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骄阳
作者:沈处默 | 分类:历史 | 字数:10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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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真相半明
昏暗的光线,努力穿透薄纱窗户,却无力再延伸,只能抵达墙角。无法企及屋子中央,更不敢奢望那条长桌。桌上铺着一块绢布,沾满灰尘,星星点点的污渍分布其间。一抹身影,站在桌子面前。久久的,一动不动,像被定住似的。过了许久,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倦鸟归巢,太阳花闭了花心,月亮慢慢爬上来。
今天是初六,被阴影遮蔽大半的圆弧,无力的悬挂在空中。昏黄的月光,映照得四周黯淡迷蒙。露出窗户的那张脸,眉眼都被双手遮住,无法看清表情。待到双手放下,原来是赵家主人赵盾。两行清泪挂在他的眼角。他鼻翼抖动,两手成拳。不时左掌包过右拳,右掌包过左拳。他愤怒,悲伤,努力克制又无法忍耐。
杀害阳处父的凶手抓到了,他交待了杀害阳处父的过程。
那名跑去通知阳处父,告知他夫人晕倒,骗他回府的家丁,是三月前,他们设计送去阳府的。不仅如此,他们还买通了车夫。将车赶往竹林之后,两人逃逸。
阳处父听到有人在说话,于是走上前去问路。说话的两人正是派来刺杀他的杀手。他们拿出布帛与他对证。阳处父承认,划掉之后重写的五个字确实是他写的。
两人问他为何要如此改动。他说,他认定赵盾的才干高出狐射姑。而且,赵家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要一世相报。他们又问,赵盾是否参与策划或者暗示他做此改动。他坚持说,不关赵盾的事,只是他一人所为。刀子刺进他肚子,还剩最后一口气,他仍在强调,是他一人所为,与赵盾无关。
芳菲遇害,并非对方蓄意,纯粹是意外。他们猜测,她匆忙离去,可能已经拿到布帛。情急之下,用套马绳将她截住,本意只是想逼她交出证据。不料,她从马上摔下来,头先着地。竹林小径本有树枝泥土覆盖,本应无事。不巧的是,她落地时撞到一块大石……
问他们接近芳菲时,可曾听到她说什么。其中一人仔细回想之后说,女子一直想挣扎起身。嘴里不停在念叨一个字,似乎是“赵”。很快,她便没了气息,一动不动。
原来,一切的一切,竟是因他而起?
“新人派”能跻身“六卿”,已是大功告成。没想到全数占据前列,他更是喜出望外,心满意足。自己竟能占据首位,实在是始料未及。
从资历上来说,狐射姑理应排在他之前。狐氏是国君亲族,再加上身为文公舅舅的狐偃计谋百出,为晋国中原称霸立下过汗马功劳。如果要立狐射姑为中军元帅,他当之无愧。就算自己排名第二,任职中军佐,他也觉得是情理之中,了无遗憾。
因为没有及时从温地赶回,阳处父一定非常愧疚。赵盾要留他用饭,为他接风洗尘,却被他拒绝。他以为阳处父只是客气。谁曾想,他要为他争取炙手可热的名位,竟如此执著卖力!调查这起案件时,他们问过当时伺候在旁的宫女。她们说,当时在外室,还能听到阳处父与君主据理力争,说赵盾才干、见识、风度皆是上上之选云云。
正式名单公布后,赵盾统领军政,位极人臣。设宴庆祝时,阳处父只是例行道贺,对自己的功劳却只字不提。如果是因为要顾及阵营内部稳定,不想引起狐、赵纷争的话,那么他的心意,至少也要让赵盾明白,把这份情领了。可是没有,阳处父投桃报李,感恩赵衰对他的提携,力劝国君重用赵盾。他为此所做的努力,却深埋心中。
不曾想,阳处父因此招来杀身之祸。阳府上下,如今群龙无首。阳家仅存一脉,还懵懂未及成年。他要如何面对阳府上下?阳处父报了恩,可这恩重如山,沉如千钧,他要如何偿还?背负着鲜血淋漓的恩情,他受之有愧,承受不起。就算他想要推托,也改变不了阳处父罹难的事实,更带不走阳府的愁云惨雾。
芳菲聪明伶俐,必定是猜到了布条的玄机,所以才会急着将它带回。不幸的是,正好遇到了调头的凶手。她年轻温热的身体,任由冰冷的石头和湿冷的薄雾慢慢侵袭,渐渐冰凉。
当她意识到或者再也不能起身,口中念念不忘的竟是“赵”?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她应该想说“赵盾哥”三字,可是她已虚弱到不能多说一个字。她在心里狂喊无数次的“赵盾哥”,最终没能宣之于口。
他镌刻在她的生命里,他给她的希望曾点燃过她的生命。她想过要将他剜除,可是对他的爱早已深入骨髓。在她走到生命最后一点时,她用尽仅有的一点元气呼唤他。她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脑海的最后一片影像,依然是她的赵盾哥。而他,竟任她躺在寂寞虚冷的石头上,不顾她的声声呼喊,不理不睬。
她还活着时,他没能让她彻底明白他的心意。在她生命戛然而止的瞬间,他已失去机会。最后一刻,她迫切的思念他,想要回到他的怀抱。然而,生命的句点迫不急待的早早画上。而他,只能带着遗憾,匆匆赶来,收拾她冰冷的躯体。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如果他没有写信给阳处父,阳处父便不会着急要赶回来,想要助他一臂之力。正因为赶不回来,阳处父心有亏欠,所以才迫切的去找国君努力为他的上位游说。如果没有这次修改,阳处父就不会死。芳菲也会轻松越过那片竹林,驰骋自在,安然回到阳府,做快乐的精灵。
不久的某一日,他会骑乘白马,将身着华服锦衣的她迎娶回家。如果……一切能回头,一切都将完美无缺。
他想到许多如果,最后只剩下垂泪哭泣。如果当初他能勇敢一点,将未及说完的话说完,就算结局不改,起码没有遗憾。如今,他背负感情道义上的双重债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痛惜阳处父因他而死,他无以为报。他痛恨芳菲就这样意外被牵托而死,他的爱情从此无处安放。他无法饶恕自己,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无法告诉自己,此事全是凶手的责任。而他,置之度外。
芳菲的信,他看过一遍又一遍,看一次心痛一次。上面的一字一句,像鞭子抽打他,像刀子一下又一下凌迟他的心。
这个纯真热情的灵魂,用心一点点的揣测他的心意,却毫不吝惜的付出自己的真心。从那个池塘摸鱼的孩童开始,她便崇拜他,把他放在心上。她充满勇气,过往种种荆棘均视为过往。当她遇到鲜花,便将荆棘连同带给她的伤害一并埋葬。她只记取美好芬芳,所以将心事收藏,只奉献给所爱人扑鼻浓香。
当她得知自己只是个“妹妹”时,她没有当面指责或者试着向赵盾求证。没有得到正面回应的爱,永远卑微到尘埃。她不敢,也不屑。尽管身负重伤,她仍意志顽强。
出事那天,她已整理行装,重新出发。她走出大门,去到闹市,赏玩珠宝玉器,找回她失落已久对美好的激赏。她甚至还挑选了心爱的宝贝,兴冲冲的要回家。她发现了跟他有关的信息,她着急要去解惑。还差几步,她就能穿越死亡,平安抵达彼岸。
彼岸,就是他筹划已久、准备实施的对她的幸福预案。只差短短几步,她便与他失之交臂,形同陌路。她的生命,热烈洋溢,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她愿意为他做个努力功课的学生,愿意为他热烈绽放,做善解人意的解语花。而他,还来不及将他的一颗心奉上,曲未终人却已散,只剩空虚冷寂。
他的错,与勒紧绳索将她一把摔下的恶徒,不相上下。不,他的罪孽更重!他明知她的心意,他甚至几乎百分百的肯定她属意于他。所以才敢放心大胆的成全自己的良心,让自己好过,将她冷落一旁不顾。最后,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腾出手来享受尽收囊中、唾手可得的果实。因为,他认定,这一切随时在侧,只是恭候他的大驾光临而已。
恶徒是无意的。他们并不知道芳菲是阳处父的女儿,他们的行凶计划本来并不包括她。而他,则是有心的。他有心将芳菲放在所有大事之后,因为他确定她最终属于他。他输在太笃定。
他以为,找到凶手之后,他会松口气。可是,知道真相后,他却寝食难安。愤怒、懊悔、椎心之痛,排山倒海般,阵阵朝他扑面而来。他被打得意志涣散,浑身酸痛。
他站在这屋子,从天亮到天黑。他忘记时间,不许任何人任何事打扰他。他需要满室的空虚提醒他,他的无情无义。他需要坚硬的四壁,敲打他的心。那个敏感热情的少年,早已面目全非。追逐权力的同时,他一步步的蜕变。他想当然的许多事,最后都事与愿违。
最爱的人,因他而死,最可恨的是自己,却无法对自己下手。于是,当他清醒过来,他下定决心,对可以动手的对象,绝不手软。
第二天,赵盾下令,命臾骈手持他的令牌,调动上、下军精锐。他则亲率中军善战勇士若干,两支队伍合围,将狐氏大宅团团包围。以狐府为中心,方圆五里均要登记查访,人员只进不出。他要模仿穆嬴在赵府上演的那出戏,把狐氏的罪恶弄得全城皆知。依靠围观百姓把这件事情传得满城风雨,跨越国界更好。
罪魁祸首还躺在温柔乡里,睡眼惺忪的被拽出被子。勉强套上衣裤,被军队带往司寇官署。早起的小鸟刚鸣唱,贩夫走卒准备出门做买卖,店铺正要开门迎客。看到这阵势,买卖都顾不上了,三五成群的直奔司寇官署。
奈何到达之后,却不得其门而入。一干军士把官署围得水泄不通。个个表情严肃,望而令人生畏。众人不敢走近,却又依依不舍。想着赖在这,应该能守到第一手新鲜出炉的消息。
司寇大人也是半梦半醒,一脸无奈。辰时未至,他已是一身官服,穿戴整齐,立于朝堂之上。他的右侧,坐着个让他眼睛瞪大,眼珠快要掉下来的人:中军元帅兼执政大人赵盾。
赵盾亲自监审,可见事关重大。他要亲眼看着凶手,从惊惶失措到满口狡辩,再到被宣布定罪。接着感慨生命即逝,追悔莫及,痛哭流涕。最后,吓得屁滚尿流,人头落地。只有欣赏完这出风景,他的良心才会好过一点。
狐鞠居被带上堂,紧随其后的是他的同伙——一个善骑射的套马好手,一个善使剑的江湖杀手。时间、地点、证物、凶器一一核对,严丝合缝,就是后两人杀害了阳处父父女。
杀人动机被公开在大堂之上——狐鞠居发现,是阳处父建议襄公将原本排名第一的狐射姑换成赵盾。身为狐氏成员的狐鞠居气愤不已,决心杀害阳处父,以平心中之愤。杀害芳菲,虽是无心之过,却造成无辜死亡,罪加一等。
动机清楚,证据确凿,依据律令,杀人者诛。狐鞠居为主使,二人为帮凶,三人都应处斩。
赵盾开口说了句“罪孽深重”,便不再出声。大将军亲自监审,一干将士又来势汹汹。犯罪事实俱在,三人又都供认不讳。司寇大人哪里还敢延宕?当堂宣布三人罪行,将罪人押入死牢,待秋后处决。
狐鞠居声称,是他发现了阳处父留下字迹的布帛,所以才动了杀心。朝堂之上,急怒攻心,赵盾一时也找不到毛病,只想赶快将人绳之以法。
可是,从司寇官署返回赵府的路上,赵盾渐渐冷静下来。总有疑点,难以解释。狐鞠居是狐毛的儿子,狐射姑是狐偃的儿子,狐毛是狐偃的哥哥,所以狐鞠居和狐射姑是堂兄弟。赵盾升为正卿,抢的是狐氏的风头不假,可是狐氏的继承人是狐射姑而非狐鞠居。
因为阳处父的介入,赵盾才能位列第一。因此,狐射姑才是名单修改最直接的受害人,他的反应应该是最强烈的。照此推断,杀人计划真正的幕后主使应该是狐射姑才符合常理。
布帛来自宫中,是怎么流转到狐鞠居的手上的?如果是狐射姑指使,他又是怎么拿到证据的?或者他真的完全不知情,只是狐鞠居一厢情愿为他不值?种种疑问,尚待解开。狐射姑出使潞国,还未归国,必须在他归来之前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