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雨
作者:山水萦回 | 分类:历史 | 字数:2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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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风 波
秋夜。月色如水,秋虫唧唧。楚潇湘面前摊着《孙子兵法》,眼却望着窗外。丝丝杨柳在微风中轻拂,北湖本来如镜,因风泛起涟漪。房门未关,楚娃故意放重脚步走过,他并未在意。又将油灯从墙上挪到大厅桌上,仍未有动静。旋又轻咳一声,潇湘才回过神来,问道:“着凉了吗?”楚娃道:“着凉倒没有,有点象着魔。”楚潇湘扑哧一笑:“你这张嘴越发厉害了。”楚娃道:“起码我是说出来了,不象你,有事闷在心里。”楚潇湘道:“我是还没想好。”楚娃略一寻思:“让我猜猜看。你是在想,考武举带不带我去。”潇湘微笑:“你怎么看?”楚娃从容说道:“长沙府虽说还远,也在千里之外。家中只有文老爷留下的一匹马,且两人上路,花费倍增。不如你一人赴考,我待在家中,也就十天半月的功夫。也没人敢欺负我。谁不怕日后我那武举的哥哥取他项上人头。”潇湘笑道:“别送我高帽子了。凭你,也是三、五人休想占半点便宜。”楚娃得意地说:“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
收拾好行装,牵了白马,叮嘱过楚娃,潇湘这才上路。晓行夜宿,两天功夫,已近湘潭地界。晌午,路过小镇,见有几分饥饿,信步走进一酒楼,拣一角落坐下。小二送上茶来,点了饭菜,边喝茶,边打量四周。前面一桌,两个汉子,猜不透作何营生,一个络腮胡,一个短髭须,心似乎都不在饭菜上,只不时拿眼睛瞟着旁边另一桌。另一桌似是携眷远行的一家人,长须中年人,斯文有礼,应是一家之主。一三十出头妇人,容貌端正,落落大方,照顾着十一、二岁的公子模样的男儿。立在旁边的则是丫环无疑。潇湘不禁生疑,这两人非奸即盗,且看他们有何动作再说。少顷,那短髭须起来,走出酒楼。半盏茶功夫又回来,与络腮胡耳语,潇湘隐约听到是:妥了,两字。那一家人饭毕,离席。这两人亦付账出门。楚潇湘暗中远远跟着。
那一家子的马车向湘潭方向走去。两个汉子亦步亦趋,随在后面。楚潇湘不疾不徐跟在最后。如是者,走了一个时辰。那马车忽然慢了下来,两匹马竟“哗”的一声,拉起稀烂的粪便。站着就不动了。两个汉子相视而笑,找个树荫坐了下来。潇湘也不便上前,便远远地下了马,察看动静。
那长须的中年人,下来走到车主身边探问,车主皱着眉道:“恐怕是吃不不净的草料。”“那如何是好?”中年人担心地问。车主叹口气:“没法子。只好让马歇一阵子,再慢慢走。”中年人又问:“那,今天是赶不到湘潭了?”车主望望天道:“恐怕到湘江边,天就黑了。”车主道:“那就委曲一下,在车上过夜,等明早渡江,幸好晚上不冷。”车主将两匹马卸下,让其歇在路边。两个汉子,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连瞟都没瞟一眼马车旁的一家人。潇湘亦纵马向前,越过两个汉子,向湘江边徐徐而行。傍晚时分,楚潇湘到了江边,先将马拴到一隐蔽处,自己蔽身于渡口边栈桥下,静待两伙人到来。他预料,要为非作歹,选择在黑夜无人的渡口最为合适。即使杀了人,抛尸亦方便。
渡口已无人摆渡。薄雪雾溟溟,远处的船只已相继点起渔火。夜色渐次凄迷。潇湘已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最后停在自己的头顶。两个汉子坐在栈桥上。一个道:“该来了。”另一个答道:“一会你杀车夫,我杀长须汉,再收拾其余的。”听声音象络腮胡的问:“怎么还不见人影,你不会把马毒死吧?”象短髭的道:“我又不是第一回干这勾当。那一把巴豆还掺了泡软的黄豆,只会拉一下肚子,耽搁一下时辰而已,估计也快到了。”果然,没过多久,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两汉子“嗖”地一声,跳下栈桥,引颈向路上张望。全然没有料到,背后有人冷冷地盯着他俩。
马车停在岸边一棵树下。卸了马,车主披上件夹袄,坐在树下啃着干粮。车篷里透出淡淡的灯光,里面的人小声地说着话。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都安静了下来,车篷里的灯也灭了。两个汉子跃上栈桥,蹑手蹑脚,摸到树下,捂了车主的嘴,绑起来歪在一边。又走到车边,一人轻敲车篷,一人问道:“车主吗?什么事?”没人答应。又听见敲车篷,车帘掀起,下来一人,正是长须汉子。还没看清楚,已被络腮胡按倒。长须汉叫道:“好汉,我们今日无冤,往日无仇,怕是认错人了!”车上的人全下来了,丫环护着公子,妇人扑上前斥道:“你俩别弄错,这是往长沙赴任的新知府!”短髭汉冷笑道:“错不了,有人出钱买你们的性命。”长须汉严斥道:“杀害朝廷命官,可是灭门的大罪。”络腮胡笑答:“灭门不灭门都一样。我兄弟俩都是乞丐的打狗杖――光棍一根。干我们这一行,还怕杀头?”短髭道:“要不,你给我俩双倍价钱,我俩杀那雇主去。”俩人哈哈大笑,掣出短刀,就要动手。
忽然,几乎同时,两人手腕被什么击中,短刀掉地,一汉子跃上前来,将两人打翻在地。来者正是楚潇湘。他脚踏络腮胡,剑指短髭:“受谁指使,从实招来!”络腮胡被踩的直哼哼,嘴里却叫道:“踩死我也不敢招。”短髭嗫嚅着。楚潇湘抵着短髭胸口:“你不招,你先死。留一个活口足矣。”短髭挤出一句:“谁知道这是真知府还是假知府。”长须汉叫丫环点亮灯,从包袱中取出一方红布,抖开红布,一颗金印赫然在目。短髭见状,便开口:“买你性命者,是现任长沙知府方正。”长须汉一捋长须道:“此话不可信。纵使杀了我,他亦不能留任,于事何益?”短髭道:“这其中乾坤,我一概不知。我只依江湖规矩: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楚潇湘向长须汉道:“知府大人,或许所言不虚,带去长沙对质,便知真伪。”新知府道:“你俩随我到长沙对质,实情如是,我饶你俩不死。”两个汉子,想想还有活路,便点头答应。
长沙知府方正,此时正坐卧不宁,不知派出的人得手与否。他平素敛财纳贿,作奸犯科,雇凶杀人的事却未做过,况且是谋杀接替自己职位的朝廷命官。他深知,如东窗事发,非同小可。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走到这一步,他不知该怨谁。
方正的夫人李氏,自从女儿方芷兰被丈夫送与严世蕃作妾,便一直郁郁寡欢。在家中如珠如宝的女儿,一旦嫁入如此豪门,更甚于选入后宫。后宫妃嫔,仍有机会探视。倘若得宠,更可归宁相聚。入了严府,即是入了森严的牢狱,难有探监机会。于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李氏对女儿朝思暮想。慑怯于丈夫,故无人可诉。眼看人瘦如削,日渐一日。终于壮起胆来,提出要去探望女儿。方正亦非不疼亲女,只是视宦途更甚于前者。颔首之后,便修书一封,盼女婿严公子允许探望。恰逢严世蕃心情尚好,答允丈母娘可前往探视,因便开导女儿,一改孤傲性情。李氏闻讯甚喜,身体也似乎利落了许多。当下,准备些湘绣,君山银针茶,湘莲、冬笋等等礼品,隔日即动身赴京师。挺着瘦弱身子,车马劳顿近一个月,方到严府。
丫环扶着李氏夫人,仰望朱漆铜钉大门,脚步踟蹰,只怕是错入了皇宫。定了定神,看清上面分明写着“严府”,方才迈步。有家仆瞪眼喝问,丫环慌忙递上严世蕃的亲笔信。家仆放松了面孔,开门放进。由一小厮引路入内,也不知走过多少回廊曲径,方来到一处厅堂。有丫环奉上香茶,吩咐等候。直到茶凉,才听见一声咳嗽,后面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女婿独眼严世蕃。严世蕃裂嘴一笑,拱了拱手:“岳母大人,小婿有礼了。”李氏夫人连忙起身还礼。寒喧几句,李氏夫人叫家人呈上礼品,严世蕃看也不看,只叫人收起,吩咐好茶好饭招待贵客。自己踱步入了后堂。用过饭后,半天,听见有轻轻脚步声。转头望去,女儿方芷兰急步趋前,跪倒在母亲脚下。李氏夫子顿时泪眼如泉,若非方芷兰连连―摆手,真会哭出声来。方芷兰徐徐地道:“娘亲,不如到女儿房间一叙。”李氏夫人连连点头,带上丫环,随女儿穿廊越舍,绕堤过桥,到了一花树掩映,绿窗朱栏所在,知是女儿闺房。
甫一进门,方芷兰便掩了房门,泪如泉涌。两母女抱头大哭。方芷兰仔细看清娘亲,虽是华服裹身,但形容枯槁,双目深陷,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李氏夫人打量女儿,即便珠翠满头,浑身罗绮,却显得双目无神,郁郁寡欢。这那是我的女儿,分明是心如死灰的未亡人。两人泪眼相对,半晌没有说话。方芷兰斟了杯香茶,奉与娘亲,问道:“我若愚表哥,近况如何?”一句话又引起李氏夫人啪嗒啪嗒直掉眼泪,她长叹一口气:“自他万念俱灰,循入空门,那有一天安宁。以为已看破红尘,其实内心极苦。敲多少杵木鱼,念多少遍经,始终抹不平心底痛楚。如此度日,岂能长久。”李氏夫人没有再往下说。方芷兰急急追问:“后来到底如何?”李氏夫人摇摇头:“勉强撑了半年,于上月十五终于辞世。可怜他临终仍念着你的名字。”方芷兰一阵眩晕,幸好丫环一把扶住,才没有瘫倒在地。只见她坐在椅上,两眼紧闭,无声饮泣。
良久,方芷兰稍稍忍住悲痛,复对娘亲道:“娘亲,不是女儿不想留你。这里确实不是好地方,我俩见也见过了。你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女儿不孝,就再受女儿一拜,明天就回去罢。”说完,对着娘亲倒头一拜,叩了三个响头,慌得李氏夫人连忙扶起女儿:“你不要惊吓娘亲,快快起来。”方芷兰满脸悲伤:“还望娘亲保重身体,万勿挂念女儿。我是不能活着离开这严府――这阎王府了,无法为娘亲尽孝。”李氏夫人抹着泪眼道:“我这把不争气的老骨头,恐怕难有机会再见女儿一面。这次见了,知你凄苦。望你凡事想开些,自己保重为要。”方芷兰哽咽着,只是频频点头。
李氏夫人第二天辞行。严世蕃并没挽留,只是吩咐送些绸缎土产,草草作别。
方芷兰送别娘亲后,更是了无生趣。日夜思念的表哥已撒手人寰,娘亲看来也是时日无多,在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牵挂?一无牵挂,二无企盼,人还有什么意思活着?最后一点火种熄灭,心就凉了。方芷兰静静坐了一下午,晚饭没吃,灯也不让点,把丫环支出房间外,只留一支蜡烛。她贴身取出那枚若愚表哥亲刻的印石,摩挲再三,又醮上印泥,在纸上印了下来:如兰斯馨。印色血红,刺人眼目。愚已去矣,兰岂独馨?一串泪水,滴落纸上。烛光摇曳,烛泪流淌。方芷兰将纸揉成一团,不想再看,伸手将印石塞入口中,使劲吞下,无奈印石难咽,复又取来银箸,硬捅下去。一口气上不来,人便倒了下去。
半夜,丫环一觉醒来,探视方芷兰房间。门推不开,里面没有灯烛。想必是没洗就睡去。于是,回房继续睡。微明,再前去服伺梳洗。门仍推不开,敲门亦没回应。踮起脚跟,从轩窗往内看,朦胧中,方芷兰似伏身地上。顿时慌了手脚,使劲敲门,不应。急忙去叫人。嬷嬷又叫来男家仆,将门撞开。嬷嬷胆大,伸手去探身体,已没有余温,想必死去多时。遂告知严公子。
严世蕃到来,天已大亮。看看身体僵硬的方芷兰,双手捧在胸前,也不知道得的什么急病,好端端的,就去了。怪异的是她脸上挂着一丝惨笑。自入严府,她从未露齿一笑,这最后的笑容,令人毛发悚然。想起曾叫李氏夫人开导于她,严世蕃恨道:“莫非那老虔婆对她说了些什么。”眼看这个冰美人死于锦瑟年华,他亦不愿多想,吩咐家人:“随便找个地方葬了。”转身抬腿跨槛,踱了出去。黎明,天际一抹血红。
严世蕃谋划:方芷兰死了,她爹的官也做到头了。反正他作奸犯科,敛财纳贿的事不少,不必卖他,不帮他兜着,也得滚蛋。不过,那就等得太久。这个位置,可再沽个好价钱。温州盐商钱芦正候着。主意已定,得马上跟爹爹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