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叶尔羌照例早起，洗漱完毕，匆匆吃过早饭，就换上官服走出院门，那顶蓝布小轿已经等在那里，他上了轿，蜷缩着，一阵熟悉的困倦传来，他打了个盹，等小轿停下了，已经到了粮部衙门的门口。

他下了轿，匆匆走了进去，也懒得和那些虚伪的同僚打招呼，径直走进自己的厅房。厅房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进去时，门口一人向他鞠了一躬，说道：“大人早！”他抬头看看此人，见面生得很，此人比自已年长几岁，是个汉人，身材瘦小，面目清秀，十分地精干。“你是何人？”叶尔羌问道。

“小人张庭，是调来给大人起草文书，伺候大人的。”那人答道。

叶尔羌在椅子上坐下来，随口问道：“你有何特长呢？”

张庭答道：“小人自幼酷爱书法，精通汉文和佉卢文，若大人有何差遣，请尽管吩咐！”

叶尔羌一听饶有兴趣，说道：“既然你精通书法，过几日是你们汉人的中秋佳节，你为我写一幅祝贺的字幅如何？”

张庭一听十分高兴，躬身说道：“请大人放心，小心一定照办！”

此话说过，叶尔羌也未曾当真。过了两天，张庭忽然双手托一绢轴呈了上来，叶尔羌打开一眼，上书 “明月如心”四个汉字，叶尔羌本不识几个汉字，对书法更是一窍不通，于是随意称赞几句就收了起来。

等回去拿给李广看，李广大为称赞：“这词也好，字也写得漂亮，阿爹最爱字画，他一定会喜欢。没想到你还真有孝心，把中秋节送给阿爹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叶尔羌见歪打正着，也不明说，叫人把字装裱好，准备作为岳父中秋节的拜礼。

中秋之夜，天气清爽，月明如镜，叶尔羌和李广拿着那幅字，以及糕点、月饼等礼品，早早就来到西域长史府拜贺，李原十分高兴，将那幅字挂在堂前醒目的位置，刚和叶尔羌闲谈了几句，有仆人来报说宾客到了，李原就急忙到门前迎客去。

李广牵着叶尔羌的手，穿过那水中长廊，来到后厅，里面灯火通明，摆放着好几张桌子，上面有果品、月饼，从桌边向窗外望去，正好能望见如银盘一般的月亮。李广拉叶尔羌到最里面的桌子边坐下，叶尔羌问道：“你为什么不和你爹一起去迎客？”

“你忘了，当年我身穿男装，阿爹怕我被人识穿，从来不让我见客，这样倒好，看他们那虚伪样，我都想吐！”李广说道。这时，不断有仆人大声报着客人的名号，一个个都是非富即贵，有朝中高官，有部族首领，有城中富甲。

叶尔羌一个也不认识，自然也懒得理会。一会儿，李原陪着一人走了进来，此人年近五旬，衣衫华贵，体态庸荣，前呼后拥，人人见之打躬施礼，一看就知尊贵非凡。李广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小声说道：“这人是当朝丞相，他素来和阿爹不和，怎么今天也来凑热闹？”

叶尔羌并未在意，惬意地享受着一串甜美的葡萄，心想管他丞相不丞相，与自己有何干？只见那丞相环视四周，哈哈一笑说道：“李大人，今日高朋满座，为何不见李少爷？不，李小姐呢？”

李广女拌男装之事早已人尽知晓，他如此说显然是让李原难堪，四周果然有人忍不住轻笑起来。

李原也不在意，抬手将李广和叶尔羌叫到近前，两人向丞相见了礼，“小姐果然是貌若天仙！”丞相称赞道，转眼望着叶尔羌说道：“这位一定是贤婿了，真是一表人才，想必一定有不凡的作为，不知贤婿是做官还是发财呢？”

不等叶尔羌回答，李原在一旁插言道：“小婿在粮部当差。”

“粮部官员我都熟识，为何不认识贤婿呢？”

李原见他如此刨根问底，十分尴尬，只得说道：“小婿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大人怎会认识？”叶尔羌见岳父脸色难堪，众人眼光火辣辣地盯着自己的脸，真是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洞穿进去。

倒是李广聪明伶俐，说道：“天色不早了，还是请丞相和诸位大人入座吧！”一句话让李原找到了台阶，赶紧让丞相入座，众人也相继坐下，叶尔羌闷闷不乐，依然在角落的桌子上坐下，而李广则被留在李原的身边。接下来的歌舞、杂耍，以及吟诗作对的节目，叶尔羌根本无暇去看，他只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

欣赏完节目，众人站起身来赏月，自然有人又高谈阔论一番。丞相见堂前挂了许多众人拜贺的字画，就前去欣赏，看来他甚是内行，对很多名人的字画都点评一番，好多人溜须拍马，在一旁鼓掌奉迎。当看到叶尔羌送的那幅“明月如心”时，丞相停住脚步，先点点头，后又摇摇头，众人不知何意，李原在一旁问道：“大人觉得这幅字如何？”

“请恕我直言，我乍一看原以为是王羲之的真迹，故而点头，后仔细一看，字迹虽然工整，但并非一挥而就，其间涂涂抹抹，犯了书法之大忌，看来书写之人善于摹仿他人笔迹，却无深厚的书法功底。”

话音刚落就有人鼓掌称是，李原闻听，脸已涨得通红。丞相接着说道：“这词句吗也不贴切，明月如心过于直白，缺少意境，要是改为皓月如心，才真能反映出大人博大清白的胸襟。不知大人为何将这一幅拙劣的赝品挂于堂前？”

李原嘴里吱唔着，十分难堪，眼角狠狠瞟了不远处的叶尔羌一眼，叶尔羌顿觉无地自容，转身快步出了府门，只希望快快离开这个事非之地，李广见势不好，快步追了出来，“相公，你到哪里去？”

叶尔羌站住脚冷然说道：“我这个女婿一无本事，二无眼光，处处让岳父出丑，留在这里何用？”

李广走过来，牵住他的袖，“你这样走了，阿爹岂不更加难堪？”叶尔羌也不理会，摔开她的手，李广见他如见固执，十分恼火，“字是你选的，丑是你出的，你还在这里使性子，难道我的心里就好受吗？这里是我的家，要走，你自己走吧！”说完跺着脚，抹着眼泪，跑进府里。

叶尔羌虽然心疼，可一想到刚才受的委曲，情愿一辈子不踏进这个门坎最好。他也没有骑马，就踩着明亮的月光，徒步向回走。

中秋之夜，楼兰城里也十分热闹，许多汉人在自己的住宅和店铺门前挂起了明亮的灯笼，街道上人流不断，各个店铺生意兴隆。而叶尔羌却毫无心情去感受这一切，在这喧闹的人群中，他又一次找回了久违的那种孤独和无助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依然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被人愚弄，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

他心情烦闷，咒骂着那丞相，咒骂那张庭，咒骂一切自己憎恨的人，他宁愿这世界马上陷入一片黑暗，让眼前这些欢天喜地的人痛哭流涕。他一头栽进街边的一个酒馆，要了一坛子酒，拼命喝了起来，直喝个酩酊大醉，在他断续的印象中有殷红的美酒，还有一条鲜红的丝带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

他作了个梦，梦见自己舒服地躺在草地上，天上白白的云朵从眼前飘来飘去，他想抓住那云彩，可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等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着身体，躺在一个陌生的暖帐里，紫色的帐子，粉红的被毯，一看就知是一个女人闺房，叶尔羌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爬起身，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努力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只觉头疼欲裂，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作了对不起李广的事情，只觉心乱如麻。这间屋子陈设考究，家具十分雅致，墙上还挂着字画，一看主人就是一个清雅之人。叶尔羌不敢多看两眼，匆匆忙出了屋子，蹑手蹑脚出了大门，头也不敢回一路落荒而逃，

天还没有大亮，街上人迹稀少，他一边跑着一边想着如何向李广解释，等来到家门前一看，见门上还挂着锁，知道李广负气，也一夜未归，这才放了心。他打开房门，坐在自家的厅房里，心里怦怦直跳，不知道自己究竟作了什么荒唐事。

在去衙门的路上，他还努力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可是脑袋里还是空白一片。等到了衙门，一见到张庭，他猛然想起认自己受辱的那幅字，气就不打一处来，用手指点张庭骂道：“你这奴才，字得一幅什么字，让我被人羞辱！”

张庭不知他为何发怒，赶紧跪倒在地，说道：“大人息怒，不知小人那幅字给大人惹了什么麻烦？”一句问得叶尔羌无言以对，自然不能将昨晚的事向他说明，而且叶尔羌转念想想，人家给自己送字何罪之有，怪只怪自己多事将那幅字送给了岳父，才惹来昨天的羞辱。想到这他气也消了很多，就说道：“你写一幅字也就罢了，可非要摹仿什么王羲之，这不容易让人误会是赝品吗？”

张庭一听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习字酷爱摹仿，不管谁人的字迹都能摹仿得惟妙惟肖，那日也是无心之过，才摹仿了王羲之，请大人见谅！”

叶尔羌一手将其扶起，一边说道：“既是无心，我也不怪你！”嘴里说着，心里却在盘算着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