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雨
作者:山水萦回 | 分类:历史 | 字数:2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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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寒 衣
天气渐渐转冷。早上起来,树上野地都罩着一层薄霜。楚潇湘这一帮来自南方兄弟姐妹都经不住冷,虽说眼下白天可多穿件厚衣,挺挺就过去。可晚上那袭薄被,就有点难受,有的加上两件外衣盖在上面,半夜一翻身,就滑在一边,又冻醒了。楚潇湘当时为赶路,也没让大家多带被服,以为到大同,找管事的要就行。谁知这大同镇什么都没预备。楚潇湘一看这阵势,可不敢马虎,现今还可顶顶,再过一两个月,到寒冬腊月那就凄凉了。他转身急步去找赵总兵。
见到赵总兵时,赵总兵紧锁眉头。他知道楚潇湘的来意,只能无奈地拍拍楚潇湘的肩头:“楚老弟,真抱歉!或者是我赵某无能,竟无法给有功之师发放寒衣厚衾。就连军饷亦无法准时发放。”楚潇湘不明就里:“难道我朝国库空虚到如此境地,连边关士卒的粮饷衣物都难以筹措?”赵总兵苦笑道:“非也,我朝虽丰裕不及以往,钱粮仍未亏空太甚。这其中有奸人使坏。”
原来,边关各地的粮饷、被服调拨,均经严氏父子之手,如想按时按量收取,必要用钱物行贿。各地总兵如要行贿,断不会自掏腰包,必定羊毛出在羊身上,从军饷中抽出部份送礼。偌若如此,还算不十分过份,有的总兵领到钱粮,又再克扣,则边关士卒则所得愈少。因此,明军的边防,士气可想而知。外间多有不明之士,耳闻时有拼力死战之副将,游击甚至总兵,或战死或被俘,以为明军尚具战力,只是时乖命蹇而已。殊不知,此类副将、游击、总兵朝中无人,战败必遭问罪,下狱、流配、甚至斩首,不如战死,还可免连累家人、宗亲。明朝,武将不如文官,由来已久。赵总兵还算正直,不想行贿于严氏父子,所以左右为难。
楚潇湘听了,一时无语。催促看来是无用之举,但属下之困却不容拖延。无奈只好对赵总兵道:“赵总兵,我也不好再催促,如有办法,务必体恤我部难处,今冬想必严寒甚于往年。”想想亦无它法,唯有坐等。
楚潇湘见北风趋紧,心中不免焦急。严氏父子只知贪腐,全无恻隐之心,难以指望按时发放粮饷被服。山长水远,将一帮兄弟姐妹带到边陲,却濒临受冻受饿,我于心何安?正烦愁之间,楚娃将一封书信送了进来。楚潇湘一看落款为符传与秋娘,心中明白:有情人终成眷属,符传终于守得云开。
展开信笺,果然是喜讯,告知本月十五缔结连理,特送请柬,邀楚潇湘、楚娃、贺萍届时莅临。殊不知书信辗转,只剩五天,便是佳期,如何赶得及?楚潇湘将信递与楚娃,楚娃笑脸盈盈道:“真是天生一对欢喜冤家。”符传,符传,楚潇湘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好兄弟,你可要帮为弟一个忙了。便对楚娃道:“我想请符公子捐助一些御寒衣被,你看如何?”楚娃道:“符公子乃仗义之人,我想,此事可行。那严贼可难指望。”楚潇湘又问:“你可愿意陪我走一趟?”楚娃沉吟了一下,道:“长沙虽不是家乡,却是怪想念的。不过,贺萍姐去一趟更好,一则她是那一带的人,回去一趟多少可解乡愁,再则押运被服粮草的事,她驾轻就熟,路上耽搁会少些。”楚潇湘心中有感:楚娃与以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处事待人成熟多了。
楚潇湘与赵总兵一说,赵总兵乐见其成。反正这一段是太平日子,离开一下,无碍军务,且不费公帑,哪有阻挠之理。楚潇湘遂与贺萍骑两匹快马,向南疾驰。
秋娘嫁与符传,似乎事发突然,不过说起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符传结识秋娘并非一、二年了。符传虽是富家子弟,但非沉迷花街柳巷之辈,他只是钦羡秋娘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每次去聚芳楼,只会秋娘,别无旁鹜。秋娘本来自视甚高,无心于符传,打见过楚潇湘之后,暗生恋慕之情,然而人结人缘,楚潇湘对她只存欣赏之意,未生情愫。秋娘暗自郁闷,及见楚潇湘毅然北上,自知难以企望。又念及符传一片赤诚,数年如一日,善待自己。于是收拾起心情,投桃报李,应允符传。
符传喜出望外,欲替秋娘赎身。秋娘却表示,自己的私房足以应付,不肯符传花费银两。符传当时握住秋娘双手,迸出两行热泪,大呼:“苍天有眼,我符传不枉此生了!”大喜之日,符传包下湘江酒楼,连开三天流水宴,凡路过者,不论贩夫走卒、戏班乞儿,不必送礼,坐下即可饮食。一时,偌大一座长沙城,传为美谈。
楚潇湘到达长沙之时,已过了婚宴之时五天。楚潇湘特地挑了一尊送子观音玉雕作为贺礼,登门祝贺。
一对新人闻声而出。见了楚、贺二人十分错愕。符传抬手一拍楚潇湘肩膀:“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和秋娘两家人丁单薄,亲朋不多,婚宴就盼你们来,谁知今日才到,可惜,可惜!”楚潇湘道:“你可知我十天前才接到喜帖,几千里路,已算是插翅飞来了。”符传、秋娘忙将二人请进屋里。
偌大的庭院里,到处张灯结彩,就连那树上都结满了红绸带,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从见面到厅堂坐下,楚潇湘送上贺礼,符传一直笑口吟吟。平时伶牙俐齿的富家子,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笑容可掬的弥勒佛。秋娘也从一个带几分泼辣的名妓,变成落落大方的新媳妇。连贺萍心里都暗暗称奇:婚姻之妙,不可思议。
一番寒喧之后,符传问起塞北的情形。楚潇湘简略告知大同一战,俺答被重创之实情。符传不禁神往,转而却平静地道:“此种福份,我却消受不起了。”楚潇湘笑道:“符兄你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刚好,秋娘新沏了一壶茶端进来,闻此轻笑道:“你这位兄长可是半吊子书生,半吊子商人。文,勉强中举,商,刚能养家,再不能有什么大出息了。”楚潇湘道:“吾兄可是人中龙凤,才学不差,本事不小,只是无意官场罢了。”符传大笑,作了一个肥喏:“知我者,潇湘也!”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连贺萍也掩嘴而笑。
这时,秋娘对符传轻声道:“相公,楚公子远道而来,我想断不只是为贺我俩新婚,怕另有紧要事亦未可知。”一言点醒,符传忙问:“贤弟,十天赶几千里,恐怕有要事而来。不妨直说,愚兄能帮得上,舍命也在所不辞。除了打仗,别的尽管开口。”楚潇湘从离开长沙讲起,路上如何艰辛、心情如何变化;再讲到大同北郊,怎样备战,怎样布阵;直至俺答来犯,上下同心,奋勇杀敌。听得符传夫妇如亲临战阵,心潮迭起。最后将严氏父子的恶行,一一细数。楚潇湘道:“本来,此乃公事,理应由朝廷了结。无奈奸人当道,置我等将士于不顾。原有将士尚有去年之旧衣旧被御寒,我部新人,来自南方,无足够衣物,如何能过一冬?塞外早寒,届时边土冻裂,滴水成冰,总不能日夜生火取暖,以汤当饭。别无良策,只好求助吾兄,慷慨解囊,助我部度过难关。”
符传慨然道:“我不能上阵杀敌,已是心存愧疚,难得贤弟看重,我定当尽一己绵力,以表寸心。”秋娘在旁道:“相公,不如将你欲替我赎身的银两捐赠出去,岂不是做了一件善事?”贺萍忙道:“倒用不了那许多,我看七、八百两银,衣物、粮草都足够开销。”楚潇湘道:“贺姑娘所言妥当,不必耗费太多。”符传道:“既然如此,我交予你一千两银,倘有剩余,留作后用,以防奸人再次使坏。”楚潇湘见状,便道:“那我也不推辞,先替前方将士多谢吾兄。”接过银票,楚、贺二人着急边塞将士处境便欲告辞,符传夫妇急作挽留。符传道:“要走亦不差这半天功夫,无论如何,得补请这喜酒。”楚潇湘听了,也觉合于情理,便安下心来,喝这喜酒。不然,就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一面。
符传这晚,也不去湘江酒楼订席,只在家中宴客。洗手下厨的,竟是秋娘,使楚潇湘颇感意外:秋娘十指尖尖,若论弹奏琵琶,难觅对手。若然下厨,天知道会端出何种佳肴飨客。
客厅,红烛辉煌,檀香缭绕,紫檀八仙桌已摆好碗筷、美酒,只等菜肴上桌。不一会,丫环从厨房端菜出来。第一道菜是酒糟火腿,只见红白相映,甜香扑鼻。不用尝试,光看就知道中规中矩,楚潇湘不由得提起兴趣。第二道菜又端出来,腊肉爆鳝片。一股香味,从鼻子直冲脑门,腊肉油亮,鳝片焦黄,辣椒红艳,楚潇湘知道这是腊肉焖鳝片的翻新,别有一番味道。
紧接着冬笋牛肉、白水桂鱼、香辣子鸡,象变戏法地一一上席。连楚潇湘这样的烹调高手也叹服:不知道她还藏着一手。菜刚热腾腾地摆好,秋娘已解围裙,洗素手,笑吟吟地施礼道:“小女子献丑了。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按乡俗:女主人回避。同大家一起高兴。”贺萍不禁赞道:“嫂子真行呀。”楚潇湘忍不住相问:“你出身大家闺秀,后又成了聚芳楼红牌,如何会练就这一手艺?”秋娘敛容道:“自家父遭难,我就如云端的风筝坠落凡尘,只把从前看作春梦一场。点头应允相公之日,才开始以聚芳楼头厨为师,学了些皮毛,碰巧今日,偶尔献丑。还望各位不嫌粗陋,欣然举箸。”
楚潇湘摇头叹道:“天资如此,真令我等羞愧不已。”符传笑道:“贤弟再说下去,愚兄就无地自容了。似你这等人材,文武医道哪样不精?更莫说烹饪这些雕虫小技了。来,来,来,闲话少说,浮一大白才是正经。”
边饮边聊。楚潇湘感慨说道:“大同离京师近在咫尺,却似天涯。长沙距大同,何只千里,犹胜比邻。真令人叹息。”符传道:“偌非此事,相信贤弟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只当是‘祸兮福所倚’,使得我两兄弟能相聚于此。借问贤弟一句,你将如何置办这些衣物?”楚潇湘道:“此处置办虽然便利,但运送路途太远,反而误事,大同地偏店少,置办非易,还是在未到大同的大邑置办妥当。”贺萍道:“不如就在太原府操办,你看如何?”楚潇湘点头道:“太原不错,地方大,又近大同,租车运送也易。”秋娘道:“看来难留两位盘桓,望一路顺风,并问候楚娃姑娘。”又客气一番,几人才依依惜别。
来时经过汩罗江,因有事在身,不便耽搁,现事情顺利,所以再经汩罗江时,便与贺萍商量,稍事停留,以便为紫姗扫墓。
早晨的汩罗江,雾气仍未散尽,江边,紫姗的坟静静地枕着江流。坟前,败草被清除干净,残留的纸灰、香烛显示清明曾有人扫墓。或许是其父,也或许是丫环新月。路途遥远,谁来一趟都不容易。楚潇湘伸手将坟头枯黄的草根,一根根拔掉,以免来春又发芽生长。贺萍将拔起的草根,收拢,捧到江边扔掉。墓碑凄清地竖立,似在日日夜夜盼望等候。楚潇湘冷冷的手抚摸着碑上的每一个字,象抚摸紫姗冰凉的脸。一晃就是两年,一切都如仿如昨天。坟前焚化了衣纸元宝,希望烟火能给逝者增添一点暖意。
楚潇湘从小由和尚养大,却不大相信灵魂鬼神之说。今天,他却愿意相信,世上真有菩萨神灵。他喃喃地对着墓碑,诉说思念之情。讲述大败鞑靼之状况,如对着深情款款的紫姗,忘记了只是对着一座唯有衣冠的空坟。
贺萍看着眼前这位痴情的男子,如果不是曾亲眼看见他在战场,昂首挺立,冲锋杀敌,无论如何不相信是同一个人。她知道,他和紫姗并没有共谐连理,更没有肌肤之亲。仅有的,只是牵过一回手而已。如此深情的男子,她不知世间曾有否,她没有见过。虽然表面没有过多流露,贺萍心里却是热泪潺潺。
良久,楚潇湘才站起来,轻拭眼角的泪痕,叹息一声。望着依旧西去的汩罗江,近处波光朦胧,远处一片迷茫,不禁想起苏东坡的词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贺萍轻声道:“楚千总,上路吧。”一声千总,使楚潇湘回过神来。他再回头望望江边的孤坟,然后毅然翻身上马。
楚、贺二人策马飞奔赶向太原。一路还算顺利,大雪未下,阴天小雪稀疏,并不碍事。几天之后,已在太原住下。当下在钱庄兑了银票,便开始搜购寒衣棉被。要集齐这一千多套御寒衣物,也非易事。忙了一天,才买下五百来套,剩下的一半,一时不知到何处寻找。为了省钱,找到太原的指挥史,说明情由,先寄存于其库房。两人在客栈吃饭,顺便向小二打听,哪个商号尚有大量棉被寒衣富裕。碰巧,小二有个富商远亲正经营此项生意,早先有京城采买,订下一批寒衣棉被,却不知为何没来提货,全压在仓库。楚潇湘一听,眉头尽展。
第二天,依照指点,找到商号。富商姓钱,名前,外号钱钱。此人老子老娘都可以不认,只认钱。一听有人来买存货,心里一阵狂喜。他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说:“客官,你要的东西,我有。就不知道出得起钱不?”他猜测,眼看天气越来越冷,来人肯定着急,得狠狠地赚他一笔。
楚潇湘道:“此话怎讲?”钱前冷冷地说:“我这六百套被服,给我一千两,我全给你。不然,我还是留着,这大冷天的,不愁卖。”楚潇湘又好气,又好笑:当我是呆子,我就算真揣着一千两,也不会给你讹了去。他微微一笑:“我只有三百两。”钱前双手一摆,头摇得如货郎鼓:“差太多了,这买卖做不成,做不成。”楚潇湘又是一笑:“钱老板,你已经赚了一笔定金,这批货就卖个本钱,也不亏了。”钱前心中一惊,哪个长舌头、挨千刀的促狭鬼竟将我的底兜出去。
钱前仍不肯松口。这时,贺萍扯了一下楚潇湘的衣袖,道:“我们到京城去吧,出处不如聚处,那里肯定便宜,又不差这两天。”楚潇湘知道贺萍是故意说给钱前听的,便答道:“对,我们走。”说着转身就走。钱前一看,生意要泡汤了,马上一把拉住楚潇湘的衣袖道:“客官慢走,谈生意,生意是谈出来的,何必着急。”他装着心痛,咬咬牙:“四百两,如何?”楚潇湘要教训这个奸商:“不,我只出二百八十两,我还忘了要留点运费。”钱前急得直跺脚:“就依你三百两。”楚潇湘眼都不眨一下:“二百八十两,多一两不要。”钱前手一松,楚潇湘已迈出了店门。“请回。”钱前颤声道:“碰上你两位,我可是亏血本了。亏就亏吧,我是指望交个朋友,图下次再做生意。”说完,叫伙计把货物清出,仔细数过银两,再叫伙计送货出门。
回去的路上,楚、贺二人相视一笑。顺便在车马店租了车马,约好明天一早启程去大同。
车马走了两天,眼看快到大同。傍晚时分,经过一山岗,车马突然停下,楚、贺两人连忙上前察看,原来是一堆乱石挡住了去路。楚潇湘感觉有异,抬眼四望。贺萍道:“小心山贼!”这是她们以往截道常用之法。果然,一声啰响,矮山上冲下一群人,为首的拿着竟是一把铡猪食的大铡刀,只听他大喝一声:“识相的,留下买路钱,莫丢了自己的性命!”楚潇湘从容地打量他,身穿单衣,脚踩草鞋,声音隐隐夹着几分颤抖。便一拱手道:“兄弟,你可不象在道上觅食的老手。”只见他把铡刀一横,又叫道:“少啰嗦,留下财物,放你们一条生路。不然,我一铡刀下去,你只剩半个脑壳。”
楚潇湘也不搭话,微微一笑,用脚挑起一块大石。大石飞出几丈之外,摔个粉碎。登时吓呆了一伙人,稍一清醒,往后想夺路而逃。只听一声断喝:“哪里去!”贺萍已仗剑拦了退路。一伙人伏在路上,忙不迭地叩头。大铡刀早丢了手中器械:“好汉饶命。”楚潇湘看眼前一伙人,只是一群困顿的饥民,也不想难为他们,便道:“想活命的,立即把石头搬走。”一伙人爬起,赶紧去搬石头。搬完后,转身想走。楚潇湘一声叫道:“回来!”一伙人吓得又匍伏在地。楚潇湘掏出二十两银子,递给大铡刀道:“别再干这种营生了,买点吃用的去吧。”一伙人感激流涕,再拜而去。
第三天傍晚,已抵大同。见过总兵,所载衣物全数运到楚潇湘部属。刘刚伸了伸舌头道:“乖乖,若再迟两天,可就冻死我了,看这鬼天气,大雪就快下来。”楚娃不以为然地说:“我哥早就算好,怎会让我们受冻。”楚潇湘笑道:“你这鬼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