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吴辞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微笑。

“十八岁的第一天，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

吴辞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江颂声突如其来的一吻让措不及防的他心血飙升，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血管中有无数辆高速动车正疾驰着，也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一秒钟可以这么长。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好热，热气从他的衣领口腾腾而出。班上的同学们正以对他从未有过的眼神注视着自己，那眼神令他感到奇怪，很不舒服，这难道就是被别人关注的感觉吗？

“当一个透明人突然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感觉就像赤裸在大庭广众之下。”

时间切回今天早上，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早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采光很差的房间内，一场冲突即将上演。

“我跟你说过了多少遍了！带鱼身上那层银色的皮必须要刮掉，不然根本吃不了！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女人叫嚣着，露出面对敌人般的仇视神情，话语与之中尽是不满。

“喊什么！？能不能好好说话！之前带着皮吃了那么多次了也没见你死！现在倒不乐意了？”男人怒火中烧摆开架势，在气势上势必要压过女人一头才行。

“哈?咱俩到底是谁不能像个人一样好好说话了？那么恶心的东西能吃吗？我每次都提醒你记得刮掉！刮掉！是个有耳朵，有脑子的人就能听懂，可你听吗！？”妈妈边说着边，双手忍不住地挥来挥去，眼睛瞪得像个铜铃。

双方都不再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理解，更不再考虑对方的任何感受，二人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到对方身上，直到两方有一方彻底屈服为止，无论骂多狠的话，无论撒多大的火儿，更无论用多极端的手段，务必要闹到对方屈服为止!

可事实上……经历过父母打架的人都知道……真的会有一方会屈服吗？

“就你事儿多！不乐意的话当初别叫我来帮忙啊！”初期，先是互相撂狠话的环节。爸爸像一条暴躁的恶龙，起初指着妈妈的鼻子大声叫骂，然后又抓起了手边盛有带鱼块儿的不锈钢盆，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带鱼块儿散落了一地，不锈钢盆被摔得变形，这样一来，爸爸不但壮大了自己的士气，并且声势浩大，率先掌握了主动权。

“你有病?摔给谁看呢？弄一地你收拾?上次，还有上上次，哪次叫你干点儿活儿都那么费劲！你也算是男人吗！跟个白痴一样！你看看你那几个朋友，哪一个不混的比你好？”妈妈也是很不好惹，眼见战况在想爸爸的方向倾倒，立刻使出了狠戳对方自尊心的绝命杀招，并重重地摔下了手中的剪刀来配合自己的强力攻势，瞬间逆转了刚刚对自己的不利局面。此话一出，果然见效，爸爸顿时就好像是一颗被拔掉了保险拴的手雷，炸了。

双方的矛盾已经迅速加速到了中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焦灼。

眼看着自己的攻势正在快速瓦解，爸爸决定打出同情战术，试着暂时减缓二人间的矛盾，试图扳回一局，伺机返攻“你他妈再说一次试试！你懂个屁啊就在这儿吆五喝六！你挨过枪子儿吗就跟我在这儿废话?再惹我我迟早宰了你！”虽说是同情战术，但从实际操作上的效果上看显然并不是很好……

妈妈见状倒是一点都不慌，心里面觉得稳操胜券了，于是她决定乘胜追击：“呦！给你能耐坏了！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让我看看！没本事杀我就离婚！这日子老娘过够了！”话音还没落，妈妈手中的盆就砸向了爸爸。

这一波连套的攻势象征着妈妈在战略上已是优势一方，至少她自己这么觉得……可事情往往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进行着。这一盆，爸爸彻彻底底地被激怒了。冲突终于进入到了决胜阶段，双方也都默契地进入了你死我活之势。

爸爸瞪大着双眼，看了看刚刚砸在自己身上而现在掉在地上的盆，气喘如牛，咬着牙看着母亲，眼神中大写着一行字，就和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一样：“周红娟！老子现在就送你上路！”

决胜时刻最终到来……

战况激烈至此，而房间内，吴辞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前，面无表情，什么都没干只是坐着，安静地听着屋外传来父母拳脚相向，互问祖宗的声音，就像个木头人一样。

“那就是我的爸妈，争吵是他们生活的大部分。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个样子，我都记不清他们两个人对彼此说过多少次我要杀了你之类的话。每个人的家长都会吵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这就是成长的一部分吧。说不定我以后也会和我爸一个样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十八岁了，距离成年人的生活越来越近了。”

静静地坐在原地，爸妈吵他们的，不能打扰了他们的兴致，不过好似父母吵架时都会忘记自己家有个孩子地存在。

难道不是吗？

“小时候老师说人与人之间是有感情的，亲情、友情还有爱情。正是这些感情让我们的生活变得不一样，让我们可以超越物质与时间的界限。这是世界的谎言，如果感情真的存在，我不会至今都未曾感到过。小学时老师要求我们写作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父母》。事后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私聊，她对我说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看到生活中美好的一面，没有人的父母会天天想着怎么弄死对方。对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诚实，我可以发誓，我只是按照她的要求进行了叙述，真实的叙述。可是他们不信，没有人会信……”

吴辞轻轻用手撩了撩扎到眼睛的头发：“我的生活简单又轻松，不需要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也没有人能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一直对自己的生活没有情感，也正因如此我的生活很真实。直到我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对我的生活有了感情。”

“十三岁时我爸把他的爱刀给了我，那是一把53式侦察兵匕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的又从哪里得到的，他每次看到这把刀时都会骄傲地对我说，这是一把真正的军刀。不仅如此，爸爸每次对我讲述关于他当年的相关事宜时都会变得很健谈，很神气，很骄傲，那是一种足以炫耀一辈子的骄傲。可骄傲之后却又会陷入一种沉寂，尤其是在谈到他的战友时。我不懂那是什么感觉，但看上去他好像有着很多没对我讲过的秘密。”

“十三岁的夏天，我第一次有了感情。我看着这把雪亮的匕首，像镜子一样能够映射出我的模样，它好像在发光，只有我能看到的光。它真的太漂亮了，以至于我忍不住地想要去亲近它，那尖锐的刀尖和双刃从手指表面擦过时的感觉无论何时想起都会令我感到兴奋。刀锋划过我的手掌，利刃慢慢割破表皮，我能感受到它是那么的锋利，整个过程非常顺滑，它轻而易举就可以深入到我的表皮组织之下，那么的迅速，那么的流畅，那么的高效……之后，我先是感觉到了一阵难忍的刺痛，炽热的鲜血从我手掌上那道长长的伤口中涌出，流向四面八方，在我的指间流淌，顺着我的手臂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颜色，也是在那一次，我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受到在我的胸口之中，我的心在跳动，那感觉很美好，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在活着，甚至能犀利地感觉到身边事物的存在。那一刻，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达到了高潮，是‘刺激’一词远远不能企及的，那感觉令我上瘾。与此同时，我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血的温度，是那么的温暖，但又转瞬即逝。”

“自那天开始，我迷恋上了这种感觉，我用刀割伤身体上不同的部位，去感受不同部位被划破时的痛感，手臂、小腿、手指还有右脸……有时真的疼痛难忍，甚至有一次我因为割到了动脉险些失血过多而死去，但那份美妙，不会有人能够领略的，除了我。那感觉在引领我步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美好，又没有争吵的喧嚣。好像炽烈的阳光洒在了阴雨已久的潮湿土地上。”

“久而久之，我开始渐渐明白了我爸妈对彼此所做的事情也许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爱’。因为我发现在伤痛背后其实还存在着另外一层感知，极为美好的感知。而他们互相伤害彼此的做法其实是在帮助对方获得这种感知。把这份美好给予到另外一个人身上，这并不容易，但正是这份感情，让生活变得不一样。”

“只有当匕首深深地将你刺痛时，你才能感受到，爱的存在。”

看了看表，是时候出发了，校服穿好，背上书包，心爱的匕首藏在口袋，随身携带，犹如热爱的恋人，形影不离。推开房门，父母的战况更加激烈，他看了看自己的爸妈，心中明了：“他们今天一定比昨天更爱彼此了。”想到这里，吴辞不免露出微笑。看着如此恩爱的爸妈，真心感觉今天又是美好并充满爱的一天。

充实的大课间，有二十分钟留给学生们自由活动，可对于学生们所认为的“自由”的活动而言，不管再多加多少个大课间也不会管够，因为在学生的心里，课间一直都是个很短暂的时间概念。除了吴辞以外。

在班里他算是另类的，不需要加“比较”两个字。并且不管是在家里还和在班里他几乎都是一样的做坐姿，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吴辞，连厕所都很少去？人们都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可以一个姿势坐一天并毫不感觉无聊的。对于他来讲，时间存在与不存在都没什么两样。可对于其他人来看，每一个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要先确认一下他不是个智障而是个正常人。

“大多数时间里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什么都不做。我没有要主动去和别人交流的欲望，也没什么人主动来找我说话，我很适应自己现在的样子，老实讲我其实并不知道该和别人说什么，保持缄默是最适合我的选择。时间久了我才发现，其实我挺喜欢这样的。他们说我不爱说话，可事实上也没人来找我说话。”

旁桌的两名女生正看着不远处那像个木桩子一样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的吴辞，小声嘀咕着，眼光不怀好意，好像有了什么肮脏的小计划。

“诶，我跟你赌，我说楼上有人找他，他一定会信的。”

“你怎么那么确定，人家又不是傻子。”那女生转头又看看了吴辞的样子：“应该……不是吧?”

“赌多少？”

“五毛。”

“滚蛋！”

“行行行，十块钱够多了吧？”

女生想了想：“啊……行吧！”

两个女生嘻嘻笑着。

“不信你看着。”那女生故意走到吴辞前面：“吴辞，老师叫你去趟天台。说是……”女生在脑子里飞速搜索着理由：“啊！帮她拿个扫帚！对，快去吧快去吧！”

“好。”傻天真的吴辞听罢就真的起身走出了教室，连怀疑都没有。

见吴辞走出了教室门，两个女生在原地得意地笑着，一个笑吴辞，另一个笑自己中午又有零钱去711买零食吃了。

“我一直很不解我为什么不会拒绝别人。”

拉开天台的门，一阵清风迎面吹来，在天台的边缘坐着一个长发的女孩儿，不知道是在吹风还是想不开。风撩动着她的发端，站在距离她不远位置的吴辞还可以闻到一股清新的香味，那香味他好像认得，但又记不起名字。女孩儿安静地坐着，他就静静站在原地观望，看着她的背影，他轻手轻脚的，不想打扰到眼前的女孩儿，因为她的背影真的很好看。可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却又想起自己好像是有事而来，一时间不知所措。既然如此，要不……就先在原地站着吧……吴辞挠挠头。

时间不早了，该回教室了。江颂声回过头来，却被身后吴辞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竟跌落了下去。这下好了，闹出人命了！吴辞一惊，拼了老命跑了过去，还算来得及，及时拉住了江颂声的手。

“慢着。如果她就是想自杀，那我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吗？”吴辞看着闭上双眼的江颂声，认出了她：“她好像和我在一个班。”

“好重……”吴辞使劲把江颂声往上拽，可还是于事无补：“女生都那么沉吗？”他心里也是很纳闷儿，“你没有想要自杀吧？我要不要……”

“他妈的赶紧拉我上去！”

“好。”他用力向后仰，终于才借用惯力把江颂声拉了上来。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惊无险，二人都倒在地上。可“上了岸”的江颂声似乎对吴辞的救命举动并不领情，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吴辞，走到他面前，上去就是一脚。

“你差点儿害死我！”江颂声凶凶地喊着，小虎牙尖尖的。

虽不是踢到了致命的地方，但这一脚也有够难受的了，貌似对方是卯足了劲儿才踢的。罢了，至少她没想要自杀吧，总算是救对人了。

只是这意料之外的一脚让他疼得在地上打滚。

看着痛不欲生的吴辞，江颂声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直接走了。吴辞以为这就结束了，可谁曾想她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弯下腰对着自己说：“另外。老娘一！点！都！不！重！”说完对着他的腿上去又是一脚。

这下子吴辞佛了。

看着江颂声迈着离开的步伐，吴辞缓缓爬起来：“好吧，也许是我太瘦了。”

扶着自己的腹部，吴辞一步一步走回了教室，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回去坐下。刚刚戏耍过他的两个女生看到他回来都在止不住地坏笑。

“生日快乐。”吴辞看了看那两个戏弄他的女生：“也许这算是个不错的生日礼物，毕竟被别人踢中自己的肚子对我来说并不常见。或许那个女生给的礼物我不怎么喜欢，但把这份‘爱’当做生日礼物对我来说……确实很特别……”

那两个女生假装没看见他，还自顾自地聊着，可以躲避着和他的目光对视。他看着那两个刚刚整蛊过自己的女生，心里面也不觉得生气，至少主动有人来找自己说话了，自己应该友好一些，就算不情愿至少也应该装作友好一些。这样才叫礼貌。

“咣当！”女孩儿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凿在地上的声音很响，不过似乎她是故意的。女孩儿径直走到吴辞面前，是刚才天台上的那个女生，她要干什么？班上所有人也都看着她。

“吴辞。”

他觉得女孩儿好像有什么预谋。吴辞抬起头看着她，面无表情，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也许她是想来报复我刚刚说她重，可她不是已经报复过了吗？女生貌似不会真的去原谅一个人的过错，无论事情大小轻重。”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各种原因与可能性。

“站起来。”

“啊？”他很不解，心里祈祷着，真希望她这一次会打别处，不要再对着他的肚子来一下。

“站起来。”吴辞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江颂声看看他的脸，有点高，有点尴尬：“低点头。”

“打头我还可以接受。”

吴辞低下头。

“再低一点……”江颂声略显无奈。

吴辞稍稍躬了下腰，江颂声二话没说，抓起男孩儿的衣领，对着吴辞的双唇就吻了过去……

他们的脸颊贴在一起，二人之间消失了距离，吴辞终于记起了江颂声身上的味道，浓浓的薰衣草香萦绕在二人身边，他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江颂声的鼻息和胸腔里的律动。他的心率似失控般飙升着，那是一种与疼痛完全不同的全新体验，那感觉很像活着，却又超越它百倍。在他的脑子里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去形容那种陌生又美好的感觉。

江颂声松开了吴辞，志得意满地公开鄙视着兰惠芊。吴辞则站在原地默默地凝视着江颂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儿，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好像动摇了，可眼前的女孩儿却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骄傲……

“十八岁的第一个早秋，我第一次与一个女孩儿相吻。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女孩儿。我想这或许才是上天给我的生日礼物。……”

“此时此刻，我想我的人生好像发生了变化。之后的事实也的确证明了她改变了我的生活。可那时的我们谁都不曾预料到，之后的事情会有多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