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西苑万寿宫佛堂中，光头嘉靖敲击木鱼的手停下，淡淡地道：“神仙皆有名有姓，岂会不知？”

跪在地上的太监，是活的陈洪。

这位大太监十分激动，以前跟在陛下身边吃斋念佛的，都是吕芳那老骨头，如今终于有他的出头之日，但又十分惶恐，因为根据目击者的描述，仔细寻找了那位神仙，却找不到。

但凡受祭祀的神仙，都是有画像，也有特征的，灵山中诸多佛陀、菩萨、罗汉之名，宫中都倒背如流，却没有那位神仙的尊名……

偷跑出来的坐骑都能闹得佛寺不得安宁，定然地位尊贵，更不会籍籍无名，但就是查不出来。

陈洪不希望出头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溜走，连连叩首：“请陛下放心，奴一定寻到神仙，一定寻到！”

“咚！咚！咚！”

嘉靖闭上眼睛，继续敲击起了木鱼，似乎并不在意。

但从声音的起伏上来看，这位大明天子的内心，绝对不平静。

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

或许有些皇帝出家后，会做出此等感想，但绝对不是嘉靖。

恰恰相反，这些年修行佛法，他越修越不对劲。

不是佛法不够博大精深，而是感到皇权飞速地丧失，成为了僧人，再非皇者。

这是身为九五之尊，万万不能容忍的事情。

但佛门的势力实在太大，随着历朝的供奉，影响力越来越深入人心，如今朝廷发行的宝钞是高僧经手，与周边各国的外交是高僧出面，佛修又拥有降龙伏虎的大能……

原本嘉靖都以为看不到希望了，结果之前大兴隆寺的一乱，让他明白，那些僧人并非无懈可击，恰恰相反，是真正厉害的神仙没有露面！

“可惜啊……”

想到那位神仙恐怕已经回归道场，管教乱跑的坐骑，嘉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外行去。

吕芳闪身而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看着这位万岁爷踱出佛堂，在西苑内转了起来。

“朕有多久没有回宫了？”

走着走着，嘉靖突然看向城北，开口问道。

左右服侍的其他内侍一怔，唯独吕芳马上知道，那个回的“宫”指的是紫禁城，低声道：“自从十六年前宫内失火，万岁爷爱民如子，为了不重修宫殿，就搬至西苑了……”

嘉靖再叹了口气：“竟已十六年了……天子富有四海，家即是国，国即是家，朕乃万民的君父，自当节俭，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殿宇毁了，不再修缮，也是应该！”

吕芳默不作声，其他内侍也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西苑内那些金碧辉煌的佛堂。

嘉靖沉默片刻，开口道：“只是这宫城终究是朕的家，还是要回去看看……”

“摆驾！”

上了帝辇，出了西苑，很快紫禁城就遥遥在望。

但真正入了宫，这位大明天子变得更加沉默。

被大火烧毁的断壁残垣，与新建的寺院佛堂形成愈发鲜明的对比，实在让人觉得刺眼。

不由自主的，嘉靖又想到了自己的子嗣。

出家之后，皇帝的三宫六院自然就形同虚设了，他只有三子两女，长子还不幸病逝了，如今还剩下两个庶子，一个裕王，一个景王，尚未定下储君之位。

此时来得就很巧，正好看到裕王跪在佛堂内与众僧内一起诵读经文，另一位景王更是从来不在王府呆着，一味地朝寺院内跑，就希望得到众僧的支持。

嘉靖冷眼视之，抬手制止想要通报的太监，默不作声地朝前走去。

这一代如果无法反抗，下一代只会更加顺从……

“主子，前面是常安殿下的寝宫了，听说殿下近来也在修行，却非诵念佛法……”

正当嘉靖心情糟糕，准备回返西苑之际，吕芳的低语，改变了主意。

“哦？去看看！”

对于长女，嘉靖还是挺疼爱的，只是这位公主近来有些怪异。

原本不明所以，直到走入屋内，嘉靖才明白了缘由。

就见常安公主盘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左脚提至右大腿根部，脚心向天，右脚也扳至左脚大腿根部，一起朝向上，同时两掌心自然置于两腿上，闭目打坐，安宁祥和。

嘉靖目光一凝。

不仅是因为这个古怪的姿势，还在于她的身前悬挂着一幅画卷，绘有一道出尘的背影，遗世独立，飘然若仙。

嘉靖看了又看，突然大喜，快步上前：“常安！这画中是哪位神仙？”

“儿臣拜见父皇！”

小倩虽然不认为这个光头嘉靖是自己的父亲，却也行了礼节，然后满含敬意地道：“此乃真武圣君！”

嘉靖喃喃低语：“真武？这仙号似是听过……”

小倩道：“父皇可还记得，成祖皇帝所封的‘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

嘉靖恍然：“是了，正是成祖敕封……”

当李彦提出真武名号的时候，小倩都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真武的信仰虽然不是出自于明朝，但明朝毫无疑问是真武大帝声势最为显赫、民间信仰最为普遍的时期。

这当然与朱棣有关，自从他登基后，大力推崇道教，更是敕封真武为“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再大规模地修建武当山的宫观庙堂，并在天柱峰顶修建金殿，奉祀真武大帝神像。

此后大明历代皇帝，都大力提倡真武大帝的信仰，以致于这位在民间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然是南瞻部州的正常大明，而非此地。

“道教……真武圣君……没想到竟是这位大神……”

嘉靖自打出生，还真的没接触过道教，只是从古籍里面看到过，千年之前这支教派曾经存在过，只是随着佛祖东渡，就迅速衰落，成祖想要扶持过，但终究还是失败，胳膊拗不过大腿……

“祖宗之诏，岂可忘却啊！”

光头天子如久旱逢甘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对着女儿温声细语地道：“常安，你快向朕说说，那位真武圣君的神迹！”

……

“长城不存。”

就在小倩为光头嘉靖描述真武圣君的神威时，塞外长城之上，李彦负手而立，俯瞰四方。

准确的说，是看着一片废墟。

明长城是重建的，后来又经过历代修缮加固，才形成了最终的规模，但由于此世天下太平，长城的修缮工作，已经完全荒废，留下的自然也是残垣断壁，再也不足以抵御草原的进攻。

当然，也没有进攻可言了。

草原人同样崇佛，并且程度更深，一旦高僧出面，根本不动兵戈，大明早早与之互市通商，提供生活必需品，其乐融融。

“一切秩序都在重塑，而核心就是佛法救世……”

李彦做出总结，转身看去。

天边一道光点出现，几下闪烁，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现于面前，拜倒下来，正是美滋滋的九头虫：“大老爷！”

换成以前，他敢在佛教头上撒野，就算不被打死，说不定又要少一颗脑袋，多一个流血不止的伤口，现在却能安然无恙，果然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

九头虫却不知，李彦和那些神佛不同，如果坐骑真敢外出为祸，伤及无辜，那下场肯定不是收回道场，前尘罪孽一笔勾销那么简单。

之前的风波算是场小小的考验，九头虫安分守己，才能托付任务，李彦问道：“各地寺院情况如何？”

九头虫道：“佛修都不擅斗法，亦无护法神将，简直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只是不知真伪，若全是假的，那便是将各地寺院都毁了，也无济于事……”

李彦道：“在探明真相前，不可将周遭当作虚假。”

“是！”

九头虫领命，眼珠转了转：“大老爷，小的还见到不少寺院，都在制作大明宝钞，那些僧人对之十分珍视。”

李彦道：“宝钞是如今市面上流传最广的货币，可以取代俗世金银，自然受重视。”

九头虫当年就是偷佛宝舍利子的，如今也有招数：“那宝钞的神禁十分简易，既然佛门用之，我们何不加以伪造，坏坏他们的事呢？”

李彦眉头一扬。

凡事确实需要集思广益，他还真的没往这方面想过。

如果是世俗的银票，若无专业的设备和人员，确实难以仿制，但大明宝钞内蕴神禁，反倒给了机会。

当然，他并不准备大肆制造伪钞，冲击市场，只是这确实是一个投石问路的思路，能够一探此世佛门的深浅。

李彦道：“既如此，你去取一些宝钞过来，记住，在大寺庙内取。”

“请大老爷放心，取佛门之物，小的可是老手了！”

九头虫这话确实不是吹嘘，短短一个多时辰，他就走了个往返，将一沓厚厚的宝钞拿在爪中，带了过来。

李彦接过，挑选了几张，神识探入进去。

九头虫在边上默默等待，想着自己的法子一旦奏效，连带着之前的功劳，地位就真的稳固了。

若是以前，这位大妖还有几分桀骜，但亲身经历了天地异变，险些被雾气吞没，又与八岐大蛇争斗，是野性全无，就想上岸有个旱涝保收的职位……

然而李彦的神情很快凝重起来，五指一握，大明宝钞彻底扭曲，追本溯源，一缕诡异的气息从中散出。

九头虫心头一惊，小心翼翼地问道：“大老爷，这宝钞莫非有假？”

就连小龟也从袖子里探出脑袋，露出好奇之色。

李彦摇头：“宝钞货真价实，但它的本来面目，也着实让人惊诧，你们仔细感悟一下。”

九头虫细细感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似是……幽冥地界的气息？”

李彦道：“准确的说，这是冥票的气息。”

九头虫不禁一寒：“冥票？那是地府亡魂所用，怎会与这宝钞同源……”

他本以为此地全是假的，但现在看来，莫非一路所见，全是死人？

李彦郑重：“其实早该想到，冥票可用南瞻部州的世俗金银所换，东胜神洲的宝钞核心则是冥票转化，四大部洲看似被分割，实则资源一直是流通的，难怪此地的世俗万家生佛，却还能如此兴盛……”

古代农耕社会，宗教的存在，是有效的精神寄托，能让思想简单的古人不会多想，讲白了就是统治者为了下层阶级的稳定，才会抬高宗教的地位，毕竟文化不普及的情况下，没有比神鬼之说更容易威慑人。

不过凡事有利皆有弊，宗教兴盛也往往会导致大众的贫穷和愚昧，因为出家人是靠普通人供养起来的，数量一旦多了，就会给社会造成巨大的负担。

不仅佛教，道教其实也是如此，只是程度相对轻些，宗教大兴的古代国家，普通人的生活是极为苦楚的，同时宗教势力一旦渗透进了政权，也会尾大不掉，想要摆脱就千难万难了。

南瞻部州的大明，嘉靖虽然崇道，以致于道教兴盛，但也只是正常范畴，尚且不如历史上另一位道君皇帝的规模，而这个东胜神洲，社会形态都已经发生改变。

关键佛修只是帮助制作宝钞，控制了货币与经济命脉，生产力方面并没有突破性的变革，正常情况下，宗教兴盛到如此地步，反倒能繁花似锦，国泰民安，就不免有些怪异感。

现在原因找到了。

“回京师！”

李彦当机立断，第一时间返回京城，来到皇城之外，将小倩唤出。

小倩刚刚送走依依不舍的嘉靖，就看到宝钞递到面前，探查之后不禁失色：“确实是冥票，如此说来，南瞻部州的金银可以转化为地府冥票，地府冥票再转为此地的宝钞？这岂不是掠夺南瞻部州的世俗财富？”

李彦缓缓道：“恐怕还是一个尝试。”

“自古以来，多少人追逐长生，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恐惧死亡，若是用俗世金银，可以换得阳寿延续，必然是千万个愿意。”

“勾死人收受贿赂，以冥票续命，已是乱象，那终究是极个别的情况，如果成为常态，权贵不死，又要渴求财富继续转化冥票，延续生命，一切秩序都将彻底改变，这才是幕后凶手的追求……”

小倩前面还能理解，到了后面就没听明白了，却感到这位公子对于此地的真相，已经有了想法，赶忙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计划不变！”

李彦直指核心：“重振真武道统，禁止佛门宝钞，那藏于幕后的凶手，就不得不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