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
作者:吉力 | 分类:游戏 | 字数:11.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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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1)
好运和厄运就象一对性情迥异的孪生兄弟,总是显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面对美好的憧憬,好运往往吝啬无比,人们只有苦苦地期盼。然而,遇到孤立无援,唯恐招灾惹祸的时候,厄运却又格外慷慨,根本不给你留下躲闪逃避的空隙。
采菱如今正厄运缠身,既无法扭转老爷的意志,也想不出搪塞拖延的良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成为别人的新郎。
下人之间的婚嫁迎娶无须张扬,但老爷一来兴致不浅,二来为体现布德施恩德本意,有心烘托出十分热闹的场面。不仅降尊纡贵,以男家长亲自居,还特地委托采菱作为女方的大媒,赠金下聘,一切遵循礼制。此外拨了三间宽敞的屋子当作洞房,整治了十余桌酒席款待贺客,大多是谭府里的头面执事及其内眷。
成亲当晚,衣团锦簇的谭少山和如月在众人的环绕下相携走进喜堂,两人均父母双亡,拜过天地之后,最应叩谢的自然是恩同再造的老爷和九姨太。老爷精神饱满,笑逐颜开,采菱却如坐针毡,苦不堪言,随着司仪嘹亮的唱和声响起,感到面颊火烧般的滚烫。幸而四周张灯结彩,烛光辉映,赤红的脸色不易被人察觉。
如月毕竟久居深宅大户,规行矩步,裣衽为礼,矜持之中不失柔媚,可惜红披盖头,看不出羞涩欣喜的模样。相形之下,平时沉稳练达的谭少山却显得几分拘忌,始终低眉垂眼,不苟言笑。旁人或许以为是兴奋过度流露出的紧张神态,采菱却能够了解其中的隐衷,只是无从揣测,在近乎呆滞的目光里究竟蕴含着多少愧疚。
行礼结束,老爷少不了有一番语重心长的训导,诸如“勤俭持家,夫妻和睦,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之类。句句话都象是遍缠荆棘的藤鞭,猛烈地抽打着采菱的脊背,她却要强作从容,甚至摆出一副宽厚体恤的姿态,送给如月一盒价值不菲的饰物,事实上内心的酸涩已经达到极点。有了老爷不厌其烦地安排,她反而也变成这一段姻缘的牵线撮合者。
等到酒宴齐备,尴尬的时刻终于熬了过去,采菱被一帮女眷簇拥着入席落座。耳边笑语不断,感觉越发惆怅,即使眼前是龙肝风胆也难以下咽。于是未动杯箸便托词身子不爽怏怏离去,陪同一起的还有新分拨来的丫环莲子。
“太太,哪里不舒服啦?”莲子在路上好奇地问。
“可能昨夜睡得太迟,头有点发昏。”采菱敷衍着。
“唉,满桌的好菜一口也没有尝。”莲子惋惜地叹道。
“你要是嘴馋,尽可留下享用,不必跟着我。”采菱鄙夷地说。
莲子憨憨地笑了,过了一会儿,不无谄媚地说:“都说太太是府上最宽容体贴的主子,能够服侍您真是天大的造化,我一定会比如月更加尽心尽力……”
采菱听出话里的艳羡之意,冷笑着打断她的恭维,说:“莲子,你觉得如月的亲事还算趁心吗?”
“当然,谭管家一表人材,又深受老爷器重……”莲子无可置疑地答复,为如月的风光无限而眼热心动,巴望着有朝一日苦尽甘来,同样蒙主人恩典觅得佳婿。
“你难道没有留意,”采菱的神色忽然凛若霜雪,说:“谭少山两眼无光,印堂发黑,八成快交墓库运了,只怕来不及消受这一份艳福。”
“啊,”莲子愕然,仔细回忆方才谭少山的举止神情,的确有些心不在焉,却也不至于大祸临头,九姨太何以有此恶毒的诅咒。她怔怔地盯着采菱的背影,纵然满腹疑窦也不敢直言征询。
回到住处,采菱和衣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绵软无力,骨骼筋脉似乎已被悉数抽去。尖刻的抱怨丝毫不能缓解胸中的焦虑,她感受到自父亲下世后的最深重的恐慌。
接下来的几天,她茶饭不思,方寸如割。顾影自怜的同时,常常想起一床两好的少山和如月,体内蔓延着熊熊不灭的妒火。若不是咬牙忍耐,说不定会狂性大发,砸碎屋里所有的家什器皿。
莲子觉察到主人的古怪,几乎不敢正视那一张阴霾密布的俏脸,言谈举动稍有差池便会招来雷霆般的呵斥。她想不到花容月貌的九姨太竟是如此刁蛮暴虐的女人,原有的印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叹命薄之余,颇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压抑。
一天下午,莲子擦拭书案的时候,看到那盆文竹的枝叶大半枯黄,小心翼翼地请示:“太太,这盆花快要死了,是不是扔掉它。”
“好好的花干吗扔掉,”采菱没好气地说:“你才吃了几天饱饭,就学会大手大脚了。”
莲子噤若寒蝉,继续干活。采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微微摇曳的文竹上,眼前掠过无数激情荡漾的画面,不由得椎心泣血。但转念又想,与其忍辱负重,满腔怒火无处宣泄,还不如直接找到少山,看看他是否已经淡忘了以往的深情厚意。
“莲子,”采菱若无其事地说:“先不要干了,咱们去串个门。”
“去哪里呀?”莲子刚刚开口便觉懊悔,知道九姨太最讨厌下人多嘴多舌。
然而这一次采菱的态度相当温和,说:“去如月那里,瞧瞧她近来过的怎么样。”
莲子暗暗欢喜,早就想亲眼目睹如月酒酽春浓的婚后生活,顺便向她多加讨教,如何与苛刻挑剔的女主人相安无事。
两人缓步当车,来到如月和谭少山的新居。采菱却有些举棋不定了,忽然冒出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感觉自己象是一只入侵良宅的孤魂野鬼,门楹上“百年好合”的大红喜联仿佛一道镇妖驱魔的护符,直刺得双目昏花,心神紊乱,脚下一个趔趄几欲跌倒。
“太太,你怎么啦?”莲子诧异。
“没……没什么,”采菱深深吸了口气,说:“走,咱们进去吧。”
院门大开,如月一个人正在屋里喂一缸金鱼,样子十分惬意。看见采菱,急忙丢下鱼食迎了出来,惊喜交加地说:“太太,真想不到您会来。”
“你找到了如意郎君,”采菱揶揄着,“还会记得我这个太太么。”
“做人岂能忘本,何况太太对我恩重如山。”如月笑着说。比起未嫁时分,气色丰润了许多,原先的一条大辫子也减掉了,在脑后梳成一个乌黑光圆的发髻。向采菱施礼后,又拉着莲子的手嘘寒问暖,把她们请入堂屋,张罗着沏茶倒水,铺排点心。
“不必费事,我说会儿话就走。”采菱说,环视左右,家具摆设虽然简朴,却也收拾得停当洁净。如月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象足一位快乐无忧的少妇。
如月忙前忙后,克尽地主之谊,又陪坐闲话,相互谈及近况。谭府的惯例,凡出嫁婢女,即使不离家门,也不再于内室贴身侍从,往往由宋姨太或管家另派事体。如月夫荣妻贵,多半会分领一项轻松的差使。
“我俩早就惦记着去探望太太,只是他……他一直忙得很,抽不出功夫。”如月说,腮边泛起一抹浅浅的红晕。
“能不忙吗,府上大小事情都要让他操心。”采菱不动声色,似乎很随意地问:“少山对你还好吧。”
如月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烟波温柔如水,也许正默默品味着被翻红浪、旖旎万状的衾底风情。采菱感到一股酸气直冲脑门,却又勉强克制,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还算好吧,”如月含羞说:“到底都是不懂礼数的下人,总不可能象老爷疼太太那样细致入微。”
采菱啼笑皆非,暗忖,假如能从老爷身上得到充分的关爱,自己哪里有这么多挥之不去的烦恼。但立刻又有所警悟,少山由于久为僮仆,一向怀有自惭形秽的心态,或许到了如月面前,卑微轻贱的感受才会彻底消除,从而淋漓尽致地展示丈夫气概。倘若如此,他必定甘之如饴,乐不思蜀。
意识到处境岌岌可危,采菱却无法倾吐衷曲,只有旁敲侧击着打听,企图更加准确的获悉少山的各种表现。于是包括平时的梳妆洗漱,一日三餐,以及夜半私语一一问遍。
莲子困惑不已,没有料到淡漠的女主人也有蔼然可亲的一面。如月更是百思不解,在她的记忆力,倨傲的采菱从不肯对婢仆假以词色,何以今天突然变得絮絮叨叨。
转眼间天色暗淡,采菱尚无去意。如月陪笑说:“既然太太高兴,干脆留下来吃顿便饭,我去烧几样小菜孝敬太太。”
“哦,不用了。”采菱恍然清醒,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走,一边艰涩地笑道:“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们举案齐眉呢。”
如月苦留不住,殷切送至院外。采菱又象是陡然想起了什么,扭头说:“对了,我的那盆文竹有点缺肥,等少山回来,请他过去帮忙修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