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请息怒
作者:娘子息怒 | 分类:历史 | 字数:239.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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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第302章 得胜曲
夜,戌时。
季春三月,惠风和畅,蚊蝇未生。
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侯府望乡园内的葡萄架下,挂了数盏鲤鱼灯,咯咯笑声在后宅邈邈飘荡。
按说,这种鲤鱼花灯只有上元节灯会时才会挂出来,今日不年不节的实在不应景.
奈何侯爷喜欢啊!
更确切的说,是侯爷的宝贝闺女喜欢
没见么,路安侯将小元宝抱在胸前,每次他用手指轻推一下那鲤鱼灯,粉粉嫩嫩的小肉团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灯笼咯咯咯笑上一阵。
得了这笑声的鼓励,屁颠屁颠的陈初更来劲了。
明明幼稚到家的游戏,陈初却乐此不疲,自己也笑的跟屁呲了似的。
十分没出息.
爷俩笑的开心,不远处,和猫儿坐在凉亭里的玉侬笑的更开心。
自小,玉侬便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幼时颠沛,能不挨打、吃饱肚子,她就开心。
后来到了采薇阁,能从秦妈妈手里多讨来几文零用钱便开心。
再后来,认识了陈初,那时她最大的奢望也不过是跟在公子身边做个奴婢丫鬟什么的。
当年就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了孺人,还和公子有了这么一个粉嘟嘟肉乎乎、看一眼儿就能让心儿化了的女儿呀!
玉侬觉着便是世上最厉害的词人,也写不出半分她心中的满足、幸福。
想要和身旁的姐姐分享一二,转头却看见猫儿望着陈初父女的身影,正微微失神。
整日生活在一起,玉侬自然知晓姐姐的心病,便稍稍敛了喜意,凑近低声道:“姐姐,蔡姐姐教你的法子没用么?”
“.”
猫儿回神,看了看玉侬,无奈道:“若有用,她自己会至今没动静么?”
“哦对了,我听人说起,许州郾城有间送子观音庙,可灵验了,要不咱们去上柱香吧?”
玉侬低声建议道。
猫儿却摇头苦笑,不置可否。
烧香她又不是没试过,甚至汤药都吃了十几副,太奶奶更是不知从哪求了份香灰劝她冲水喝下.
却全然没一点用。
哎.以前太虚道长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命里儿女双全,这都圆房三年了,却迟迟不至。
正郁闷间,却见一道曼妙红色身影、扭着腰肢进了望乡园。
夜色重重,看不清面目,猫儿也知道是谁来了家里只有一人最爱穿色彩艳丽的衣裳、也只有一人走路扭屁股!
“哟哟哟~小元宝,让娘亲抱抱.”
人还没走到跟前,那熟悉的娇媚声音便传了过来。
只见蔡婳距离陈初还有十几步,便张开了双臂.
陈初笑呵呵的将小元宝递了过去。
你别说,蔡婳抱婴儿的姿势还挺专业也是,偌大一个侯府,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家伙,任谁见了小元宝不想抱抱、不想在粉嘟嘟的小脸上嘬两口?
‘啪叽~’
果然,蔡婳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就在小元宝脸蛋、额头上印了两道口脂印子。
玉侬悄悄嘟了嘟嘴巴.她倒不是嫌蔡婳抱小元宝,只是这菜花蛇每回见了小元宝,总自称‘娘亲’.
你算哪门子娘亲呀,明明我才是!
不过,看在蔡婳没有娃娃的份上,玉侬不和她计较只当可怜蔡姐姐了!
玉侬为自己不敢当面纠正蔡婳的‘怂’,找了一个合适的借口。
却说蔡婳抱着小元宝逗弄一番后,瞄了瞄陈初还未干透的头发,仿似无意般问了一句,“噫?初郎不是刚回府没多久么?这么快就沐过身了?”
“呵呵,这不是要来看小元宝么,在外奔波一天,恐身上脏污惹闺女生病,便在衙门清洗了一番才回来。”
傍晚回节帅衙门时,毛蛋自然将今日之事说了,早有准备的陈初表现的平和自然。
这个理由十分合适、无懈可击。
蔡婳听了嘻嘻一笑,又在小元宝脸上亲了一口,并对懵懂无知侯府千金道:“哎呦,女儿伱听听,你爹爹真疼你呀!”
说罢,将小元宝递还陈初,借着两人靠近的机会,蔡婳忽然娇笑道:“身上在外边惹了脏污能洗掉不带回家,若是在外头惹到了人,也能不带回家么?”
“婳儿,你的话,我怎听不懂啊?”陈初诚挚的脸上,八分疑惑、九分不解、十分茫然。
捉奸小能手蔡婳打量陈初一眼,后者这演技,让她也不敢确定了.
俗话说,捉奸捉双,蔡婳便是有所怀疑也不能仅凭一点蛛丝马迹便判定人陈初‘不守夫道’吧!
于是,蔡婳不动声色的抿嘴一笑,道:“我是说,初郎在外头少惹仇人,省得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被人寻仇.”
侯府后宅其乐融融,蔡州城内灯火通明。
当晚亥时,却有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悄然离开了城南大营。
翌日,寅时末。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蔡州东北陈州境内项城东河口镇,因颍河与蔡河交汇于此,西岸形成了一个繁忙码头。
码头这种地方,历来鱼龙混杂、乌烟瘴气。
河口镇外围,有一座占地甚广的大院,平日用做货物装卸转运之所。
此时天地仍一片混沌夜色,大院内外寂静无声。
‘笃笃笃~笃~笃’
有节奏的一长两短敲门声后,院门内响起一阵轻微响动,接着便有一人隔门道:“辰时方才营生,客官有事天亮再来吧。”
院外的人却道:“大雪塞路,赶不了脚程,还请兄台让我等兄弟进去歇息一日吧。”
这话说的奇怪,如今暖春三月,哪里来的雪?
可院内之人听了,却‘吱嘎’一声开了门,举起灯笼在门外精壮汉子脸上照了照,低声道:“门朝大海,一派溪山千古秀”
“地振高冈,三河合水万年流.”
眼瞅对上了暗号,门内那人又道:“史队将?”
史小五点点头,也问道:“林大档头?”
林大力也点点头,随即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让兄弟们快进来吧,已备好了热汤饭和床铺。”
“有劳。”
史小五笑嘻嘻应了一声,转身朝夜色中一招手,藏在树后草丛的汉子纷纷现身,悄无声息的进了大院。
片刻后,史小五、史小三两兄弟各端了一碗白饭,与漕帮两位档头林大力、罗洪聚在了一间密室内。
“要不,等两位兄弟吃完饭再说?”林大力知道这些人赶了一整晚的路,此时困饿交加。
史小五却摇了摇头,边刨饭边道:“无妨,林档头只管将你知道的情况说与我们便是。”
“好。上游的兄弟已报,昨日傍晚,官船到了陈州。若无意外,今晚他们就会停靠河口镇,不过”
“不过什么?”
“上游的兄弟讲,那官船上至少有百余披甲护卫.”
林大力盯着史小五身上的破旧短褐,担忧神色溢于言表。
不想,史小五却哈哈一笑,自信道:“林档头,若在陆上,我不敢说手拿把攥,但在水里,嘿嘿,老子便是那索命水鬼.”
三月初九。
一早,莫邵宏在陈州大小官员相送下,登船继续南下。
直至官船行出一里地,那密密麻麻的陈州官员依旧站在岸边,遥相拜别。
春风拂面,两岸嫩柳渐次后退。
莫邵宏立于船尾,思绪起伏,此时心境用唐时孟郊那首诗形容最为贴切.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几日来,每到一地,莫邵宏便会受到当地官员的超格接待。 出发短短四五日,船舱内已装满了各地同僚赠与的黄白‘土特产’.
莫邵宏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受欢迎,并不是自己有多大贤名,而是因为他身上的‘鲁王’烙印。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后,谁升谁降那还不是鲁王一句话的事么。
但却不是每个地方官都有机会‘简在帝心’,而莫邵宏作为鲁王派出的第一位地方官员,自会有少不人将他当做了和鲁王连接的桥梁。
甚至,那船舱中的黄白‘土特产’,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借莫邵宏之手,孝敬鲁王的
即便清楚这些,但在京中时处处小心谨慎的莫邵宏,体验了这前呼后拥的感觉后,十分感激鲁王提拔,不由生出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慨叹!
鲁王恩重,唯有帮鲁王打开淮北之局,方可回报一二!
春风得意顺水行,一日看遍沿河景。
大丈夫应如此,方不负十年寒窗快意!
黄昏时分。
船行百里后,即将抵达今晚停靠的河口镇。
项城大小官吏携众多乡绅早早等在了岸边,一旁的吹鼓手严阵以待,只等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所乘官船抵达,便要奏乐欢迎。
酉时三刻。
暮色中,一艘六百料的平底官船缓缓出现在众人视线。
项城知县只做一个手势,自有吏人开口喊道:“奏乐,吹鼓手奏乐!”
大鼓、五弦、板子等乐器同时响起,奏来一首喜庆《得胜曲》.
不想,眼瞅官船驶近,颍河河心突然有两艘小舢板发生了碰撞。
两船上各有数名破衣烂衫的汉子当即对骂起来
项城知县不由大怒,呵斥属下道:“怎回事?不是早让你们清空河道了么?何处来的小船?若惊扰了莫大人,你吃罪的起么!”
负责清空河道的吏人,同样迷茫,望着那两艘始终占据河道纠缠互骂的‘渔户’,恼怒不已,朝河上大喝道:“蠢货,快让开!惊了大人,老子要你们的命!”
可河上渔户正骂的起劲,对吏人的叫声充耳不闻。
说时迟那时快,顺流而下的官船已急急朝两艘舢板冲了过来。
官船船身宽大,躲避不易.或许,也根本没想着躲避
在岸上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官船船首自两艘舢板上倾轧而过。
舢板上的渔户纷纷惨叫后,跌入水中
“啊呀!不知官船是否受损!”
“完了!莫大人定然不悦.”
“哪里来的蠢笨村夫!这下闯大祸了!”
一众官吏乡绅议论纷纷,可关心的却全是官船以及.莫大人的心情。
竟无一人顾及哪些落水‘渔户’死活。
只有同样出身底层的吹鼓手们,下意识停下了演奏,望向河面,良久也不见再有人冒头
“谁让你们停的!快奏起来!”
刚刚被知县呵斥了的吏人,两步走近,兜头一巴掌抽在那弹弦老者的脸上。
“哦哦,这就奏,官爷莫打”
一番讨饶后,乐声再起。
只是,这喜庆得胜曲,却隐隐多了丝凄苦
同为穷苦人,老爷们不当咱是人啊,死了几名渔户,如同死了几只蝼蚁.
那厢,官船之上。
临风站在船头的莫邵宏,方才感受到了船身的轻微颠簸,当即有随从上前禀报道:撞了两艘渔船。
莫邵宏下意识眉头一皱,却又看向了披红挂绿、锣鼓喧天的河岸,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并和善道:“算了,小事一桩,待会不得因此对项城官员乡绅无礼。”
莫大人,是个心善的,便是河道出了些纰漏,也不为难当地官员!
“大人气量非凡,待民宽宥!您到任蔡州,是蔡州百姓之福啊!”那随从拍马屁道。
莫邵宏捋须淡笑,自矜道:“民为天下之本!本官善待百姓,百姓才会爱戴本官啊”
就在莫大人发表感想之时,方才被官船碾进河中的数名‘百姓’悄悄从水里冒出了头。
借着暮色掩护,为首几人迅速接近船身,麻利的在船身上契下两枚‘J型’勾钉,再将早已绑在腰间的绳索固定在钩钉上。
这么一来,便是不用游水,也能跟随官船移动。
腾出两手后,有人使凿、有人使钻,配合默契,只短短几十息,船身水线以上便多出一个脑袋大小的破洞。
接着,再有人从后背上解下包了油布的大袋子
紧贴船身的史小五接过袋子中的陶罐,吹亮火折,凑近了陶罐上的引线。
最后,小心放入破洞内。
“引线十息,扯呼~”
一声呼喝,几人迅速割断绳索,如同灵活鱼儿一般,一头扎进水中,消失不见
此时,官船已减速,慢慢向岸边靠拢,距离陆地只剩白余步。
岸上。
项城知县已能看清莫大人的面目,眼看站在船首的莫大人迎风而立,衣袂飘飞,脸上挂着淡笑,知县不由长出一口气。
并由衷赞道:“莫大人心胸广阔,看来并未因方才那几个蠢货生气!接下来的招待,可不能再出纰漏了!”
身旁众官吏乡绅同声道:是!
只是
项城知县话音刚落,忽听一声轰隆巨响,转头看去,却见河面上漫天飞舞着木屑、金银.
再细看,那官船左舷竟凭空出现一个丈余方圆的大洞。
船舱内不时有明火窜出,疯狂灌入的河水又将部分火苗浇灭,生出一股股黑色浓烟。
一时间,看不清官船情形。
只几个呼吸,又听‘咔嚓’一声,却见那船身像是承受不住,竟从破洞处一裂为二。
船上有鲁王亲兵百余人、莫邵宏随从几十人,除了没被炸死、炸晕的,尽数落入水中。
莫邵宏和随从还好,总归能在水中寻到漂满河面的木块,当做救命稻草。
但那些身穿数十斤铠甲的王府亲兵却遭了殃,落水后连呼救都来不及,便直直沉入河底。
莫邵宏扒着一块木板正惊慌间,却见四面八方冒出不少光着膀子的精壮汉子。
这些汉子在水中时隐时现,迅速朝他们接近。
莫邵宏以为遇到了见义勇为的渔户,当即朝游在最前头的那名汉子喊道:“乡亲们,本官莫邵宏,快快救我!”
这一声喊,登时引得好几个人同时朝他游来。
莫邵宏不由大喜。
最先靠近他的汉子,一把抓住了莫邵宏的胳膊,满是水珠的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仔细打量一眼后,道:“你,便是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
“.”
莫邵宏心下登时生出一股怒意,这愚笨渔户当真无礼,竟敢直呼本官名讳!
生气是生气,却也知眼下正是用对方的时候,不由和善道:“是!正是本官!好汉姓谁名谁?”
“嘿嘿,我叫史小五。”
“史好汉,快快救我!上岸后,我让你县知县赏赐与你!”莫邵宏将‘史小五’的名字记下了,只待上岸后再教教他什么叫做‘礼数’!
“不急~”
不想,双脚踩水、只露出一个脑袋在水面上的史小五却笑嘻嘻的绕到了莫邵宏身后,忽然一把搂住了后者的脖子。
莫邵宏正错愕间,却听那史小五凑到耳旁道:“我家侯爷,请大人到龙王那里问问明年旱涝。劳烦大人去一趟吧”
“你~咕嘟嘟.”
惊骇莫名的莫邵宏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史小五一把摁了下去,临终之言化作了一连串泡泡
岸上。
被此番变故吓得僵在原地的项城知县连忙喊道:“救人啊!快救人,救莫大人啊!”
只是,他的声音统统被吹鼓手们的奏乐声压了下去。
方才,他们因目睹撞船而停下演奏,却吃了吏人的巴掌。
这次,人家说啥也不敢停了
日暮迟迟,河面上遍洒金鳞。
飘零的木块和疯狂呼救的随从,却破坏了这份安详。
河岸上,大呼小叫的官吏乡绅被巨响和突然出现的‘水贼’吓得四散奔逃。
只有那班吹鼓手强忍惧意,依旧在尽职尽责的演奏着喜庆的《得胜曲》。
吊诡且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