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轮结束，第二轮开始。

灵公用力一转，红色一头刚刚进入自己所在的半圆就停了下来。“哈哈，刚刚过线，太好了，该我提问。”灵公开心的拍拍手，“大宝，你家在哪里？”

“不知道。”屠岸贾的神情有些黯然。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突然被揭开，他有些不知所措，尤其面对的还是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半大孩子。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说了。”屠岸贾向来乐观，整天乐呵呵的，突然一下神情严肃，面有戚容，灵公不忍再追问。

“虽然不知我家具体在哪里，但我记得，每到春天，漫山遍野的小黄花就开始盛放，蝴蝶纷飞。我和妹妹手牵手去追赶它们。我做梦还会梦到那里，可我离家时候太小……”

“你妹妹现在哪里呢？”灵公很好奇。

“不知道。”屠岸贾眉头紧锁，“那年家乡发大水，许多田园农舍被冲走。我住在叔叔家，地势高，逃了出来。从此再没有爹娘妹妹的音讯，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叔叔家孩子多，渐渐无力养活我，便把我卖了。于是，我便来到宫中做了小厮。”

“大宝好可怜。”灵公毕竟是个孩子，听说屠岸贾的身世如此凄凉，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他安慰道：“没事，大宝现在有我。从前的不愉快统统忘掉，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好的，一定努力忘记。”这小小少年，真心将他当朋友，打心眼的关心他，屠岸贾颇有些感动。

他年纪不大，经历却丰富。过往经历杂糅混杂，早已溶入骨血，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法萃取分离，区分好坏。幼时的回忆如此美好，后来的经历又如此多舛。天差地别的际遇难免逼人钻进牛角尖，走进死胡同。与之对应，这些遭遇随附而来的伤感和愤愤不平，自然如影随行。岂是如灰尘一般，拍拍就走？

他从幸福的天堂忽然被推入寒冷的万丈深渊，没有任何预警也无任何时间过渡，唯有迅速适应冷酷寒凉才能勉强活命。当生存抢占山头，其余需求则退居二线。他被迫收敛自己的棱角，屈从于命运的安排。躲在阴冷潮湿的角落，低声下气，苟且偷生。

突然迎来一缕阳光，将他照亮烘干。接着是光芒万丈，给他一身暖意。他惊觉，原来阳光灿烂竟如此美好。于是，他便渴求更多，想要站上山顶，看看自己从未企及的究竟是什么。

屠岸贾的人生，每次转折都尖锐仓促，他有深深的不安全感。他害怕眼前的幸福像上次一样转瞬即逝。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反复叮咛：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彻底改变命运。

眼前这位少年就是他幸福的源泉。只要他花费心思讨好他，取悦他，富贵权势都不在话下。

从前，国君太幼小，只懂玩耍胡闹。现在不一样，这个年纪的他似懂非懂，最易被人捏扁搓圆。他提醒自己，从现在开始，要一点点的渗透他，影响他，进而控制他。

轮到屠岸贾转。这次跟灵公转到他的情形一样，都是红色一头刚刚过了中间的分隔线，指向对方的半圆。

“君主发问。”屠岸贾朝灵公努努嘴。

“又是我来问？”灵公有些不情愿，“我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了，你才问了一个。这样吧，我把机会让给你。”

“谢过君主。”屠岸贾正为失去提问机会懊恼，谁知机会逆转，他郑重其事的说道：“天已经暗下来，马上准备用晚膳了，可能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我得认真想一想，机不可失。”

“呵呵。”灵公大笑，大宝太有意思了，问个问题还如此慎重。“好吧，玩完这一盘，估计也得下次了。你好好想吧。”

“大将军是好人吗？”屠岸贾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问道。

“什么？”灵公吓了一跳，想不到屠岸贾会问这个。

想了好一会，灵公缓缓说道：“嗯，大将军代我治理国家，对外又要出兵打仗，应该是个好人。”

“应该？”灵公用了这两个字，显然有些勉强，屠岸贾禁不住追问起来。

“是啊，我也不确定。”灵公撇撇嘴，似乎颇为挣扎，“大将军发起威来，是人都惧怕三分。可是他把国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也算是帮了我的大忙。所以，算起来，应该是好人吧。”

“君主可知——”屠岸贾把嘴凑到灵公的耳朵边，低低的问：“您是如何当上国君的？”

“啊……”灵公失声大叫，赶快捂住嘴，又下意识的看看四周。侍卫都离得很远，没人在身旁，才又平静下来。“原来大宝也知道？”

“那是当然。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时的屠岸贾和现在的灵公年纪相仿，入宫好几年，渐渐熟悉宫中的规矩，上下都混熟了。许多朝中的事情都有耳闻，这件记得尤为清楚。

“夫人是如何说的？”灵公沉默不语，屠岸贾追问道。

“她说，一众大臣商量过后，决定派人去秦国迎立公子雍回来做君主。她没办法，只得坐在大殿大哭。说是先君遗愿就是要将君位传给我的，大将军他们都守在一旁，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他们却违背承诺，擅自更改国君人选，是对先君不忠。后来，他们迫于无奈，改了回来，我才做回了国君。”灵公缓缓说道。

每每提及此事，母亲总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灵公也不敢多提，生怕惹她伤心。宫中其它人对此事更是讳莫如深。所以，当年的具体情形到底是怎样的，灵公也知之不多。

“夫人竟如此说？”屠岸贾觉得很奇怪，为何穆嬴的描述如此轻描淡写？

“有什么不对吗？”灵公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大宝如果知道的话，拜托把事情完完整整给我说一遍吧。我真的很好奇。”

“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有些地方，似乎你娘忘记告诉你了。”屠岸贾的一双贼眼四下转动，拼命想着怎么组织语言。

“哦？是什么？”灵公的声音一下高了几度。他的手越过桌子分隔线，紧紧抓住屠岸贾的手臂，大力摇摆。“大宝，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最好的朋友。你快告诉我，告诉我呀。”

“君主莫急，让我先整理清楚思路。”灵公着急，屠岸贾反而平静下来，不紧不慢的说道：“当年，夫人收到确信，得知大将军已经派人去秦国迎立公子雍。虽有先君的遗嘱在前，毕竟大将军手握重兵，朝中上下军政大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夫人一介女流，根本奈何不了他。她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拿不出什么主意。”

“本来以为一切无望，只能任人宰割。谁知，时任中军佐狐将军找到她，说是让她抱着你去将军府门前大闹。众目睽睽之下，大将军肯定要顾及影响，不得不考虑收回命令。”

“那次大闹，引来多人围观，闹得满城风雨。市井小巷人人都在说，大将军是个背信弃义的人，意图把持朝政，一手遮天。”

“谁知，此事过后，大将军仍然不为所动。狐将军又提醒夫人，要她抱着君主去到议政大殿哭诉。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夫人数落大将军不遵守对先君的承诺，逼得你们母子俩难以立足。”

“最后，大将军才下定决定不再迎立公子雍，而是继续扶立你为君主。”说完，屠岸贾轻轻叹了口气。

“狐将军真是好人，为何我从没见过他？”灵公对这位给母亲出谋划策的狐将军颇有好感。“幸亏有他帮忙，否则，我的处境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