道:“有没有聚魂的办法？”

“没有。”花城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谢怜也背过了身。

师青玄是个很好的人，也算是谢怜为数不多的朋友，可是如今，一死一伤。

贺玄低垂着眉眼，沉默的离开。

花城看着那个背影，眼底闪烁了一下，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片刻后，一只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菩荠观。

贺玄一直游走在三界中，他更加沉默了，运气也好了不少，欠的钱不仅还清了，还多了不少财产。

他时常走往天庭和人间。

天庭是师青玄生活的地方，也有他牵挂的人。而人间，是师青玄最喜欢的地方，时常往人间跑，还要拉上他。

贺玄坐在酒楼里，沉默地看着酒水，垂眸看向一楼的说书人。

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兴致勃勃地说着风师青玄，那位不知所踪的神明。

贺玄垂眸看向腰间的扇子，很是精致，扇子已经修好了，只是用他的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贺玄拿出贴在心口的锁链，上面有一个精细的小扇子，那是他的骨灰，而他的骨灰滋养着师青玄那几缕魂魄，他也在三界四处搜寻他的魂魄，可百年过去了，收效甚微，这人仿佛真的从这个世界中脱离了一般，上天入地，再找不到他的归魂。

说书的剧本已经变成了水师渡劫失败堕入人间不知所踪，贺玄一脸冷漠地听着，不置可否。

他确实没有杀师无渡，而师无渡得知师青玄身死自甘堕落隐入人间，他懒得找他，而师无渡有事无事就去黑水找他，烦得他不行，索性直接把人踢出黑水。

“你的哥哥也活得很好，别和我置气了。”贺玄满脸温柔，目光沉静地看着手里的骨灰，小扇子似乎亮了一下。

贺玄抿了抿唇，又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心口，丢下银子出了酒楼。

这百年间，他走过许多地方，也见到了不过一世轮回做了他亲友的人，他们都过得很好，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庇佑，每一世都过得很好，隐约间，他好似明白了什么。

他抬眸，怔愣地看着天际，纷纷扬扬的雪花争先恐后地洒落下来，片刻间，天地便变了一个颜色，“师青玄，又下雪了。”

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个雪日了，这些年，他也常常会看到。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打着油纸伞奔波在这空寂的街上，还能看到几对夫妻相携归家，隐约间，他看到了曾经的未婚妻，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好看，身旁也有了良人，他笑了笑。抬手接住一片雪花，转瞬间便在掌心融化，“我想你了。”声音很轻，转身消磨在无声的空中。

夜间，贺玄躺在房间里，窗上落了一层雪，他抬手，不消片刻，一个精致的小人便出现在眼前，他看着看着，唇角溢出一丝笑意，眼底却无限悲伤。

他很久没有入睡过了，今夜不知为何，忽然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不再有百话真人，他安安稳稳的中了状元走入仕途青云直上，而后做了神仙，梦里很美，却再没了那个身影，他最后是惊醒的。

这些年来，除了一开始会想起师青玄之外，后面师青玄再没来过他的梦里，似乎是在怨着他。

“你把一切都做得那么好，唯独对我很残忍。”贺玄轻轻道。

师青玄把属于他的命格还给了他，度了他身边的人，也没人别人卷入进来，最后的最后，只有他离开了他，他孤身一人，再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