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兵日记
作者:雷森道 | 分类:历史 | 字数:112.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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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奥庄园 (上)
一头蓬乱的金色卷毛,又瘦又小的“托尼•鲍里奇安”走进鲨堡地下二层4号套房的铁门。扭脸看着狱卒卡布雷拉哗啦哗啦地锁上铁门走了,他就表情放松地扭回头,挺懂规矩地站在那儿一动没动。
这孩子穿着一件稀破稀破的咖啡条纹蓝衬衫,一条肥大得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黑色马裤,一双露出了三根脚趾头的布鞋。他站在那儿,右眼眶乌青还肿得老高,但那双狡黠灵动的浅褐色眼珠不易察觉地四下里一兜,就咧开黢黑肿胀的嘴角,带动鼻翼两旁一丛碎砂子一样的雀斑无声地笑了……
黑魔阿尔比似乎被新来的这个瘦小子那副淡定从容的派头给震住了,居然没敢立马起啥幺蛾子,而是偏过头鼓起两个大眼珠子,用狐疑的眼神望向老德克。却刚好看到老德克正在嘴角挂起了一丝浅笑,抬起头用目光和这个新来的进行着含义莫名的无声交流。
“哇噢哇噢哇噢!让我们来看看这是谁呀?哈哈哈!你不是两年前就被绞死了吗?你这个小人渣!小无赖!贼娃子!”
老德克和那个“新人”彼此含笑用目光交流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绷不住哈哈大笑着开口了。
老德克这一开口,螺丝腿儿——这是荣兵在心里给罗斯•特威尔起的外号。不但因为谐音,也因为罗斯的头发总像螺丝一样拧着劲儿地高高竖起,而且他还是个罗圈腿儿。现在他紧跟着就嘎嘎大笑起来,还蹦起来冲过去双手抓住那个“新人”的头发,然后使劲地一通胡搓乱揉,让那小子本来就挺蓬乱的头发现在变得跟个花座球仙人掌似的。那瘦小子笑着边骂边躲,还侧腿踢了螺丝腿儿一脚。两个人你推我搡地笑骂着打闹,牢里的一众犯人都坐在地上抬头看。不用问也知道了,这新人肯定是老德克螺丝腿儿他们的老熟人了。
“那天下午你被带出去,咱9号套房里的混蛋们有七成都打赌你肯定是被绞死了。当然喽,这么大快人心的事儿也正是大伙儿虔诚祈祷的结果啊。咋回事啊托尼?阿鲁巴岛的司法官大人就辣么糊涂?咋就没绞死你呢?”
螺丝腿儿使劲摇晃着小托尼的肩膀嘲弄着。
这个叫托尼的孩子把还在闹个不停的螺丝腿儿推开,表情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也差不多吧。马彼得!我这两年的日子过得也没比绞死痛快哪儿去!”
老德克又舒服地靠回墙壁,眯起眼睛笑问:“怎么?有啥不凡的经历?讲来解解闷吧。”
“也没啥,老是倒霉呗!就说这次吧,偏偏摸进了一个宪兵的家,偏偏他大下午的就带了一帮同事回家喝酒。喝到下半夜,我腿都站麻了啊,麻痹的偏偏有个醉鬼拉开衣柜门就往里尿……”
“哈哈哈……嗬嗬嗬……嘎嘎嘎……”
整个4号套房立刻充满了快乐又放肆的笑声。
“个倒霉孩子!这次检审庭判了你几百年?”老德克愉快地问。
“没有,他们都没把我往治安官那儿送,连审都没审就直接送这儿来了。”
“那你还能再喝几天粥,等过了检审庭你就可以被绞死了。正义来得也太特么晚了吧?你这个短短十五年的生命里居然就偷了八年的贼娃子!嘎嘎嘎……”
“那可不一定噢总督阁下?我的西班牙语可是非常Pureza(纯正)的,说不定真能把庭长忽悠瘸呢?更没准儿他心一软,还让我揣上几个多布隆(西班牙金币)快乐地哼着歌回家呢?”
“做你Pureza的梦吧!哈哈,你这Pureza的小无赖。”
“总督,那你们呢?你和罗斯这次都判了多久?”
“我们?和你一样,检审庭都没进,一直关到现在。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总督,这可有点怪呀?”
“嗯,是挺怪的。我们直到现在谁都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儿。”
第二天吃过午饭之后,趁大伙都在聊天或各忙各的,荣兵慢慢走到西墙根儿,蹲在小托尼面前。
小托尼正没精打采地靠着墙假寐。昨晚他又做噩梦了,用极为恐怖的喊叫声把大伙都吓醒了!被切里几脚踢醒后又被老德克骂了几句,就靠墙坐着一宿没敢再睡。
他没好气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荣兵,用变声期大男孩的嗓音老练地问:“想干嘛?印第安先生?”
荣兵用尽量诚恳温和的口气说:“托尼先生,能麻烦您教我西班牙语吗?”
“嘎嘎嘎!老德克老德克,这家伙居然叫我托尼先生?嘎嘎嘎嘎!笑死我啦……托尼先生……”
可能这称谓对他来说太新鲜了,这孩子用小公鸭嗓儿笑得那叫一个欢势。
“嗯,不用理他,他谁都问过。”老德克懒洋洋地答道。
“印第安,你为啥非要学西班牙语?我看你英格兰话说的还不错啊。”小托尼转动着狡黠的眼珠儿问。
“因为我什么错事也没干就被抓到这儿来了。多学点西班牙语,我想在法庭上能为自己辩护。”
“切!我七岁就会你这套屁辞儿啦。不过呢……嗯……那这可是件挺严肃的事儿,让我想想啊……”小托尼一脸严肃地坐直了身子。
他想了一下,忽然身体前倾,打着手势招呼荣兵再凑近点。荣兵顺从地往前挪了挪,侧过耳朵认真地听……
“Idiota——!(蠢货)”荣兵万没想到他忽然会用辣么大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尖叫了一声,吓得赶快缩身!
“哈哈哈……嗬嗬嗬……嘎嘎嘎……”
鲨堡监狱负二层的4号套房里立刻又充满了快乐的笑声。
荣兵在笑声中默默地退回自己东边的墙角,默默地垂下头坐了下来。
次日中午,荣兵小心地把“奶油桶”放在了牢房门外的地上,老狱卒蒙特西诺斯轻声问:“他们没再过分吧?”
荣兵一边弯腰拿替换的木桶,一边抬头给了老爹一个感激的微笑,小声说:“还好。”
“你跟刚来那天相比,瘦得就像两个人了。”
荣兵又冲老爹笑笑,没出声。
“唉!你这样罕见的东方人,在这种地方准不会好过的。可里边的事儿谁也无能为力,你自己要坚强!知道么?”
“谢谢你,老爹,现在真的还好。”荣兵赶快低头闭眼,怕心里酸酸暧暧的感觉会让眼泪掉下来……
“那就好。孩子,永远记着我那次对你说过的话,你就什么都能扛过去。”
荣兵轻轻点点头,拎着空桶转身进了牢房的铁门。
自从那次老爹把他从濒死和求死的边缘拉回来,荣兵或许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句话了。是啊,既然我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不敢再活一活呢?
活过来的荣兵想起了同样身处牢狱的安迪,想起了《自由的蓝莲花》,也想起了道哥写在其中的那段话——“无论生活带给我们怎样的创痛、不公、恐惧、迷茫,记得对幸福的执着与信仰……”可惜那段MV只看了两遍,后面的话记不清了。不过,就是这些话语支撑着荣兵,陪伴他暗暗咬着牙在这段莫名其妙的地底黑牢时光里煎熬。
那次病好了到现在的四十多天里,荣兵挨过黑魔厄格汶五次打,加上之前的总共是八次。还有螺丝腿儿的几脚和切里的几巴掌,但他俩都是踢打在荣兵胳膊腿或肩背上,没有打脸。对了,还有个叫“泰布斯•格印”的红头发丹麦人也打过他一拳。但再没有不给他饭吃——尽管一直都吃不饱。这样的日子咬咬牙还可以忍下去,与最初相比,也就算还好吧。
可当天晚上忽然就不好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典狱长萨因凡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提着一盏马灯,忽然来到4号套房的铁门外。他用马灯朝黑牢里照着看了一会儿,又小声和身边的狱卒鲁斯嘀咕了几句,然后就走了。大家谁也不明白这是啥意思。
结果到了晚上大家刚睡下的时候,典狱长身边的那个勤务兵米格尔忽然带着狱卒门多萨走了过来。门多萨用马灯照着牢里说:“所有人去里边靠墙坐好!新来的那个小偷还有那个东方人,对,就你们俩,出来!马上!”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当荣兵和小托尼被狱卒米格尔和门多萨带到鲨堡监狱的大门外时,荣兵顿时感觉这外面怎么似乎比里边还要黑暗呢?
门口站着两个人,都带着武器,一把斜挎的长刀和一只燧发手枪。但两个都不是军人,这从他们的那身黑衣服就看得出来。米格尔和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就对荣兵和小托尼说:“跟这两位走!”然后就转身带着门多萨走回了监狱大门。
荣兵和小托尼对视了一眼,虽然在这样的光线下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荣兵知道,此刻两人的脸上肯定都是惊恐又迷惑的表情。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用压低的粗嗓子喝道:“走吧!要是敢胡思乱想,我就把你们的喉咙割开!”说完就用力推了荣兵的肩膀一下。荣兵脚下一趔趄,只能转身朝着下山的唯一道路走去。小托尼赶快紧走两步,跟在了荣兵后面。
47天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荣兵被人押解着,命运未卜地从这条路走了上来。现在47天后,又是这样一个夜晚,荣兵依然是被人押解着,命运未卜地又从这条路走了下去。
山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崖下的海浪哗哗地拍打着礁石。荣兵在勉强可见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被各种惊恐、焦急、疑虑和猜测给塞得又乱又满!这样心乱如麻地在黑暗中走向未知,让荣兵丝毫感觉不到离开了黑牢的喜悦。
山下路拐弯处的那丛树林边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黑蓬马车,旁边另有四匹马静静立着。还有三个人提着马灯站在那儿说话。等走近了些荣兵才看到,其中一个是萨因凡典狱长。他正很急切地对一个戴银色假发,穿黑色大衣的人口说手比地表达着什么。那个人则挺着胸脯扬着脸,端着很高冷的范儿一声没吭。
典狱长向远远走来的荣兵这边扫了一眼,马上又扭过脸去,带着笑容从大衣的里怀掏出一根大概三十来公分,用布包着的不知什么东西,挺郑重地双手呈给那个戴假发套的人,同时嘴里还不停地解说着什么。
那人等了几秒才从典狱长手里接过那件东西,看也没看,也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另一只手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钱袋,拿在手里拈了拈,扔进典狱长手里。后者连忙躬身致谢,满脸谄笑地不停说着什么。那人手里拿着萨因凡呈给他那件东西冲典狱长摆了摆,就扭过脸对几个带武器的黑衣人命令:“让他们上车,我们可以走了。”
“嗨!嗨!罗宾,你是叫罗宾吧?”
马车被罩得严严实实,车里一片漆黑。马车启动之后,小托尼终于忍不住了,压低着小公鸭嗓儿轻声招呼荣兵。
满腹心事的荣兵现在脑子实在乱得很,只低低“嗯”了一声。
“罗宾,你说他们是谁呀?会把咱俩带哪儿去?想请咱俩吃啥呀?”
“不知道。”这也正是荣兵现在想得头都要裂了的问题。
这样的深夜……这么神秘的几个人……这种隐秘的方式……怎么看怎么让人心慌,怎么想怎么浑身发冷!
车里一团漆黑,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夜风被挡在厚厚的黑布车蓬之外,不甘心地发出呜呜呜的嘶叫。车轮咯吱咯吱地颠簸着,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一直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车子爬上了一道挺长挺长的慢坡。来到平坦的路面上又拐了个弯之后,车轮的噪音忽然小了很多,车子开始轻快平稳地明显是走在了石子路面上。又拐了两次弯之后开始缓缓减速,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这会是哪儿?”荣兵双手死死地紧攥着,手心里全是冷沁沁的汗水!
“下车!”
车门被打开了,一盏马灯探进来照射着四只惊恐的眼睛。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胳膊挡住脸,然后又慢慢放下,迟疑地弓着腰从马车上相继跳了下来。
这是一条草坪中间的石板路。旁边是一道围墙,稍远处还有很多树木和建筑的暗影,在这夜里看不太清楚。站在提灯的光晕里等仆人把马车牵走之后,那个戴银色假发穿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用马鞭拍打着戴皮手套的掌心,走到惶恐不安地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两人面前……
“我是鲍尼斯,这儿的管家。抱歉搅扰了两位的睡眠。但我知道两位都是恶棍人渣和下流胚!否则也就不会睡在鲨堡的地牢里了。但让我想不通的是,你们这俩败类居然会蒙受天主的恩宠,有这样的好运气……”
管家的这番开场白让荣兵和小托尼又喜又疑,两人偷偷交换了个眼神,依然低着头不作声。
鲍尼斯用马鞭啪嗒啪嗒地拍着掌心接着说:“两位脚下所站的地方,是属于伟大的西班牙帝国的‘摩格韦’男爵先生名下的海奥庄园。男爵出于他那高贵的仁慈之心,不惜动用他无瑕的威望,把你们这两个本该上绞架的败类,从鲨堡肮脏可怖的地下黑牢里拯救了出来。更会慷慨地赐予你们温暖的衣裳和可口的食物。而你们这些幸运的人渣呢?每天只需要干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活儿而已。鉴于天主的仁慈与摩格韦男爵先生的善良,我希望两位能够抛弃劣性与恶根,以纯洁的信仰和感恩之心来回报你们所得到的这份幸运。并保证严格遵守海奥庄园的规矩如下……”
荣兵和小托尼都双手捧着管家让男仆发给他们的新被褥,还有一套厚实的灰白色亚麻布新衣裤。像梦游一样跟着男仆走进一座院落,朝院中央一幢用粗大的木头建起的大屋走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荣兵偷眼望去,应该有二三十张床,但之前居然只有五个人睡在床上。见到灯光带着荣兵他们进来时,有三个人动也没动地接着睡,有两个人惊慌地坐了起来,在马灯的照耀下露出惊恐茫然的神色看着进来的几个人。
“这两张床是你们两个的铺位,不许私自挪到那些空床上!海奥庄园是文明之地,不是你们这帮乡巴佬以前呆过的任何地方!严禁随地便溺,厕所在院子西北角。每天晚饭后院门上锁,禁止外出!如果你非要好奇想试一试,那门口的卫兵和瞭望楼上的哨兵会很开心的,因为他们终于有活人可以打靶了!”
男仆说完提着马灯转身出门走了。也带走了屋里的光亮,留下了一片黑暗……
房门刚关上,小托尼就把被褥衣裤放在指给他的床上。然后凭借着黑牢里练出的好眼神儿,笑嘻嘻地冲那俩还在发呆的前辈打招呼:“嗨!各位老兄你们好啊。我是托尼,这是我兄弟罗宾。要是这里有啥规矩,那就麻烦先告诉俺哥俩一声呗?”
但那两位一声没吭,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似地,冷漠地倒头侧身又躺下了。
小托尼冲荣兵耸肩摊手,小声说:“瞧,哪儿都一样,对新来的都不太友善。甭管他,过些日子自然就好啦。”
荣兵竖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也把被褥放了下来,两人就轻手轻脚地忙自己的了。
就这样,两人带着不安、喜悦、新奇、不解……和各种复杂的心情把被褥在各自的床上铺好,又把身上早已破烂肮脏恶臭的衣服脱下。但两人都犹豫了一下,刚发下来的这套衣服是簇新的,如果穿在自己又脏又臭的身上可太糟践东西了,还是等明天找机会洗个澡再换上吧。两人想法一致,都把脏衣服塞进床底下,穿着大裤衩就钻进了被子里……
一种久违了48天的舒适感觉,像蜜浆一样瞬间就包裹浸润了荣兵的身心……当他终于能够身下铺着干净厚实的褥子,身上盖着崭新暧和的被子,躺在这结实的木板床上时,感觉这一晚上的经历就恍如一个曲折离奇的梦境!
大概是之前在马车里颠簸得太疲劳,大概是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了,也或者是今夜情绪转换过度而导致的疲累,呼吸着大屋里带着原木淡香的清新空气,荣兵几乎一下子就睡着了。
昨夜的经历就像场梦一样。而且是从惊慌忐忑的恶梦中,忽然就掉进了天降好事的美梦里。今天早上呢?美梦仍在继续……
餐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有多半磅重的一大块粗面包,还有一小碟咸肉丁炒豌豆和一碗干净的井水。
荣兵和小托尼在水井那边刚洗了个干净,换上崭新的亚麻布衣裤,坐在院子里长条的木头餐桌边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鲨堡黑牢里最好的伙食——“Tourte”。那是用黑麦甚至粟子豆子做的黑面包,为了凑分量,里面肯定都会掺着沙子和锯末。再看看眼前这块连麦麸都没掺多少的粗面包……幸福得想哭!
海奥庄园里的伙食在主人和管家之下是分三个等级的。男女仆人和卫兵是第一等级;自由民为主的佣工,包括园丁、花匠之类是第二等级;像荣兵他们这样的奴工是第三等级。现在看到,连最低等的奴工都能给这样的食物,看来昨晚鲍尼斯管家的话居然有可能是真的?他们无比幸运地遇到个仁慈的主人——摩格韦男爵!
荣兵和小托尼以为美梦就做到头了吗?不,远没有呢。
吃过早饭,在监工的卫兵带着他们去庄园后面的种植园干活儿的路上,曾经在甘蔗园干过活儿的小托尼悄声提醒荣兵当心些,在种植园里奴隶死了可是白死的……
在荣兵的脑海中,美洲奴隶的血泪史只不过是遥远而模糊的一个概念而已。但此刻小托尼的话听在耳中,却让他骤然有了种不安的压迫感!
可是被监工带到了劳动区后,荣兵和小托尼都傻眼了!
这……是种植园?这……明明是植物园好吧?
根本没什么甘蔗园咖啡园烟草田大麻田棉花地的,统统木有!
种植区是用栽种的花树和果树做篱墙,分隔开的很多小片园地。东侧用来做间隔树墙的都是些果树。有椰树、酪梨、树菠萝、芒果、香蕉、阿基果、金星果和灯笼果树。西侧做隔墙的就多是些观赏型的花树了。有海红豆、銀叶纽扣、斑叶刺桐、盾柱木、红花铁刀木、苏里南朱缨花和凤凰木。
被分隔出来的很多小片园地有的还荒着,有的已经栽种了各种花卉。有蓝蝴蝶、凹叶野百合、蓝眼草、鹈鹕花、章鱼兰和凤梨花……姹紫嫣红分外养眼!有的则种着小片的蔬菜,有番茄、木薯、花生、辣椒、南瓜和四季豆……生机勃勃令人欣喜!看着满眼的缤纷色彩,闻着弥散在空气里的花香果香青草香……荣兵情不自禁地暗叹:“这小日子得比西晋的陶渊明都滋润吧?”
虽说刚刚接触这些活儿挺笨的,但荣兵很快进入了从小到大都莫有过的兴奋又专注的最佳劳动状态!
他们今天的活儿是先开垦一块被果树篱墙圈起来的,长满了杂草的荒地。两个卫兵坐在不远处的果树底下边聊天边监视着他们七个奴工。指挥他们干活儿的是一个岁数挺大的佣工。犁地、深翻、用手指捏碎土块、平整、起垄……都是老佣工随机指派七个人中谁该干什么活儿。
犁地用的工具是现在欧洲最先进的“荷兰犁”。荣兵虽然还不会用这东西,但他可在历史课本上看过这东西的出处。
“荷兰人真不要脸哈?这明明是几十年前他们的海员从中国带回欧洲的好不好?本来就是中国犁,你用就用呗,干啥非得把名字给改成‘荷兰犁’呢?切!”
腹诽归腹诽,荣兵学得认真干得仔细。不是他热爱劳动,他从前是宁可在健身房里搬大铁块子,也绝不肯撸起袖子洗几个碗的内种熊孩子。但远离了昨夜阴冷的黑牢,在这和煦的阳光之下,在这田园油画般的美景里,干这点儿活儿也能算劳动吗?这一上午的工作其实就是几小时赏心悦目的夏日休闲时光啊。
中午,奴工们坐在荒地边上休息喝水。没有午饭,但这对于一个半月以来每天只有一顿“疑似饭”的荣兵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小托尼一头热汗地坐在荣兵身边,端个小木头碗大口大口地喝着沁凉的井水。
“罗宾,我从昨儿晚上到现在都跟做梦似的,你呢?”
“我更是。这生活跟我以前听说过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切!你只是听说,我可是啥罪都遭过。以前在巴巴多斯的‘雷亚’庄园干过两个多月,我亲眼看着死了俩奴隶!一个病死的一个累死的。庄园主‘艾奇安’差点没疯喽!”
“嗯,我以前在书上看过,说庄园主都拿奴隶不当人,不但会饿死病死累死,还说打死就打死!有时就是为了开心!”
“书?切……骗子!”小托尼显然和书有仇,撇着淤青尚在的嘴角表示不屑。
“不是这样吗?”荣兵所接触到的关于黑奴血泪史的描述,印象中似乎都这么说的吧?
“不懂别装懂!买一个健壮的黑奴要花掉老不死的‘艾奇安’六七十镑呢!六七十英镑啊我的傻罗宾!一条10吨的单桅船才卖30镑而已!你说死一个他能不心疼?”
“那书上怎么都说……”
“确实有打死的,听说过。但那通常都是在一批奴隶刚买来之后,挑个实在不服管的刺儿头,打死之后把所有人都吓怕了,以后就好管了。实际上,‘艾奇安’那老家伙死个奴隶比死了爹妈的悲痛也差不哪儿去!哈哈……你眼睛不用瞪那么大,罗宾,我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不只一本书上,不少书都……”荣兵很不甘心就这么轻易被颠覆固有的认知。
“全特么胡说八道!罗宾,我劝你一定要把书戒了,从现在开始!嗯,就从这本开始吧!嘿嘿嘿……”
“既然那个‘艾奇安’庄园主这么爱惜奴隶,那为啥不对他们好点?非让他们累死病死呢?”
小托尼惊讶地瞪着荣兵:“我说罗宾,是你们东方人都笨,还是你特别笨?庄园主爱惜奴隶不是因为尊重啊平等啦啥地,那就像农民爱惜自己家的锄头犁和骡子驴一样啊。奴隶是他们的财产,他们爱惜的是钱!”
“少扯!东方人可比你们欧洲人聪明多了!这道理谁不懂?我意思是——那既然这样,为啥要让奴隶累死病死呢?他对奴隶好点,奴隶少死点,‘艾奇安’们不就等于少损失‘财产’了吗?”荣兵有点小情绪化。
“你咋啦罗宾?那可是甘蔗收获季呀!庄园主用奴隶不就为赚钱吗?收获季的订单交不上货他就甭想赚钱。影响了信誉,以后赚钱更难!甘蔗这东西砍下来后,就得马上榨汁。而且榨出的蔗汁要是不马上加工又很快就会发酵。一旦蔗汁发酵那就没法制糖了,只能扔掉。所以在甘蔗收获季里,收割、榨汁、煮沸、精炼、蒸馏……这一切得玩儿命地在三十多小时里一气儿干完!内种时候他还顾得上奴隶死活?他连他爹妈死活都顾不上呢!我就是受不了一天十九个小时的活儿才想法子跑掉的。”
本来在小托尼面前聊以暗暗自傲的那种“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闻”的优越感,一下就被“实践是理论他爹”的小托尼给干翻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荣兵皱着眉品味这句话的时候……老佣工喊了句“干活儿!”
下午的工作依然轻松。又开垦了两三片园地之后,就开始给一些果树和花卉蔬菜浇水、除草、施肥。都是些不太需要专业能力的活儿,一点也不累。中间坐在地头上休息擦汗的时候,小托尼忽然用手捅了捅荣兵的腰,然后带着怪异又兴奋的神色扬起下颌努着嘴朝远处示意……
荣兵扭脸看过去,是两个身穿淡蓝色亚麻布衣裙扎着蓝头巾的女子,每人提着一只水桶,正从远处的花树篱墙朝水井那边走去。其中一个走路怯怯的,额前露出一绺金发的女孩还向这边望了一眼,见有人看她,就赶快低下头走了。
“她们是庄园的女仆吧?”荣兵看了两眼,扭过脸问小托尼。
“唉……没救了你!我说笨蛋罗宾,就你这粗心的劲儿,要是干我们这行还不得一天让人抓起来吊打三回?”
小托尼又撇嘴了,嘴角那块淤青也跟着一撇一撇地助攻着轻蔑。
“我……就算了吧。贵行门槛太高,我天分不够啊。”
荣兵已经在心里痛打了这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小偷九回!
“告诉你吧,她们是和咱们一样的身份——奴工,或者就是奴隶。女仆是穿深蓝色的连衣裙外加白围裙的。”
“对了托尼,那咱们到底算啥呢?就是所谓的‘白奴’?”
“哟……啧啧!你一个东方佬懂得倒还不少!还知道‘白奴’哪。但是你白吗?而且,你经过检审庭判罪了吗?”
“没有,我直接就被送到鲨堡监狱里了。”荣兵想了想又问:“白奴非得是白种人吗?”
“这个……我也不太知道。但我知道白奴都是‘契约奴’。是分一般犯罪的七年契约奴和死罪得到赦免的十四年契约奴。好像还有别的吧,我就不清楚了。以前‘雷亚’庄园里也有几个白奴。”
“托尼,我看你样子咋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奴隶身份?甚至连是哪种奴隶都不在乎呢?”
“我呀,其实我猜得到,鲨堡的那个典狱长和咱们这位庄园主摩格韦爵爷,俩人儿肯定是有勾搭的。”
“嗯,这我也看得出来。那你觉得这种勾搭就是为了得到几个像咱俩这样的奴隶?”
“这我也猜到了,咱们这位恩主摩格韦爵爷吧,肯定是位虔诚和钱财都多得冒泡的老头儿。他喜欢用这种方式行善呗,就是内个内个……‘灵魂救赎’啥啥的。”
“就算是死刑赦免的契约奴,十四年也就自由了。咱们现在这样糊里糊涂的,你不着急?”
“我不急。这两年太倒霉了,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安稳的饭馆守着吃,还像个花园似的,我干啥急着走?要是哪天我呆够了想走了,切!有什嘛地方关得住我小托尼?”
“干活儿!”老佣工又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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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就像一块拼接而成的木地板,无论善良的人类秉持怎样的公正之心去细心地拼接,面对水银泄地般无孔不入的罪恶,这块破地板永远都有无数缝隙可钻。——《荣兵日记语录·小法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