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杀却没有杀？

消除六国贵族的影响？

是为了推行统一的货币、文字、法律等制度？

这些话在公子扶苏脑中轰然炸开，眼神有些呆滞，头皮微微发麻。

是了，他父亲手握百万雄兵，能杀却没有杀六国贵族，只是迁居咸阳安居。

这是要用仁慈之举告诉六国子民，大秦心怀天下并无杀戮之心。

抚人心，推新政。

但大秦律法严苛确实是真的，大兴土木工程也是真的。

这些又该作何解释？

公子扶苏收敛心神，向嬴阴嫚拱手问道：“民众抱怨大秦律法严苛，这又该作何理解？”

嬴阴嫚唇角勾起，淡然一笑：“哥哥说的民众是谁？大秦律法严苛又具体指哪里？”

公子扶苏一愣，民众的抱怨，一些是听他的老师淳于越说的，一些是在咸阳城餐馆商铺街头看到的听到的。

见公子扶苏不答话，嬴阴嫚继续说道：“哥哥，现在天下使用的都是大秦的律法，在没有统一六国之前，大秦律法严明，国富民强，你可曾听闻大秦律法严苛？”

公子扶苏在脑海里回忆过往，最后摇了摇头：“未曾。”

嬴阴嫚进一步为公子扶苏解释：“哥哥，你听到的看到的民众抱怨，多是原六国的人，他们之所以抱怨，是因为不适应大秦的律法。”

“其它的方面也是一样，统一的文字、货币和度量衡，本质上都是为了大家生活更方便，朝廷更好的管理。”

“原六国子民一时难以适应，便有了所谓的民愤。”

“只要没有人捣乱，时间会证明爹爹的英明决断。”

公子扶苏眼神越发清明：“确实如此，人都习惯和惰性，几年前咱们兄妹几人从大篆转学小篆，兄妹之中可没少抱怨，后来适应之后，发现小篆确实比大篆更方便。”

嬴阴嫚笑着应道：“是这个理儿，我们再来看大秦的律法是否真的严苛，哥哥听到民众都是如何评价大秦律法的？”

公子扶苏沉默片刻，总结了一下脑海中的信息，继而答道：“细密繁琐。”

“好一个细密繁琐。”嬴阴嫚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嘲讽，“他们不知道有法可依是对他们的保护。”

公子扶苏脑袋上露出了三个问号：“还请妹妹细细说来。”

嬴阴嫚淡淡笑道：“大秦的一位令史去征兵，遇到一户只有一个儿子的人家，令史要让独生子服兵役。哥哥，怎么看这件事儿？”

公子扶苏熟读大秦律法，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令史违反了秦律，大秦徭律明确规定，家中是独生子的可以免除兵役。”

嬴阴嫚双手击掌：“没错，若是令史强征独生子服兵役，独生子就可依律法为自己辩解，拿起律法保护自己，举报这位令史。”

“试想一下，若是没有这条秦律，令史无法可依，遇上独生子人家，是征兵还是不征兵？”

“若是没有这条秦律，被强征的独生子又该如何保护自己？暴力反抗还是忍气吞声？”

“若是没有这条秦律，上官又要如何判定令史行为的对错？”

公子扶苏整个人被嬴阴嫚问得头皮发麻，后退一步，大脑飞快转动思考嬴阴嫚刚刚的话。

而此时院外的秦始皇嬴政微微张开嘴巴，脑海中出现了很多问号。

生而知之？大局观？研读秦律？那个噩梦的后劲这么大吗？

一旁的王翦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由地摸着发白的胡须，这个公主嫚有点聪慧。

至于公子扶苏，他之前觉得仁厚是优点，但看来胸中少了点丘壑。

院内沉默良久之后。

公子扶苏完成了自我反省，拱手向嬴阴嫚行礼：“妹妹，为兄受教了，之前是我不对，是我偏听偏信了。”

嬴阴嫚上前扶起公子扶苏：“这不是哥哥的错，是心怀鬼胎的人利用了哥哥的善良。”

闻言，公子扶苏心中有些惭愧，嬴阴嫚都能看清的东西，他却看不清：

“我还有一事不明，父亲大兴土木，修路筑长城，修陵墓建阿房宫，如何理解？”

嬴阴嫚眼神微动，秦直道、万里长城、秦始皇陵、阿房宫并称为“秦始皇的四大工程”。

为修建这四大工程，秦始皇嬴政每年都要征调大量的劳役和兵力。

不仅是后世就是现在，很多人都是认为这是秦始皇嬴政实行暴政的证据。

其实恰恰相反，这是秦始皇嬴政仁慈的变现。

嬴阴嫚整理一下思路，缓慢开口：“哥哥，我问你，六国覆灭之后，大秦收服了多少降兵？”

公子扶苏坦诚道：“具体数额不清楚，但大约有百万之多，你问这个做什么？”

嬴阴嫚微微点头：“我在问你一个问题，若是你是父亲，不，若你拥有父亲的权利，你会如何处理这百万降兵？”

听到这话，公子扶苏脸上露出思考的表情，很快，他便给出了答案：“卸甲归田。”

“是哥哥能做出来的决定，没有选择全杀了。”嬴阴嫚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但哥哥，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降兵心中有灭国之恨，真的能做到卸甲归田吗？那些原六国贵族会放过这些降兵？我若是六国贵族，就会想办法将这些降兵聚集起来，向大秦报灭国之仇。”

“这……”公子扶苏一时有些语塞，嬴阴嫚说的没毛病，若他是六国贵族，他也会这样做的。

灭国之仇，怎么能不报！

但如果这样，这天下必然再起战火。

公子扶苏拱手向嬴阴嫚请教：“父亲仁慈，没有坑杀这些降兵，但也没有让他们卸甲归田，而是让他们服劳役，修筑工事，何解？”

听到这话，嬴阴嫚脸上流露出敬佩的神情：“这就是爹爹英明的地方，修筑工事的劳役，有原六国子民，还有大秦子民，让他们一起劳动，可建立不一样的感情，在促进融合的同时还修建出了利国利民的大工程。”

“修筑万里长城，是为了抵御匈奴南侵。”

“修直道，是为了发生战争时能够快速救援。”

“修驰道，目前看似只是为了爹爹方便巡游，其实是为了方便各地的交通。”

“修阿房宫，是向天下展示大秦的威仪。”

“修秦始皇陵，或许有爹爹的私心，但他废除了活人陪葬。”

“在我心中，爹爹是一位具有雄才伟略又有仁慈之心的君王，称其千古一帝，也不为过。”

院外的秦始皇嬴政听到嬴阴嫚的这一番话，一双丹凤眼中竟然还有些湿润，轻声呢喃道：

“雄才伟略！仁慈之心! 千古一帝！”

统一六国已有八年，天下百姓骂他暴君，也骂了八年。

今天，他竟然在爱女这里听到了最贴心的话。

一旁的王翦浑身一震，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爆发出精光，有一种被人醍醐灌顶的感觉。

虽然离开朝堂许久，但他一直在琢磨秦始皇嬴政的所作所为，想搞清楚秦始皇嬴政到底在想什么。

一直没有想清楚，但现在他明白了。

这个公主嫚有大才啊。

同样赵高心中也非常吃惊，他一直跟着秦始皇嬴政，经常琢磨不透秦始皇嬴政的心思，听到嬴阴嫚的话，他好像又想明白了一些事儿。

此刻他更加坚信了，这个公主嫚，他坚决不能得罪。

年轻的王离将军就没有这么多心思了，他只是对这个公主嫚产生一点好奇。

好奇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道理可以讲。

院内。

公子扶苏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这又是他不曾听闻的观点。

原来他的父亲一直背负着骂名，用自己的方式爱护着天下百姓。

一直以来他都错怪了自己的父亲，怪不得他的父亲会生气，怪不得会驱逐他去边境。

公子扶满脸羞愧地朝着嬴阴嫚拱手深深行了一礼：“我再无颜面见父亲，以后还请妹妹替为兄多多照顾父亲，为兄告辞。”

嬴阴嫚脑袋上冒出了一个大大问号，公子扶苏这是什么脑回路，费了她半天口舌，他就得出个这个结论？

“等等。”嬴阴嫚连忙拦下准备要往院外走的公子扶苏,“哥哥，我还有话要说。”

公子扶苏重新落下抬起的脚步，看向嬴阴嫚：“妹妹，请说。”

嬴阴嫚轻叹了一口气，而后开口：“哥哥，爹爹让你去边境是让蒙将军保护你同时磨练你。爹爹喜欢你的仁厚，但他希望你的善良带有锋芒，他不希望你因为仁厚而被他人而裹挟。”

公子扶苏一愣，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嬴阴嫚：“真的？”

“自信点，就是真的。”嬴阴嫚无奈笑道。

听到这话，公子扶苏感觉整个人都畅快了起来，再次向嬴阴嫚拱手：“扶苏，多谢妹妹指点。”

嬴阴嫚拱手弯腰回礼：“此去上郡，哥哥保重，等有机会，我一定去看望哥哥。”

公子扶苏突然感觉眼睛有些湿润，他在宫中和其他兄妹告别时，没有一个人说要去看他，有些弟弟还有一些幸灾乐祸。

“妹妹保重。”说罢，公子扶苏大步离开。

院外的秦始皇嬴政几人听到响动，迅速躲到了墙角处，避开公子扶苏的视线。

看着公子扶苏精神抖擞的离开，秦始皇嬴政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欣慰的神色。

他真心期待蜕变归来的爱子扶苏。

直到公子扶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秦始皇嬴政才收回自己的目光，看向王翦三人：

“我们去主院。”

一旁的赵高试探性地问道：“那公主嫚……”

“让嫚儿喝口水休息一会儿，等我们到主院之后，派人再来叫嫚儿便是。”说罢，秦始皇嬴政抬脚转身离开。

赵高三人快步跟上。

院内。

正如秦始皇嬴政所料，在公子扶苏离开后，嬴阴嫚大步走进了寝房，端起桌子上的盛水的陶壶，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在回来见公子扶苏之前，她正在带着自己卫队训练，回来之后又叨叨了半天，感觉嗓子眼都快冒烟了。

放下陶壶，嬴阴嫚顺势在长条凳上坐了下来。

经过这番谈话，不知道到了能不能救下公子扶苏？

算了，不管了，公子扶苏就是要死也是秦始皇嬴政死了之后的事情。

现在秦始皇嬴政还活得好好的，她就不先操这个心了。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给自己的卫队多找几个先生。

单靠她和侍女阿珠还不够，她需要更多时间去做其他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