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赵盾骑马狂奔，一心一意只想着赶紧逃离，越远越好。对生的渴求，像饥肠辘辘的人看到蜜*汁烧鸡般，垂涎欲滴。对死的畏惧，则像一根鞭子从身后嗖嗖而来，马上就要触及身体，要加紧远离。

他接受灵辄的建议，在客栈换马。虽然他并不擅长相马，可是，凭他的经验，身下的那匹马很不错。跑得很快，稳健有力。但是，既然灵辄特意交待，应该有他的用意。可能是担心，对方对马做了什么标记，可能会追查到他。

换马时候，他看起来一定很狼狈。跟那些杀手纠缠的时候，他们拉扯他的衣袖衣裾，已经造成一些破损。灰尘满面，头发肯定凌乱无比。冷汗和热汗交织，再加上神情慌乱，定然十分怪异。

对方看了他好几眼，很识相的没有开口。换马时，又说赵盾的马条件太过优越，跟他交换，自己还赚到了。最后，竟没收赵盾的银子。

那一刻，赵盾感动得眼眶发热，眼泪差点掉下来。

巨大的恐惧贯穿他的身心，一路走，他四处张望，神情戒备。生死关头，一个素昧平生的店掌柜，没有落井下石就罢了，竟如此慷慨善良。他的举动，让身处险境，困窘无依的赵盾心中流过一股暖流。

虽有五十两银子在身，如果花钱买马，剩下的银子肯定就不多了。古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此刻，五十两银子就是堂堂大将军的全部生计依靠。生命暂时保住了，没有银两，下一步恐怕也难以为继。

虽说洞穴有食物，可是，能不能找到又是一回事。就算找到，不过十天八天的用度。之后呢？他也不知道，他要流亡多久，何时得归。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店老板的所为，赵盾发誓会一世铭记。

离开客栈，一路向西驰骋。天已漆黑，虽有月色，却昏黄迷离。再往深山里走，路都看不清。万一路上遇到什么意外，更是得不偿失。想要投宿，又怕后有追兵。如果对方要抓他，首选就是客栈，他不能冒险。

后有追兵，前又昏暗不明，正不知如何是好。定睛一看，前面似乎有村落。急也无济于事，干脆静下心来慢慢寻找，看有没有破败的院落可以落脚。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几番查找，终于找到一间荒废的农舍。院子很大，他把缰绳捆在木桩上，走进里屋。屋子空荡荡的，屋顶有许多洞，想来是刮风下雨年久失修所致。还好，此时秋风送爽，天气晴朗，就算没有屋顶也无所谓。

想了想，把马放在院子太过显眼，于是把它牵到屋内。他则来到院子一角，用稻草遮住全身，静静躺着。虽然无心睡眠，终于可以不用赶路，歇歇脚也是好的。

乡村院落，人烟稀少，月色黯淡，黑夜无边。从现在开始，自己就成了游子，“良夜最岑寂，旅况何萧条”就是他体味出的情境。

一样的月光，如果身处将军府，摆上好茶点心，小酌几杯，应该吟唱几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一样的风月，几里的距离，他的身份已天差地别。

说到喝酒，依平时的反应，他早该体力不支，陷在床铺，不省人事。可是今天，为生命搏斗的强大动力，占胜了熊熊烈酒。刚才一路狂奔，汗流浃背，酒意早已散去。清醒过后，心绪翻滚。

赵盾啊赵盾，枉费你年近半百，还幼稚天真如斯？贺文说，触槐而死的壮士，目的是要行刺你。就算你不屑一顾，斥为无稽之谈，此前你曾总结过的对君主的评价是什么，难道你忘了吗？

那日，得知疱人因为没把熊掌煮熟遭来杀身之祸，你的震惊和愤怒告诉你，这是个人性泯灭，丧心病狂，无法救治的昏庸之君。他连做人的资格都够不着，去往贤明圣德的国君之路更是无路可走。不要对着畜生指望它能有人的礼仪风度，道德自觉，否则，就是缘木求鱼。

这件事之后，又发生纵狗伤人抢夺财物。更过分的是，冲撞了他的爱犬，还要判以刖刑，这是何等荒唐无道的行径？随随便便就要把人毁了，原因既不是杀人越货，也不是持械伤人，只因为得罪一条国君养的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年自己怎么就没有下狠心……不，不是要把他杀了，而是死命拒绝，一心一意的坚持自己立公子雍的主张，坚定不移绝不回头。如果这样做，会不会就能避免今日的结局？

谁也料想不到，一个两三岁的孩童会长成如今这副模样。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所以，这个假定没有任何意义。

得出如此结论之后，还能听信他的花言巧语，相信他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相信……将来君臣携手，晋国发展壮大，将楚国逐出中原争霸的战场。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会轻易相信这样薄弱的谎言？他是想再给国君一个机会，还是给自己的坚持再找一个借口？从前，商纣王暴虐无度，残忍无道。剖比干心，囚西昌伯，醢九候，鄂侯也遭到脯刑。箕子三劝不听，奋然离去。作为朝臣，劝谏君主，有听者，有不听者。如不听，三劝不动，应该自动离去，才能全了忠义。

而他，之所以苦苦规劝，不忍离去，为的是什么？对权力名位的贪恋？对正义的执著？还是对晋国霸业永存的孜孜不倦？

他扪心自问，三者兼而有之。他的父亲是执政大人，国君女婿，朝中重臣。当他被选为赵氏继承人那天起，他的身上就自带权力的烙印。正如一头小狮子，从它来到自然界那天起，它就是吃肉的。追逐羚羊是它的使命，绿草再鲜嫩也不是它的食物。就算饿死，它也不会选择吃草填饱肚子，哪怕再也捕不到羚羊。

他的命运是不由自主的。如果不是赵氏的继承人，混个一官半职庸庸碌碌，浑浑噩噩，也算完成了家族的期待。再能行些力所能及，惠及民生的善政，那就是誉满民间，名利双收，超额完成任务。

他很幸运的继承了赵氏的基业。这是命运对他的眷顾，更是家族给予他这个庶长子的格外关照。所以，他必须要用全副身心精力回报这个恩赐。猎取到尽可能多的权力，掌控尽可能多的资源，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唯有达成这些使命，他才有资格成为合格的赵氏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家族继承人。不负整个家族的殷殷期望，回报这个家族更多的庇护和荣耀。

所以，他不能像箕子，说走就走。权力于他，与生命同等重要。

抛开他赵氏继承人肩负的使命不说，作为一个人，看到灵公如此凌虐下人平民，他于心不忍。在翟国的时候，他与母亲所受的，不过是某位恃宠生骄尊贵夫人的故意刁难。尚不危及性命，他都恨之入骨。好长一段时间，戾气在他身上辗转不去，流连忘返。

从此，他痛恨恃强凌弱，尤其对象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稚齿孩童，弱势女子。强者应该与更强大的人对抗，以此证明自己的勇敢强势。只会欺凌弱小，乃是混蛋懦夫所为，他对此不屑不齿。

灵公的所作所为，恰恰是他痛恨的这一类。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少年，以他的顽劣，早就因为弹弓伤人被衙役抓捕。不可能还有后面一系列的拿人当活靶，放狗伤人，杀死疱人这些残暴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