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摇落的时节，稻田金黄，枫叶染金，野兽珍禽也由稚嫩成长成熟。农夫忙着收割庄稼，好事者着急追逐玩乐。

赵盾并非好事者，也不爱打猎。一群人骑在马上呼来喝去，一有风吹草动便用力驱驰，见到野兽踪迹更是双眼放光，挤成一堆拥堵合围，惊得野兽绝望逃窜，最后，它们走投无路被一箭终结性命。

通过猎杀禽兽证明自己高高在上，在他看来毫无意义。要证明自己勇猛，可以去战场杀敌。要比箭术精湛，可以去校场较量，或是挑棵杨树比试 “百步穿杨”。

不知怎么的，今日的赵盾，心血来潮，决定打破从前的自我设限，认真体会一把驰骋逐鹿的乐趣。于是，他率领家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府。当然，规矩仍在。名曰打猎，主要是让孩子们带上弓箭，尽情追逐玩耍。除了孩子之外，其余人只可一人追逐，不得多人围猎。如果这样还能命中，只能怪猎物活该是盘中餐了。

今日是故地重游。

十六年前，赵盾在此地游玩，有幸结缘一名郊野村夫。十年后，这名村夫为了救他杀身成仁。十六年后的今天，他想再来这里瞧瞧。就在前几天，这种感觉特别强烈，似乎有种不知名的力量逼迫他前来。

“将军，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为何今日非出来不可？”赵盾微微有些流汗，躬下身让百合擦拭额头的汗水。百合一边擦一边摇头埋怨，“怎么越活越像个孩童。闹着要什么马上就要得到，否则就不依不饶。”

赵盾冲百合憨憨一笑，“没听说吗？老小老小，老了就像小孩，越活越回去，单纯、率性、爱闹脾气。”

“幸好朔儿并不倔强，要不我这个做娘的真不知道怎么办呢。”百合递给赵盾一杯水。

“朔儿乖巧温顺，从小就懂事。这都是你的功劳。你生得好，他脾气随你。教得也好，所以他有礼懂规矩。”赵盾毫不吝惜对百合的夸赞。这六年来，他尽力弥补过去十四年对她的疏忽。虽知不够，但也惟有如此他才觉得良心略安。

百合一抬头，与赵盾的眼神相遇，他的眼睛满含温柔，她有点不习惯，害羞的低下头。

“多谢爹夸奖。”赵朔已经来到跟前。跟百合不同，父亲如此直白，他很自在。“娘生我有功，教我有功，爹也有份教我，也有功。而我——听话懂事，也有功。”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这六年来，赵盾和儿子的交流比过去十四年加起来都多。在这少年成长为青年的敏感时期，赵盾像是师长，赵朔提出的每个问题，他都耐心回答。更是父亲，跟儿子分享自己的成长经历。但凡赵朔有任何不解，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朔很幸运，不仅从父亲身上学习到知识，也因了解父亲的经历油然生出对父亲的心疼、钦佩、敬仰。

赵盾第一次领会到，原来，从家庭可以汲取到如此多的满足感。收获亲生儿子的崇敬，更是身为人父最大的荣耀。这荣耀，跟得知被任命为中军元帅相比，毫不逊色。

“朔儿说得对。”赵盾拍拍儿子的肩膀，看着跟自己一般高的赵朔，语气骄傲。“还是朔儿会说话。人人都有功劳，一个也不落下。”

儿子诙谐可爱，丈夫心情愉悦，百合也跟着高兴。

赵家三兄弟——赵同、赵括、赵婴也来了，正嚷着要打猎，一边招呼赵朔帮忙准备。于是，赵朔告辞爹娘，跟着叔叔们玩耍去了。

赵府请到一名帮手辅助贺文，分担他的工作。但是，跟大将军有关的一切事务，贺文不愿假手他人，坚持要亲力亲为。所以，今日出行，他仍是总管。

出门前的准备，出门的安全事项，到达目的地之后的护卫，包括食物饮水的摆放。总之，事无巨细，鞍前马后他都要过问。安顿好赵盾，他又去交待仆从，要看管好东西，要轻拿轻放，要注意保持整洁，不可沾了灰尘。总之，他四处巡视，就是不肯停下来。

“贺叔，来，过来坐，别只顾忙东忙西的。”赵盾招呼贺文过来，一边交待百合道：“夫人，那些仆役侍女的份内活，你去帮忙安排吧。为了这次出行，贺叔忙进忙出的，让他歇会。”

确认赵盾的精神很好，不再冒汗，百合这才放心走开，前去帮忙。前两日，赵盾发热头痛，刚才又流虚汗。她放心不下，一直守在他身边。否则，这些琐碎事她是会主动帮忙的。

“我没事，平时也忙习惯了。”贺文走到赵盾身边交待一声，又要走开。

“贺叔，坐下，坐下，就当是陪我这个病人说说话。”赵盾极力阻止贺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何须劳烦你？你本该安享天年，还在忙碌奔波。别人不知道，还以为赵家刻薄，拼命压榨使唤你呢。”

贺文无奈，只得坐下，叹气道：“唉，这些人真不省心。”

“是你要求太高。”赵盾调侃道：“能达到你的标准的人，估计还没出世。照这样下去，怕是没人敢接你的班，接任赵府总管啊。”

“也是，也是，看我把自己累得。”一边说，贺文不断拂拭额头的汗珠，整理纠结濡湿的头发。

“贺叔啊，你是认真负责没错，对赵府简直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我和我爹都感激你，真的。这么多年，托赖你，赵府上下才一路平顺。”赵盾注视贺文，一脸诚挚。

“可是，你已年过花甲，还上下奔波，我过意不去。你的年纪本该是含饴弄孙，纵享天伦之乐，何必如此辛劳？你放手让他们去忙，做不好，我不怪你，我罚他们。等他们长了记性，就不会再犯错了。”

“我知道，我这把年纪应该休息。可是，我忙了大半辈子，闲不住，闲下来也不知道做什么好。”贺文边说，还捶捶自己的腿，揉揉酸软的胳膊。

“你看看我，从前也是这样。总以为离开我万事就无法运转，结果，把自己累得里外不是人。现在呢，有空就跟孩子弈棋，放纸鸢。他给我说他玩蹴鞠投壶的乐趣，我就给他讲我在翟国牧羊的欢快。这样的日子，比从前活泼有趣得多。” 最近两年，赵盾收获的心得多是和孩子交流的感悟。

“我也看出来了，最近这几年，大将军像变了个人似的。”跟随赵盾多年，他的转变贺文全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跟夫人少爷相处的日子比原来多，笑容也比原来多。”

“所以啊，贺叔，从前是我向你学习，现在开始你要向我学习。多玩耍，多休息，多走走，多看看，别只顾着做事管人。”

贺文来到赵府，三十余年，从年富力强一路走来，如今已是满头飞雪的老者。他为赵府奉献了半生年华，赵盾心怀感激。所以尽力劝他静心安度晚年，别再劳碌。

“好，我就听大将军的，今天就不干活了，专心陪大将军闲话。”贺文说道。赵盾对自己的关心，如同儿子对父亲，弟弟对兄长般。这份情意，贺文感受得到，也珍惜在心。

“我们就从此地说起。”赵盾眺望远方。

远处，天高云淡，风景澄清。近处，一朵篱菊正探头张望。绿树掩映当中，几片红叶欲语还羞。山依旧，水长流，自古逢秋悲寂寥。

“第一次来差点迷路，不曾想，手到拈来的善举竟收获了日后的舍生取义。果真是世事暗藏玄机，老天自有深意。”贺文跟赵盾想的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