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暗黑故事全集(上册)
作者:爱伦·坡 | 分类:游戏 | 字数:33.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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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戈·皮姆的故事_第二章
对于任何仅仅出于偏见而赞成或反对的事,我们均不可断然做出推论,即便所依据的是最简单明了的论据。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刚才讲的那样一次遇险将有效地平息我向往大海的激情,事实恰恰相反,在我们奇迹般的获救一星期后,我反而更加强烈地感到了一种对航海者冒险生活的渴望。短短的一星期长得足以抹去那次遇险留在我记忆中的阴影,并在我脑子里产生出令人欣喜激动的斑斓色彩,显现出一幅幅生动形象的画面。我与奥古斯塔斯的谈话变得更加频繁,充满兴趣。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讲述他的那些航海故事(我现在怀疑他的故事有一大半纯属虚构),那种方式很对我的胃口,总能对我充满热情、富于幻想但多少有点儿忧郁的性格产生影响。奇怪的是,他越是把他那些痛苦绝望的时刻描述得恐怖,就越是激起我对水手生活的神往。我对那幅图画的光明一面少有同感。我总是梦见沉船、饥饿、死亡或被野蛮人俘虏;梦见在某个难以到达、无人知晓的大洋里,在某座阴沉而荒凉的岩岛上,在痛苦与忧伤中熬过一生。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确信,这样的梦幻,或者说这样的梦想——因为它们相当于梦想——非常普通,如同人世间数不清的种种忧郁。当时,我认为它们只是在隐隐约约地预示着我的命运,而我多少感到自己必定要去应验这种预言。奥古斯塔斯完全理解我的这种心理状态。实际上,我俩的亲密无间很可能已经使我俩的心灵产生了交感。
大约在“爱丽儿”号出事一年半之后,劳埃德及弗雷登比赫公司(一家与利物浦的恩德比父子公司有某种联系的合伙商行)开始为一次远航捕鲸而修理和装备“逆戟鲸”号双桅横帆船。该船早已老掉了牙,无论怎样修理装备都很难适应远航。我简直弄不懂它怎么会优先于那家公司的其他好船而被选中,可情况就是如此。巴纳德先生被任命为该船船长,奥古斯塔斯准备随父亲一道出海。在那艘船修理装备期间,他不断地向我指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极力怂恿我趁此良机实现自己出海旅行的愿望。他发现我对他的话绝非无动于衷,可那毕竟不是一件很容易安排的事。我父亲没表示明确的反对,但我母亲一听这事就歇斯底里;更要命的是,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的外祖父也坚决反对,发誓说我要是再提出海的事,他就将剥夺我的继承权。然而,这些困难非但没有熄灭我的欲望,反而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我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远航;在把这一决定告诉了奥古斯塔斯之后,我俩便开始构思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与此同时,我在家人和亲戚面前都闭口不提航行的事,加之我表面上埋头于我的日常功课,所以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打消了出海的念头。后来,我常常怀着不快和惊异的心情来审视我在这件事上的做法。我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利用的那种虚伪,一种在我生命中那么长一段时间内充斥于我一言一行的虚伪,之所以能被我容忍仅仅是因为我胸中有一个熊熊燃烧的希望,我希望去实现那些我久久珍藏于心中的旅行梦幻。
按照我的计划,我不得不把许多事都留给奥古斯塔斯去处理,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逆戟鲸”号上为他父亲照料大小舱内的各种事情。到了晚上,我俩肯定会聚在一起,共同商谈我们的计划。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我们还未制订出任何有可能成功的方案,但有一天他终于告诉我,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安排。我有一位姓罗斯的男性亲戚住在新贝德福德,我一直习惯于间或去他家住上两三个星期。“逆戟鲸”号定于6月中旬起航(1827年6月),我们商定在该船起航前的一两天内,我父亲必须像往常一样收到罗斯先生捎来的一张便条,邀请我去他家与罗伯特和埃米特(他的儿子)同住两个星期。奥古斯塔斯自告奋勇地承担了写信和送信的任务。届时我假装去新贝德福德,实际上是去会我的这位朋友,他将设法在“逆戟鲸”号上替我安排一个藏身之处。他向我保证,那个藏身之处会非常舒服,我可以在里面住上好些天,因为在那期间我不能在船上露面。他说,等船开得够远,以至不可能考虑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正式地住进舒适的船舱;至于他的父亲,他只会为这个玩笑而大笑一阵。在海上会碰到许多驶回楠塔基特的船,可以捎封信回家,向我父母说明情况。
6月中旬终于来到,计划中的一切都已成熟。便条写好并且被送达。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离家假装去乘驶往新贝德福德的邮船。然而,我径直去找奥古斯塔斯,他正在一条街的拐角处等我。按原计划我本来应该躲到天黑,然后再偷偷溜上那艘双桅船;但当时老天作美起了一场大雾,于是我们决定我立即上船藏起来。奥古斯塔斯带路走向码头,我跟在他身后不远之处,身上裹着他带来的一件厚厚的水手斗篷,以防被人轻易地认出是我。可当我们转过第二个拐角,并经过爱德蒙先生那口井后,一个人突然站在了我跟前,直端端地盯住我的面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外祖父老彼德森先生。“哦,天哪,戈登!”他愣了好一阵才开口,“你把谁的脏斗篷披在身上?”在此紧要关头,我装出一副又生气又吃惊的样子,用所能想象的最粗暴的语气答道:“先生!你认错人了。首先我的名字压根儿不叫什么戈登,而且我想让你这条恶棍看看清楚,别再把我的新大衣说成是脏斗篷!”看见老先生被训斥时那番古怪的举止,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但我终于拼命忍住了。他一开始惊得往后倒退了两步,脸上先是一阵发青,随之又变得通红,接着他把眼镜凑到眼前,然后将其放下,抡起他那把雨伞向我猛冲过来。可他冲了一半又骤然停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最后,他转身顺着那条街蹒跚而去,一路上气得浑身发抖,嘴里喃喃自语:“不中用,新眼镜不中用。以为那是戈登,浸过水的大炮不顶用。”
经过这次惊险遭遇,我俩更加谨慎地继续前行,最后终于平安抵达码头。“逆戟鲸”号甲板上只有一两个人在船头干活儿。我们知道巴纳德船长此时正在劳埃德及弗雷登比赫公司那边忙活,而且会在那里待得很晚,所以我们对他一点儿不担心。奥古斯塔斯首先登上船的一侧,随之我也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跟着他上了船。我俩立即进入主舱,发现里边空无一人。舱内装修得非常舒适,这对一艘捕鲸船来说多少有点儿不寻常。那儿有四间十分漂亮的卧舱,均装有宽敞舒适的铺位。我还注意到舱内有一个大火炉,主舱和卧舱的地板上都铺着一种价格昂贵的极厚的地毯。天花板足足有七英尺高,总而言之,一切都显得宽敞舒适,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可是奥古斯塔斯只允许我参观一小会儿,他坚持说我必须尽快地藏起来。我由他领着进了他自己的卧舱,那间舱房位于船的右舷,与防水隔舱只有一墙之隔。进舱后,他立即关上门并将其闩上。我想,我从来没看见过那么漂亮的一个小房间。它大约有十英尺长,只有一个铺位,如我刚才所说的一样宽敞舒适。在紧靠隔舱的那个角落有一块四英尺见方的空间,那里安着一桌一椅,还有一排装满书的吊架,架上的书大多是关于航海和旅行的。舱内还有许多其他的小设备,其中我不该忘记的是一个类似冰箱的食品柜,奥古斯塔斯让我看了里边的一大堆好东西,既有吃的又有喝的。
这时,他在刚才所说的那块空间俯下身去,用手指摁了一下角落里地毯边的某个位置,让我知道那儿有一块约十六英寸见方的活动地板。随着他手指一压,活动地板靠墙的一边翘起一条缝,足以容他伸进手指。他就这样打开了那道暗门(此时地毯依然被平头钉固定在启开的活板上),我发现从那里可通往船后底舱。接着他划燃一根火柴,点上一支小蜡烛,并将蜡烛放进一盏遮暗的提灯,然后他举着灯钻进暗门,吩咐我紧紧跟在他后边。我下去后,他利用钉在活板下的一颗钉子,将活板重新置于原来的位置——地毯当然也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从上面舱内绝对看不出丝毫动过
的痕迹。
烛光太暗,我十分吃力地摸索了一阵,才发现我穿行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不过,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阴暗,这下我不太吃力地拉着我朋友的衣角跟着往前走。经过了许多弯弯曲曲的通道,他最后把我领到了一只包有铁皮的箱子跟前,就像有时用来装精美陶器的那种箱子。它差不多有四英尺高,足足有六英尺长,但很窄。箱顶上放着两只空油桶,油桶上面是一大堆草席,草席一直堆到舱顶。箱子的四周也尽可能地堆满了杂物,甚至也高高地堆到底舱顶板,船上的各种设备几乎无所不有,另外还有许多条板箱、备用船具、木桶和货包,以至我们居然能找到通往这只箱子的路似乎都绝对令人不可思议。我后来才知道奥古斯塔斯是故意这样安排的,把杂物通通都堆进这个底舱,以便为我提供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安排这事只用了一个人帮忙,而那个人从来不下船。
此时,我朋友向我示范那只箱子的一端可随意移动。他将其滑开让我看里面,这一看我顿时乐了。一床从舱铺上取来的垫褥铺过了整个箱底,箱内几乎有那么小的一个空间内所能塞下的各种使人舒服的物品,同时又留有足够的地方供我安歇,我可以坐在里边,也可伸直身体躺下。那堆物品中有一些书籍,有纸笔墨水,有三条毯子,有一大罐淡水,有一小桶饼干,此外还有三四根博洛尼亚红肠、一大块火腿、一只烤羊腿,以及五六瓶甜酒和烧酒。我马上就钻进了这个属于我的小房间,我敢说,当时我那种满足的心情不亚于一位君王搬进他新建的宫殿。奥古斯塔斯接着又教我关闭箱子的方法,然后把提灯凑近地板,让我看一根铺在地板上的细绳。他说,这根绳子从我的藏身之处绕过杂物间所有不可避免的弯弯绕绕,一直延伸到他卧舱暗门下一颗钉在底舱甲板上的钉子处。顺着这根绳子我无须他引导也能自己找到出路,假若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需要走那一步的话。交代完这些,他便向我告辞,留下了那盏提灯和足够的蜡烛、火柴,并保证只要能抽身,他一定常下来看我。那天是6月17日。
我在底舱一待就是三天三夜,其间我几乎没钻出过那只箱子,只有两次我站到与箱子开口那端相对的两只条板箱之间伸展胳膊腿儿。三天里,我没见过奥古斯塔斯一眼,但这并没有引起我的不安,因为我知道这艘双桅船随时都会起航,而在开船前的忙碌中,他不容易找到机会下来看我。最后我终于听到了暗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压低嗓子招呼我,问我是否一切都好,是否还需要什么东西。“啥也不要,”我回答说,“我在这儿舒服极了,什么时候能开船?”“半小时内就要起航。”他回答,“我来就是想让你知道,以免你会担心我没上船。我可能有一阵子没法下来——又得三四天。现在上边一切都很顺利。对啦,等我上去并关好暗门后,你务必顺着这根绳子去钉着那颗钉子的地方,注意别弄出声响。你会在那儿发现我的怀表,它对你会有用,因为你在这儿没法根据日光判断时间。我猜你肯定说不出你已经被藏了多久,只有三天,今天是20日。我本该回头把表给你送来,可我担心我离开太久会被人发现。”说完他就上去了。
他上去大约一小时之后,我明显地感觉到了船在开动,不由得暗自庆幸我终于开始了一次真正的航行。为此我感到十分满足,并决定尽可能安下心来,静候允许我露面的那个时刻,到时我将从这只箱子搬到虽不会更舒适却更宽敞的卧舱去住。我这下首先想到的是去取回那块表。提灯里的蜡烛在原处燃着,我顺着那根绳子在阴暗中摸索,在迂回曲折的通道间穿行,有时我发现在费力地绕过一长段距离之后,自己反倒比先前的位置靠后了一两英尺。不过,我终于看到了那颗钉子,并带着那块表安全地返回了我的藏身之处。这时,我大致看了看那些为我精心准备的书,并从中挑出一本,是关于刘易斯和克拉克横越北美大陆直抵哥伦比亚河口的那次探险。我饶有兴趣地读了一会儿书,感到困倦,便小心翼翼地灭了灯,不一会儿就进入了酣睡状态。
醒来时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过了好一阵我仍处于茫然之中。我终于慢慢地回想起了一切,划燃一根火柴看表,指针已停止走动,因此我没法确定我这一觉睡了多久。我感到手脚发麻,不得不站到条板箱之间舒展一下四肢。饥肠辘辘使我想到了那块烤羊腿,睡觉之前我已经吃了一部分,觉得味道挺不错。当我发现羊肉已完全腐烂变质时,我真说不出有多惊讶!这一情况使我感到极其不安,联想到我醒来时脑子里那阵混乱,我开始认为我那一觉肯定是睡得太久。这说不定与舱底空气不流动有关,而污浊的空气到头来也许会产生更严重的后果。我头疼得厉害,呼吸也觉得困难。总之,一阵忧闷之情使我感到了压抑。可我仍然不能冒险去打开那道活门,或是用其他方式去自讨麻烦,于是我上紧表的发条,尽可能地使自己安于现状。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特别沉闷,没有任何人来打破这种单调,我禁不住开始责怪奥古斯塔斯太粗心大意。我最大的不安是罐子里大约只剩下半品脱淡水,烤羊腿坏了之后,我吃了那几根博洛尼亚红肠,此时正感到口干舌燥。我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定,再也没有心思读书。而且我当时极想睡觉,可一想到沉睡又不寒而栗,唯恐舱内不流动的空气中会有什么有害气体,就像燃烧的木炭排放的那种致命烟雾。与此同时,船身的摇晃告诉我船已行驶在远海海面,而一阵像从远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使我确信,海面上正刮着一场非同寻常的大风。我实在想不出奥古斯塔斯有何理由一直不来底舱。我们肯定已走得够远,他早该允许我上去露面。说不定他遇到了什么意外,可我难以想象什么样的意外能使他容忍让我在舱底关这么久,除非他突然死去或掉进了大海,而对这一点我不能去细想。有可能是我们遇上了顶头风,船还在楠塔基特附近。然而我不得不排除这种想法,因为若是那样,船就必然会不住地掉头转向。可是从船身始终朝左舷倾斜来看,我确信它一直是利用稳定的右舷风在朝一个方向航行。而且,如果我们真的还在楠塔基特岛附近转圈儿,那奥古斯塔斯为何不来告诉我这一情况?考虑到我所面临的困难和孤独沮丧的心境,我决定再捺着性子等二十四小时,假如到时我朋友还不来,我就要自己去掀开那块活动地板,争取能和我的朋友交谈一会儿,或至少可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并从他的卧舱补充淡水。然而,当我正在考虑这个想法,尽管我拼命撑着不闭眼睛,我最终还是进入了一种沉睡状态,更准确地说是陷入了一种恍惚之中。我的梦境充满了最可怕的景象,各种灾难与恐怖相继降临。我忽而被一群青面獠牙的魔鬼用枕头捂得透不过气来;忽而一群巨蟒把我缠住,闪着凶光的眼睛直逼我的脸;忽而我跟前展现出最令人绝望、最使人生畏的无边无际的荒原;忽而在我的视野内高高竖起一根根一眼望不到头的灰蒙蒙、光秃秃的树干。这些树干的根隐藏在横无际涯的烂泥潭中,泥潭中凄迷的死水冥冥如墨,令人惊魂。而那些奇怪的枯树仿佛被赋予了人类的生命,它们不停地摇晃着骷髅般的枝丫,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用最凄厉的声音在呼唤那潭死水的怜悯。场景变换,我赤身裸体、孤零零地站在火热的撒哈拉大沙漠,脚下蹲伏着一头凶猛的非洲雄狮。突然,狮子睁大眼睛瞪着我,呼地一下站起身,张嘴露出一口利牙。接着从它的血盆大口中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怒吼,我顿时吓得昏倒在地上。在恐怖中窒息了好一阵,我终于慢慢苏醒过来。这么说,我的梦原来并不是梦。此时,我已经恢复了知觉。一头真正的巨兽正把它的前爪重重地踏在我胸上,它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我身边——它可怕的白牙在黑暗中闪烁。
即便当时我挥一下手或说一句话就能够逃命,我也没法动弹一下或哼哼一声。不管那是头什么野兽,它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而没有打算
马上把我撕碎。我则完全绝望,像死了一般地躺在它的身下。我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和智力都在迅速地消失——一句话,我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正在死去。我头发晕,心发慌,眼发花,甚至连巨兽那双发亮的眼睛也变得暗淡。我鼓起最后的一点儿力气,终于微弱地呼唤了一声上帝,然后就等着死亡降临。我的声音似乎激起了那头野兽潜在的凶猛,它这下把整个身子压在了我身上。令我惊讶的是,随着一声长长的低声哀鸣,它开始热切地舔我的脸和手,充分地流露出它内心的无限喜悦和一腔柔情!我感到迷惑,我感到惊奇,但我不可能忘记我那条名叫“虎”的纽芬兰犬所独有的叫声,不可能忘记我所熟悉的它抚爱我的奇特方式。是虎,我顿时感到热血涌上脑门,一种绝处逢生的意识使我一阵眩晕。我急切地从褥垫上直起身来,一下抱住了我这位好朋友的脖子,胸中的积郁终于在一场泪雨中得到了宣泄。
如同上次醒来时一样,我从褥垫上起身后意识仍然处于一种极度茫然和混乱的状态。好一阵子,我都没法把任何概念联系起来。慢慢地,我的思维能力开始恢复,我还回想起了我当时情况的几个细节。可我对虎的出现百思不得其解,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之后,我只能高兴而满意地认为它是来分担我的孤独,是来给予我它的抚爱。许多人都喜欢自己的狗——但我对虎怀着一种非同寻常的爱,绝没有任何动物能比它更值得我这番深情。七年来,它一直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并无数次证明了我们评价这种动物的所有高贵品质。当它还是条小狗时,我在楠塔基特镇上从一个小恶棍的毒手中把它救下,当时那家伙牵着套在它脖子上的绳子,正在把它往水里拽;大约三年之后,已长成大狗的虎知恩图报,从一名拦路强盗的大头棒下救了我的性命。
现在我掏出怀表凑到耳边,发现它又停止了走动,但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根据我当时那种特殊的感觉,我确信我又同上次一样睡了很久很久。至于到底睡了多久,这当然不可能说清。我只觉得浑身发烫,干渴难忍。我伸手去摸剩下的那点儿水,因为当时没有光亮,提灯里的那支小蜡烛早已燃尽,火柴一时又不在手边。可当我摸到水罐,发现它空空如也——肯定是虎经不住诱惑把水喝了,它还吃掉了剩下的烤羊腿,那根啃得精光的骨头就摆在箱子的开口处。那块臭肉我并不在乎,可一想到水,我的心就往下一沉。当时我已经非常虚弱,以至稍一动弹浑身就像发疟疾似的直打哆嗦。仿佛祸不单行,此时船身也剧烈地前后颠簸,左右摇晃,箱顶上那两只油桶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堵死我唯一的进出通道。同时,我还因晕船而特别难受。这些情况使我下定了决心,趁自己现在还能挣扎着行动,我无论如何都得去那道活门,获得必要的援救。拿定了这个主意,我又开始摸火柴和蜡烛。摸索一阵之后我找到了火柴,却没找到我以为很快就能找到的蜡烛(虽说我记得它们的准确位置),我暂时放弃了寻找,命令虎乖乖躺下,然后就开始朝那扇活板门爬去。
这一行动使我的虚弱更加暴露无遗。我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朝前爬,而且我的四肢常常突然一软,使我整个身子坠下,脸贴着甲板,这时我只能在一种近乎失去知觉的状态下趴上几分钟。但我仍然挣扎着慢慢往前爬,生怕我会昏倒在杂物堆中那些狭窄弯曲、纵横交错的通道之间,如果那样的话,我将必死无疑。最后,当我正竭尽全力朝前爬行之时,我的头重重地撞到了一只铁皮包边的条板箱的棱角上。虽说碰撞只使我晕了一小会儿,但我伤心地发现原来船身的剧烈摇晃把那只条板箱抛到了通道之间,完全堵死了我的去路。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法使那只条板箱移动一分,它被紧紧地卡在了堆放在两边的箱子和设备之中。所以,尽管我十分衰弱,我现在也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放弃那根引路绳另外去寻找出路,要么是翻过眼前的障碍照原路前进。前一种选择显然有太多的困难和危险,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在我当时那种虚弱和恍惚的情况下,另辟蹊径的结果只能是迷路,那我就会在舱底那座可憎的迷宫中悲惨地死去。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开始振作我剩下的全部精力,决心尽我最大的努力翻过那只条板箱。
待我抱着这一目的挣扎着站起身,才发现要翻过眼前的障碍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困难。狭窄的通道两边竖着两道由各种重物堆砌的高墙,我稍有疏忽就会使它们砸在我头上。即使这种情况不发生,它们仍有可能掉下来堵死我回头的路,就像眼前这只条板箱一样。条板箱本身又长又大,表面没有立足点供我攀缘。我千方百计地想够着箱顶,希望能用引体向上的动作翻上去,结果却是枉费心机。即便我真的够着了箱顶,我鼓起的那点儿力气也绝不足以拉起我的身体,很可能我会摔个四脚朝天。绝望中孤注一掷猛力推箱,我感觉到身边有一种震颤,急切地伸手去摸一块块箱板的边缘,结果发现很大的一块箱板早已松动。幸运的是,我随身带着一把折刀,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成功地撬掉了那块箱板;从撬开的孔里,我惊喜地发现,条板箱的另一面没钉木板。换句话说,箱顶没被封上,被我撬开的一面是箱底。此后我没再遇上太大的困难,终于顺着那根引路绳爬到了那颗钉子面前。我怀着怦怦乱跳的心直起身来,伸手轻轻推了推那块活动地板。它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往上升,于是我又稍稍加了点儿力,心里生怕此时待在卧舱里的不是奥古斯塔斯而是别人。令我吃惊的是,活门仍然没有挪动,我开始急了,因为我知道它先前无须用力就可以推开。我使劲儿往上推,它纹丝不动;我用力朝上顶,它仍安如磐石;我把愤怒、狂暴和绝望全发泄出来——可它对我的所有努力都不屑一顾。从活动地板不可移动这一情况来看,显然这道暗门已被发现并被钉死,要不就是被压上了从下面休想移动的重物。
我当时只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惧和震惊。我无论如何都推想不出把我那样活活封在舱底的缘由。我没法使自己的思路连贯起来,垂头丧气地在地板上坐下,任凭脑子里充满各种各样悲观的想象,其中渴死、饿死、闷死或者被过早地埋葬,似乎是我最容易面临的灾难。最后我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一点儿,我站起身开始用手指去摸活门的缝隙。摸到缝隙后,我凑上前仔细观察,看它们是否能透下卧舱里的光亮,但什么光也看不见。于是我让刀刃穿过缝隙,直到碰到某种硬物,我发现那是铁;从其独特的波状起伏,我断定那是一堆锚链。现在我唯一的路就是退回我栖身的那只箱子,然后要么屈服于这可悲的命运,要么是努力镇定下来设法逃脱。我马上开始往回摸索,经过了一番艰苦跋涉之后,我终于回到了藏身之处。当我精疲力竭地在褥垫上躺下,虎伸直身子扑到了我的身边,似乎想用它的抚爱来安慰陷入困境的我,并激励我用坚韧不拔的精神去摆脱困境。
它异乎寻常的举动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每次把我的脸和手舔上几分钟,然后突然收回舌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每次我伸出手去摸它,总发现它四脚朝天仰面躺着。这番举动一再重复显得非常奇怪,而我对其原因百思不得其解。由于狗一再发出哀鸣,我便断定它可能受了伤;可待我检查完它的四条腿,没有感觉到任何受伤的迹象。于是我认为它是饿了,便给了它一大块火腿,它狼吞虎咽地把火腿吃完,可吃完之后又恢复了它那番异乎寻常的举动。这下我想它肯定是像我一样在经受着干渴的折磨,并正要把这种猜想定为真正的原因。这时,我突然想到刚才我只检查了它的爪和腿,而它说不定是头部或身体其他部位受了伤。我仔细地摸了它的头部,没有发现任何伤口。可当我的手滑过它的背部之时,我感觉它背上有圈毛微微竖着。仔细一摸,我发现毛下有根细绳,顺着摸下去,我发现细绳在它身上绕了一圈。经过更仔细的摸索,我终于摸到了一条感觉像信纸的小薄片,那根细绳穿过这纸片并正好把它系在虎的左腋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