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8年8月。

程凉对这段刚刚开始没几天的恋情其实完全没有实感。

盛夏在忙, 他也在忙，日常生活倒是多了一个需要经常拿出手机联系的人，这样的设定让他嘴角上扬, 也让他有那么一点点想显摆。

中午食堂吃饭是个很不错的显摆场所。

所以程凉吃饭的时候拿出耳机, 点开了盛夏的直播间——盛夏出院以后一个多月才重新开始直播, 他这段时间忙, 只有休息的时间才能点开回放看一看。

一点开看到屏幕里盛夏的脸, 程凉手指头一顿，咳嗽了一声。

有点害羞。

旁边有同科室的医生经过，和他打了声招呼, 看到了手机屏幕，笑了：“又看人姑娘直播呢？”

程凉嗦着面, 心想这姑娘现在是我女朋友了！

你等着, 我咽下面条就显摆给你看！

盛夏在视频里还在调整画面, 程凉看了眼回放里的直播时间，心想, 这时候她已经知道他就住在楼下了。

莫名的，就有了点隐秘的开心。

这是盛夏开刀休息一个月以后第一次开直播，调整好画面之后冲着镜头羞涩的笑了笑，自嘲：“都有点不习惯了。”

程凉嗦面的声音就小了，放下筷子, 指尖碰了碰盛夏屏幕里的脸。

他没谈过恋爱, 所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算不算正常。

她很可爱。

从头到脚, 从发丝到笑容。

大概是因为盛夏刚回归, 平时冷清的直播间回放弹幕挺多的, 一下子刷过去一整屏，都是欢迎回来或者问她去哪里了的。

还有说她瘦了的。

程凉拧眉, 确实瘦了，在视频里看起来尤其明显。

盛夏这次直播破天荒没有马上开始学习，而是盯着屏幕一条条弹幕看过去，选了几个能回答的。

“没什么事。”她回答了问的最多她去哪里的问题，“就是做了个小手术。”

“现在已经恢复了。”她笑笑的，“不是大手术，而且医生也很厉害，出院的时候就已经不怎么痛了。”

很厉害的医生程凉耳根有点红。

弹幕还在飞，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有问她生了什么病的，也有问医生有多厉害的，还有几个不明显的弹幕，很八卦的问盛夏医生男的女的，帅不帅。

结果盛夏在那一屏正常问题里，挑了最八卦的回答。

“医生挺帅的。”她歪着头，重复了一遍，“真的挺帅的。”

程凉：“……”

他居然在看女朋友直播回放的时候闹了个大红脸。

哪里还顾得上要不要显摆，他现在只想赶紧把面吃完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刷一遍直播。

原来盛夏觉得他挺帅的。

那当时为什么不加他微信？！

弹幕刷拉拉的，都在问哪家医院的医生，医生是不是单身，以及你们不会在一起了吧啊啊啊好浪漫之类的。

……

程凉咽下面汤。

面无表情的在心里飞过一条弹幕：【啊啊啊真的在一起了呢浪漫死你！】

飞完弹幕脸就更红了。

太幼稚了……

视频里的盛夏还在看弹幕，她心情不错。

程凉又看了眼回放里的直播时间，翻出微信看了看，那个时间点，正好是他带她去老城取材，她读夜哭郎之后。

程凉嘴角微扬，眼角下的泪痣也跟着一起扬了起来。

直播间里还有人在八卦她和医生的事情，向来不怎么回答这类问题的盛夏因为心情好，所以多说了几句。

她说：“病人和医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

程凉一窒。

“出院以后就不是病人了……”盛夏在读弹幕，想了想，歪着头笑，“也对，要不我去追了试试？”

调侃的语气。

所以弹幕里也都是哈哈哈。

程凉：“？？”

他不死心又比对了一下日期。

确实就是夜哭郎之后。

这之后他陪她去了好几个夜宵店，两个人，单独的，而且都在半夜三更。

说好了追了试试的呢？？

将近半个月时间呢！

那半个月时间他们在微信里聊的是什么——

盛夏：【“某某点评店铺地址推送”，晚上十一点？】

程凉：【OK.jpg】

盛夏：【夜宵钱和打的费转账】

程凉：……

程凉：【收取了盛夏的转账】

盛夏：【程医生，昨天晚上那个地方有没有具体地址呀？我想单独去看看】

程凉：【某某地图推送】

……

程凉嘴里的面凉了。

也不想显摆了。

视频暂停在盛夏歪着头笑着说追了试试那个镜头，她对着镜头笑眯眯，头顶是一条划过去的哈哈哈哈。

暂停的视频有个半透明的浮窗，上面有一个分享按钮，一个举报按钮。

……

这三角形里面一个感叹号的举报按钮就很吸引人。

心情复杂的程凉顺手就点了一下，举报理由选择了虚假广告。

一口面下肚，又急急忙忙的翻找撤回按钮，结果发现这个鬼平台只能点举报不能撤回。

程凉：“……”

顺手抓住嘴里叼着包子手里捧着餐盘的周弦，举起手机：“这平台怎么取消举报？”

周弦：“？”

周弦：“……你举报盛夏的直播间干什么？”

周弦：“她不是已经加了你微信了吗？而且昨天还请我们吃面包了。”

周弦：“忘恩负义！”

周弦：“不过她直播间里说了什么啊？提到唐采西没有？”

程凉：“……你滚吧。”

这下中饭都不用吃了，光顾着找平台电话撤回自己的举报了。

……

啊！

她觉得他很帅呢！

嘿嘿嘿嘿嘿。

****

2019年8月，新疆。

程凉今天下班早，刚刚跟林主任夫人打完电话，确认林主任现在化疗情况还不错，林主任现在心情也还不错。

他房间里丢着前天晚上吃了一半的泡面，现在又泡了一碗新鲜的，两种味道夹杂在一起，他只吃了两口就丢到了一边。

旁边药瓶里的药已经快没了，他倒了两颗嚼着咽下去，没有喝水。

烟也没了。

烟灰缸里都是烟蒂，还都是快要抽到底的烟蒂。

程凉起身，准备去路口买包烟顺便买个馕当晚饭，手机提示声响起，他开门的手一顿。

那是某平台的推送，他特关的博主开始直播了。

程凉僵着脖子，没有动。

看起来更像是不敢动。

这一年，盛夏很少开直播，她开直播的时候会放一块背景墙，所以也分辨不出她开直播的地点。

但是应该好几次都不在国内。

程凉就维持着这样僵着的姿势，点开了推送。

盛夏就在视频里，远在天涯。

她今天心情应该很糟糕，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点开直播间之后说了句晚上好就开始埋头学习。

她总是能一秒进入学习状态。

程凉坐在门边，靠着墙，看着视频里的女孩子。

还是瘦了。

明明割了胆囊的人因为消化问题很容易发胖，但是她却一直在消瘦。

她很专注，直播间的音乐循环播放，程凉就这样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看了四十五分钟。

四十五分钟，她会休息一下，看一眼弹幕，偶尔会聊天。

她还是有计划强迫症，时间控制的一分不差。

今天是周末，直播间有很多新人，也有些并不太友好的，说这个主播为什么冷着脸。

接着就又有一些经常在盛夏直播间的观众在感叹这主播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很和善的，最近可能是心情不好吧。

然后就有人问，失恋了吗。

盛夏应该是看到了这条弹幕。

她手指头顿了顿。

看向镜头。

程凉就突然不会呼吸了。

“嗯。”她看着镜头说，“失恋了，所以心情不好。”

太坦白了，所以弹幕反而不再刨根问底，很多人开始刷分手快乐，也有很多人安慰她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却一直没有再说话，盯着弹幕盯了很久，比她平时休息五分钟要久的多。

然后笑了笑，说：“抱歉，今天就播到这里吧。”

然后就断了直播。

新疆晚上十点钟，天黑了。

程凉的手机因为太久没有操作自动锁屏，他就在这漆黑的房间里捂着脸靠着墙，一动不动。

***

2021年12月。

快元旦了，盛夏直播的时候特意穿了红毛衣。

还是照常的学习直播，快期末考了，她之前拍纪录片欠了好多功课，这半年一点点补总算补回来一些，所以直播开的也勤快。

按下直播按钮，照常说了句晚上好，然后就点开歌单开始看书。

直播间的观众看起来一切如常。

但是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她今天直播的地方是在程凉的书房。

这倒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的是她直播的地方在程凉的书房，可直播的观众列表里，挂着她爸妈的ID。

……

盛夏有点心虚。

所以直播的时候基本没说话，并且在暗自庆幸程凉今天有个手术得很晚才到家，现在家里就她一个人。

直播观众列表里也没有程凉。

于是盛夏心虚了几分钟就定下心来学习，和往常一样，四十五分钟休息五分钟，休息的时候出去倒杯水之类的。

她爸妈估计是年底比较空了，也一直在线挂着帮她直播间赚热度。

盛夏就这样一直直播到了晚上十一点，第三次中场休息，她挑了几个弹幕，回答的时候看了眼在线观众列表，爸妈还在，程凉应该还在手术中。

大手术。

十二指肠什么的那个手术，从下午开始到现在都快十一个小时了。

她戴着耳机心不在焉的回着弹幕，耳机里音乐声音盖过了程凉回家的开门声。

五分钟时间到了，她回完最后一条弹幕，说：“今天最后四十五分钟，我十二点就下了。”

这句话是说给她父母听的。

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完以后弹幕就突然全是问号。

盛夏：“？”

一只手从摄像头可见角度伸过来，扣住盛夏的后脑勺嘴对嘴亲了一下，然后一个男人就这样半蹲着搂住了盛夏，头埋在她颈窝，闭着眼睛哑着嗓子：“累死我了。”

盛夏：“…………”

弹幕：【？？？？】

她第一个反应是想马上退出直播。

结果她那个万年不发言的爸爸突然发了一条弹幕：【你敢关直播试试？】

盛夏：“……”

她只能先把贴在身上的这个人拽起来，压低声音：“我在直播！”

程凉木着脑子，很配合的哦了一声，然后又嘴对嘴的亲了亲，说：“我抱着你不打扰你。”

弹幕：【hello？？】

盛夏爸爸弹幕：【给老子看手机！！】

盛夏妈妈弹幕：【夏夏，看手机。】

盛夏：“……”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看，她只想关直播。

幸好贴她身上的这个人木木的脑子用了大概一分钟终于消化掉“我在直播”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唔了一声，直起腰。

盛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程凉挠挠头，心虚的：“那我先去洗漱……”

弹幕：【什么玩意儿？？？】

盛夏：“……”

她顶着过年会和这人一起被自己父母打死的可能，迅速关掉了直播。

“我爸妈刚才在我的直播间。”她脸红的快要赶上红毛衣。

程凉：“……”

“然后他们现在开始跟我弹视频。”盛夏举起手机上的视频邀请。

程凉：“……我来接。”

毕竟是他闯的祸。

“……我爸妈不知道我晚上会睡这里！”盛夏赶紧跟他说重点。

“……现在他们肯定知道了。”程凉灭了盛夏的幻想，接通了视频电话。

盛夏爸爸的脸，一整张，霸占着整个手机。

“……叔叔好。”程凉清了清嗓子，但是好像没什么用，一天手术做完了他嗓子真的基本都废了。

“你觉得我哪里好？”盛夏爸爸反问他。

“爸，他刚做了一整天手术……”盛夏在旁边忍不住帮程凉说话。

主要程凉每次这种时候都特别木。

她怕他说了不该说的到时候死的更惨。

“呵呵。”盛夏爸爸熟练运用网络用语，长话短说，“我也不打扰你们了……”

盛夏：“……”

她恨不得钻桌子下面去。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下次直播的时候不要这样。”盛夏爸爸没说这样是那样，“夏夏也是要嫁人的，你们这样影响不好。”

程凉：“……啊？”

盛夏：“……啊？”

“挂了。”盛夏爸爸很豪迈的就把电话挂了。

……

书房里两人面面相觑。

“……我先去洗漱。”程凉决定让自己脑子再木一会再面对盛夏爸爸“也是要嫁的人影响不好”这句晴天霹雳。

他求婚！盛夏！答应了的！！

盛夏心累的挥挥手，坐了回去准备把今天计划的最后一点书看完。

程凉那边刷着牙又冲了出来，问盛夏：“你结婚不就是和我结的吗？”

困惑。

盛夏：“昂。”

程凉刷着牙走了。

过了一会，拿着剃须刀又冲了出来：“为什么你还有心思继续看书？”

不解。

盛夏头都没抬：“计划好的，最后三页了。”

程凉又拿着剃须刀走了。

这次过了好久他才带着刚吹干的头发出来了，一身的沐浴露洗发水香气。

他说：“宝宝，睡了。”

盛夏抬头。

洗完澡一身清爽决定把盛夏爸爸的话当放屁的程凉冲着盛夏伸开手臂。

看完最后三页的盛夏摘掉眼镜，放下笔，穿着拖鞋哒哒哒的跑过来抱住他的腰。

“我累死了。”他继续把头埋在她颈窝。

假装刚才直播的事情没发生，从头开始撒娇。

盛夏被逗笑了，拍拍他的头。

“你嫁人也只能嫁给我。”他咕哝。

“昂。”盛夏笑着关掉了书房的灯。

2021年年底，盛夏确定了一件事，她爸爸和程凉的关系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这样油水不溶的状态。

毕竟，逗程凉挺好玩的。

她自己都有点上瘾。

***

2023年8月，中国某不知名小镇。

盛夏开着直播在剪视频。

她其实有些心不在焉，八月是台风季，这个海边小镇从上周开始就有台风预警，今天早上起来就已经风雨交加了。

“这边天气不太好我一会可能会断网。”盛夏看到直播间里程凉的ID霸占着第一位，说了一句。

程凉在弹幕里回了一句注意安全。

盛夏嗯了一声。

中国真的太大了。

程凉之前说的台风季就请年假的承诺实现起来难度太高，她在这个小镇还得待一周，今年天气一般，频繁台风，她回去的时间已经一推再推。

程凉也一样，年假批了又因为各种原因被卡着。

成年人，太多身不由己。

只能挂着直播，让对方安心。

但是盛夏其实不安心。

租来的房子窗户哐哐的，她已经提前贴好了米字格，但是这架势感觉一整面窗都要被吹跑了。

她索性把耳机里的音乐声调大，耳不听心不烦。

这个沿海小镇住着她女性十年纪录片的跟拍人，三十到四十这个年龄段的，大学毕业以后就在老家结婚生子。

很普通的女人。

但是她在盛夏发布公开招募广告之后，主动申请了四五次。

她说，她想记录自己这十年。

她很忧伤。

盛夏看着纪录片里女人的脸，三十岁，应该更有生机一点，但是她对着镜头笑的很麻木。

工作时间总是过的很快。

盛夏起身倒水的时候才发现手机里有两个未接电话，几条微信，以及弹幕里程凉让她开门。

一开始只是程凉。

后来刷刷刷地所有人都发弹幕让盛夏开门。

盛夏：？

她先把未接电话拨了过去。

“你耳机质量也太好了。”程凉那边风声雨声的，“开门，我在外面都快被吹跑了。”

盛夏赶紧跑到门口。

打开门。

程凉站在门外，拿着手机，手里提着行李箱，全身都湿了。

“我下次不能给你买那么好的耳机了。”他径直走进来，拉着呆若木鸡的盛夏，亲了亲。

“我先去换衣服。”他自顾自的往里面走。

“你怎么……”盛夏都失语了，“外面那么大风，你怎么过来的？”

“火车。”程凉说，“然后叫了辆顺风车。”

衣服都湿透了，他直接脱光，光着上半身解掉一颗牛仔裤上面的扣子带冲仍然站着发呆的盛夏说：“老婆，毛巾。”

盛夏：“……”

“你这样会感冒。”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先冲到卫生间给他拿了两条浴巾，然后打开他的行李箱给他找衣服，“浴室里水是热的，你先冲一下再换衣服。”

程凉：“嗯。”

“你真是……”她心疼了。

“十四级台风。”程凉说，“我答应过你的。”

超过十三级，盛夏会怕。

“傻子。”盛夏推他，“赶紧去洗澡。”

程凉就笑着又抱着她亲了一下。

然后顿住，问她：“你今天直播没有放背景墙？”

他都没发现。

盛夏：“怎么了？”

程凉扬扬下巴，指着盛夏的电脑屏幕。

弹幕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

盛夏：“…………”

弹幕A：【家人们，这是我不花钱就能看的吗？】

弹幕B：【不许举报啊！那么远根本看不到点只能看到腹肌！】

弹幕C：【卧槽卧槽卧槽卧槽，这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医生？】

弹幕D：【我他妈的是不是说过！影响不好！！！】

弹幕EFG：【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

………………

盛夏几乎是冲过去点掉了直播按钮。

她这直播间真不能要了。

这几年光狗粮就喂了几吨，现在连肉都露了。

但是……

顾不上了……

“去洗澡！”盛夏红着脸把一直在笑的程凉推进卫生间。

一分钟后，她也被拉了进去。

只有盛夏还丢在桌子上的手机，一闪一闪的都是微信消息。

来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

盛夏爸爸：【闺女啊，你要不换个直播间吧，你爸我丢不起这个人。】

盛夏爸爸：【闺女？】

盛夏爸爸：【我日你们一起洗澡了？】

盛夏爸爸：【我报警了啊！！】

程凉妈妈：【亲家公？】

盛夏妈妈：【没事没事，他发神经。】

一个小时后。

【盛夏退出群聊。】

【程凉退出群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