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对大将军的冲撞，实在幼稚愚蠢。”灵公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只是口头道歉，还不足以弥补寡人的内疚。所以——”说完，灵公作势要向赵盾作揖。

“君主折煞下臣了。”赵盾赶紧上前阻止。

此时的赵盾，像个孩子的爹。养了个调皮顽劣的儿子，从来都是忤逆冲撞，惹事生非，不得一日安生。突然有一天，孩子主动跑来告诉父亲，他后悔从前不听父亲的话。并且许下诺言，从今天起，他决定不再任性，改过自新，做个乖宝宝。

任何一位父亲听了这番话，都会感动得老泪纵横，双手颤抖吧？到此已经足够，足以慰藉下半生。如果孩子还说要进一步弥补，父亲定然是一力推托。从前是巨额亏损，好容易拿回本金，如今还说要现金分红，哪敢奢望？

“不——”灵公态度坚决，“一定要。如果大将军坚持拒绝，就是存心让寡人内疚。寡人会一直把此事放在心里，难以释怀。”

“好吧。”赵盾怕再推却会伤了少年君主的自尊，只好答应。“任凭君主发挥，臣悉听尊便。”

于是，灵公恭敬的向赵盾深深作了个揖。

礼毕，灵公又道：“这样好了——”他双眼一亮，“秋猎捕到一只麋鹿。疱人擅长调制野味，经他亲手炮制，一定肉嫩汁美，令人食指大动。吃后定然回味无穷，终生难忘。一人独享，不如与人分享。大将军与寡人一道，共享盛宴吧。”

赵盾并非口欲强烈之人，对新奇野味没什么兴趣。平日里就吃些寻常菜系，只要色香味俱佳，他便不吝赞美。但是，这次不一样。君主亲自邀请，尤其还是君臣二人刚刚开诚布公的畅快沟通之后提出的邀约。他不忍心拒绝，也不能回绝。

“君主盛情相邀，臣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君主厚爱。”赵盾爽快的答应下来。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整个人几乎要飘起来。

“那就一言为定。”灵公也很欢喜，笑眯眯的。他招来左右近侍，交待他们务必要做好准备，到时定要好好款待大将军。

离开宫室，赵盾抬头一看，天都如此应景——朵朵白云簇拥着，争着在他面前展露笑颜。

他伸伸懒腰舒展四肢，多日，不！十多年以来，为君主操碎了、近来又几乎被碾碎了的心，渐渐复原。有种满血复活，涅磐重生的自豪自得涌上心头。接着，它们又扩散到四肢百骸，将他推助上扬，越升越高。这一刻起，他再次体会到坐在云端的豪迈从容。

上一次，他坐在云端，是十四年前，为自己欢呼。

这一次，久别重逢的云端，是为晋国自豪。

终于，他享受到他一力促成的成果。这个成果说明，他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从前的所有牺牲都被证明是值得的。

迈向目标的过程中，遭遇困难挫折，我们会借助心理暗示告诉自己——我很强大，阻碍很渺小。凭借坚持不懈，定能将绊脚石移除，最终将困难打败。无数的事实也表明，这样的暗示是积极有效的。

它在给我们营造想象出来的乐观场景的过程中，磨砺我们的意志，抚慰我们的脆弱无助，温暖我们冰冻的心。进而推动我们继续在常态的挫折中不失勇气，步步前行。

就是在这样的想象中，赵盾一次次的战胜了灵公反馈带给他的伤害。他一次次的好言相劝，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冷漠无视，甚至还包括针锋相对的难堪。

迎面而来的瓢瓢冷水，没有浇灭他的热情。是他心中对人性善的坚定信念一直鼓舞着他。他从不放弃，因为他坚信，有一天，善良定会战胜邪恶。灵公终会明白他的苦心，他的付出定会得到认可。

今天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对话，足以报偿他之前所有的付出。

他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这份坚定，没有随着年纪渐长，变得世故深沉，渐渐腐蚀变质。相反，经过岁月的洗礼，历经阅历的淬炼，越发茁壮坚挺。

他认定他坚持的，坚持做他认定的。

所以，贺文推断得出的结论，他不愿意相信。灵公与他的真挚对话，更坚定了他的看法——贺文的推论不过是一面之辞，不足取信。

灵公宴请他，他暂时不对贺文说，省得他又胡乱猜测，坏了他的兴致。

他打算享受麋鹿大餐后，再回来跟贺文炫耀。顺便提醒他，他的推断是多么无聊。险些害他错怪了一位知错能改的君主，甚至很有可能将晋国霸业发扬光大的希望都扼杀了。

灵公的邀约是在三天后。前两日，赵盾就吃得非常少，异常清淡。没人要求赴国君的饭局之前必须如此。但是，在赵盾看来，这样显得比较严肃端正。口味变淡，吃起野味来，味觉会更灵敏，口感应该更甜美，也算不辜负君主的一番盛情。

赴宴的前一夜，他辗转反侧，闭了一会眼就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眠。这种现象很少出现。除非有重大事件如紧急军情，或是有什么政事悬而未决一直放在心里。通常他批阅文件一天下来，已是疲倦至极。倒在床铺之后，立马就沉沉入睡，直到天亮。

只听窗外有零落的几声蛙鸣，断断续续的，不复夏季的聒噪。毕竟已是初秋。抬头望，竟是满月。正是：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常伴云衢千里明。

刚才似乎做了个梦，迷迷糊糊的。他努力回想，渐渐清晰。

他梦见臾骈。是的，臾骈，这个与他共同拥有二十五年时光的益友良师，永远的离开了他。再一次与他重逢，只能在梦中。

那日，赵盾意外发现灵公杀死疱人，他折返回去一力劝说，君臣差点闹得不欢而散。归家之后，得知臾骈病情好转，赵盾匆忙赶去探望。那日的心情本是乌云罩顶，却因这个意外的好消息，拨云见日瞬间转晴。

他们一起回忆赵衰在世的时光，他们初次见面，赵盾顺利入围‘六卿’。说起“夷之蒐”时先克的慷慨激昂，提起他的种种趣事。谈到郤缺急中生智，以集训为由阻止君主的杀人游戏。魏寿余如何设计将士会诈迎回来……

许久没人和他一起追忆过往。往事一幕幕如流水般，过而无痕。回头撷取时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此时谈及，如叙家常。当时却是惊心动魄，凶险万分。

那天走后，赵盾只觉心中有说不出的惆怅。臾骈似乎话中有话，欲言又止。他只当是久病之人忽然好转，异常兴奋，所以不同寻常。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不然。臾骈跟他说“将来可能帮不上你”这句话时，明明是意有所指。为何他竟愚钝到听不出半点弦外之音？臾骈在追忆过往，就是在总结自己的人生，因为他自知时日无多。为何他竟没嗅出其中的悲凉厚重？

那天的最后，他竟急着回府。因为他认定，臾骈已经好转，要让他多休息。将来，召开六卿会议时，他们还能一起共商大事。所以，不必急于一时。因为，来日方长……

来日并不长，不仅不长，压根就没来。那次会面是他和臾骈生前见的最后一面。第二天凌晨，臾骈不断咳血，呼吸急促，撒手归西。

那一日，那一面，竟成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