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
作者:吉力 | 分类:游戏 | 字数:11.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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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1)
小时候每逢过年,采菱最羡慕深宅大户内的奢侈场面,似乎总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门前檐下张灯结彩,烟花爆竹此起彼伏,处处展现纷华靡丽的人间富贵。然而,当她嫁入谭府,度过第一个珠光宝气的新年,却感受到生平未有的抑郁和凄惶。周遭的金迷纸醉非但引发不了一点兴趣,相反勾动一份孤立无援的愁绪,不禁回想起宋姨太讲过的一句话,置身于偌大的谭府,如果寻求不到感情的依托,面临的前景将会极其暗淡。
如今她才真正领悟话里的深意,也切实品尝到其中苦涩的滋味。老爷久已不恋床笫,毫无恩爱可言,即使态度还算温和,也不比最初的视若珍宝,更象是对待点缀于房中的一株名葩,抑或家里桊养的猫狗之类的宠物。其他的姨太各得所乐,有的含饴弄孙,享受天伦,有的三五聚会,斗牌饮酒,生性倨傲的采菱却显得落落寡合。唯一可共心腹的情郎,此刻也成为别人的丈夫,教她如何不悲凉万状。
谭少山许久不曾前来相会,采菱并没有太多的怨恚。她明白年节期间琐事烦剧,身为管家自然繁忙无比,几乎瞬息不得安宁。于是希望扰攘喧嚣的日子尽快过去,重新恢复以往的平静,也许能够从容的设想筹划,至少可以拥有鱼水和谐的机会。不料,这一点微弱可怜的期盼竟难实现。
采菱的月信一向准时无误,近来拖延了二十余天仍不见动静。开始并未在意,直到一天清早起床,正准备漱口洗脸,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过,紧接着干呕不止,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吓得在旁边服侍的莲子脸色发白,说:“太太,您怎么啦?”
“不要紧,大概是昨晚的绿豆粥有点夹生……”采菱勉强回答,头脑间如同闪过一道响遏行云的列缺霹雳。
“要不要回禀老爷?”
“胡闹,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小题大做吗。”采菱轻叱阻止,打发走了莲子,自己却象中了魔魇般的呆坐床上,掰指掐算,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以前每当和少山绣衾同欢,为避免节外生枝,两人总会采取一些相应的防范措施。但上一回房帷燕好之际,由于讨论着五姨太的凄惨往事,彼此神摇意夺间失于轻忽,想不到这一次竟致珠胎暗结。
采菱的心霍霍乱跳,知道大祸临头了。和昔年五姨太的情形不同,以老爷眼前朽木难雕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有混淆视听的可能。就好比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家,忽然接到高中状元的喜报,不但会引起街坊四邻的猜疑,只怕连自己也难以置信。
采菱惴惴不安,绕室蹀躞,恐慌和焦虑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窃喜,那是与生俱来的母性使然。毕竟这件事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怀上了所爱男人的孩子,更能够激发一股莫可名状的振奋,不由得陷入虚幻奇妙的遐想,逐渐形成坚定不移的信念。无论多么艰苦,都要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并给予世上最真挚的关怀与呵护。有一条原则尤其重要,即生男不得与人为仆,生女不得与人为妾。就算布衣蔬食,谨身节用,也要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生活。
前思后想,惶急之情慢慢消褪,采菱反而有几分自鸣得意。孩子的出现未尝不是福音,事既至此,除了远走高飞,少山已没有退缩回旋的余地。从今后两人唇齿相依,再也不会星离雨散。
但是,费尽周折将谭少山约至房中密谈,对方的反应却超乎她的想象。不啻股战而栗,眼里还流露出一片如丧考妣的绝望,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有什么好奇怪的,”采菱说:“你我都是很正常的年轻男女,既行夫妻之实,发生这种事情迟早难免。”
“可是……咱们该怎么办?”谭少山六神无主。
“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办,也不会找你过来商量了。”采菱怏怏不乐地说。
谭少山无言以对,不住地长吁短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采菱颇感气馁,愤懑不平地说:“到了今天,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摆在你面前的有两种选择,或是等着东窗事发,听候老爷处置,或是马上带着我逃离谭府,另谋生路。”
“带着你走……”谭少山支吾着,依然摆脱不了畏首畏尾的神气。“万一被老爷察觉可不得了。”
“等老爷察觉时,我们早就远离平安镇了。”
“离开平安镇又如何,”谭少山紧皱眉头,说:“你还没有见识过老爷手眼通天的法力吧。无论县里或是省城,大小衙门他都熟悉,只需一纸文告,就会撒下天罗地网捉拿我们,到时候一样性命难保。”
“照你的意思,我们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采菱凤眼圆睁。
“那倒不至于,不妨先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只是……”谭少山踌躇着说:“不知道你肯不肯?”
“什么办法,你说吧。”
“西街的徐大夫是一位妇科高手,不仅擅长安胎调理,还能够反其道而行之,配制一味清血化淤的凉药,曾经替不少走投无路的女人解决了难言之隐。不如向他讨两付来给你服下……”谭少山的措辞相当婉转,语音也极低沉,但是话未说完,采菱已怫然作色。
“你想让我打掉孩子……”她既惊悸,又愤慨,“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居然下得了如此狠心。”
“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谭少山小声辩解。
采菱目光凄楚,伤心欲碎,似乎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因为情势所迫,谭少山没有初为人父的欣喜倒可以谅解,却也应当处心积虑设法保全,不料竟动了惨无人道的念头,要彻底剥夺孩子生存的机会。况且,吃下堕胎药后吉凶未卜,倘若导致崩漏,继而气血两亏,缠绵病榻,不但难以掩人耳目,只怕就此红颜凋零,可见他对自己毫无怜惜之情。
“这个主意还不大高明,”采菱睥睨着说:“为什么不干脆连我一起杀掉,然后毁尸灭迹,岂不更加省事。”
谭少山满面羞惭,说:“不同意也不要发火嘛,咱们可以再作打算。”
采菱夷然不屑,连连冷笑。
“就算要逃走,也得三思而后行。”谭少山赔声下气地说:“你知道这几天我忙得不可开交,元宵节又快到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张罗,实在腾不出功夫仔细揣摩……”
“这些我不管,”采菱漠然打断他的话说:“反正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假如你不愿和我同归于尽,就趁早回去准备。”
“我明白,我明白,”谭少山不迭地说,伸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先不必心急,容我回去好好的想一想。”
虽然满口答应,脑海里却仍是一片迷茫,就象一个素食多年的人,面对一盘油滑肥腻的红烧肉,即使饥肠辘辘,也难免产生畏怯抵触的情绪。但对暗含胁迫的叮嘱又不敢掉以轻心,自从上一次啮臂为盟,他身上的疤痕时常隐隐作痛,越发认识了采菱的偏激与刚烈,也猜不出这种性格的蔓延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神志昏蒙之际,仓皇跳窗离去,以至于险些跌倒崴了双脚。
谭少山的失态采菱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有几分不安,却别无缓解之计。她非常清醒,想要改变少山狃于故辙的观念绝不容易,唯有疾言厉色,一针见血。好在来日方长,等到逃脱虎口,再以百倍的温柔弥补。自我安慰着,她全神贯注地期待,但一腔痴情始终得不到回报。元宵节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又到了龙抬头,谭少山依旧安分守常,丝毫没有见机而作的动向。
白天偶尔相遇,多半有人在场,无法畅所欲言,只得投以质询催促的眼神。谭少山纵然意会,却一直装聋作哑,脑袋恨不能垂到裆下,就象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饶是如此,也可以感觉到采菱呼之欲出的懊恼,近乎怨毒的目光仿佛无数黄蜂的尾针,疯狂地刺向他的脊背。这时候两人之间的脉脉温情早已火烬灰冷,残存的只有责难与推诿。
采菱不甘虚耗光阴,事实上握蛇骑虎的形势也不允许多作迟疑。每天早起都要经历胃酸涌动,肠腑翻腾的过程,有两次差一点被莲子发觉。长此以往,秘密必将败露,她忍无可忍,便决定故伎重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