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欢颜
作者:晴空蓝兮 | 分类:现言 | 字数:10.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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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二十二)
与湿冷的英伦气候不同, 回到国内的沈清一出机场便迎上头顶耀眼的阳光。
仍是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和景物,那栋灰蓝色的高层公寓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鲜花绿树, 偶尔有行人经过, 一如过去每天上下班时见到的那样。
沈清上到十九层, 拿出钥匙开门。那把银色小巧的钥匙, 即使在英国时也不曾离开她身边。
锁轻轻地弹开, 沈清立在门外,忽然呆了一下。
屋内干净整洁,简单却精致的家俱统统摆在原来的位置, 深蓝色的窗帘随风微微摆动,一切都没有改变, 似乎全都停留在她飞去英国的那一天。她低头, 看见鞋柜中那双属于她的拖鞋, 恍惚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
四周安静得出奇, 卧室的门半开着,沈清扔下手袋,慢慢走过去。在机场那通电话之后,她便再没和许倾玦联系,甚至连飞机抵达的时间都没告诉他。不知此时此刻, 他在哪里?
宽敞明亮的卧室, 窗帘大开, 连着阳台的落地玻璃窗也敞开着, 窗边摆着乳白色的躺椅, 一旁的小圆几上一只玻璃杯盛着半杯纯水,透亮清澈。而那个一路上被她在心底念了无数遍的人, 此刻正安静地靠在躺椅里,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许倾玦穿着件黑色V领的长袖针织衫、同色系的棉质直筒长裤,躺在过份宽大的椅子里,更加显得身形修长而消瘦。
沈清在门边站了好一会,才终于迈开脚步走过去。地毯柔软,踩在上面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却仍旧不自觉摒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睡着了的许倾玦少了些淡漠疏离的气质,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身上,连指甲边缘都泛着极淡的金色。
沈清动作极轻缓地在躺椅边跪坐了下来,目光迷离地从那张英俊的脸开始一路扫下来,扫过他因为消瘦而微微突出的锁骨、修长的手臂、指节均匀漂亮的手,最终停留在他清瘦的腰间。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和他如此安宁且靠近地待在一起,过去的那份平静太过让人怀念……于是,她终于没能忍住,静静地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靠上去贴在那漫延着温热气息的胸口。
许倾玦原本放松的身体突然一震,随即睁开沉寂如深潭的黑眸,慢慢反手扣住那只扶在自己腰侧的手,声音微低地开口:“你回来了。”
眼底瞬间氤氲上水汽,沈清只是趴在他胸前点点头。
你回来了……
等着说这句话的许倾玦,究竟等了多久?
两人只是静默。稍后,许倾玦微微一怔,问:“怎么哭了?”
沈清的手指动了动,这才发现他穿着的这件衣服很薄,想必是自己的眼泪印湿衣料被他察觉到了。
她抬头,只是无声地流泪。窗外的阳光灿烂闪耀,侧光之中,他削薄的嘴唇依旧淡得有失血色。她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他,终于,慢慢仰起脸将自己的唇印上去……
只是一个温暖而宁静的吻,他和她却都等了这样久。
最终,那只微凉的手缓缓抚上她的发,如此习惯的动作、熟悉的触感,恍如昔日重现。
良久,许倾玦才低声问:“这样急着赶回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很多很多……沈清在心里想。
为了欠他的解释,为了欠他的抱歉,还为了那句错过了的“我爱你”。
“你……现在愿意听吗?”她终于直起身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听我当初离开的理由。”
一直握着她的那只微凉的手微微紧了紧,许倾玦面朝着她的方向,点头。
她终于肯说,他又怎会不听?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在那之前,他们之间的相处一直很漠然很不合谐。那时候我只有三四岁,他们总以为我小,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记得。事实上等我长大之后,我都没和爸爸说过,其实当年他们争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从头到尾都躲在一边偷看。”……那天晚上,一向对着对方少言寡语的两个人,在卧室里吵到天翻地覆,所有瓶瓶罐罐能砸的全都被扔到地上,碎片散了一地。她在对面的小房间里睡觉,被吵醒后光着脚来找爸妈,却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见怒气横生的爸爸和歇斯底里的妈妈。她被吓到了,所以不敢进去,只是躲在那里看。
“当时爸爸问,你是不是决定不要这个家了?妈妈一边流泪一边点头。然后我又听见爸爸问,那么清儿呢?你也能丢下她不管吗?……我穿过门缝一直看着妈妈,虽然还不大明白,但心里真的开始隐隐感到害怕。可是,过了很久之后,她终于还是点头!她只是说,清儿我不能带走……她一直在重复,直到我渐渐明白过来,妈妈就要离开我和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天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是有一天妈妈送我去幼儿园的时候,在大门口她狠狠地亲了我,她说,清儿要乖,要听爸爸的话,妈妈以后不和清儿住在一起,但一定会常常回来看看的,清儿也千万不要忘了妈妈……我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离别,那时还傻乎乎地点头然后牵着幼儿园阿姨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后来直到我长大懂事了,才知道就在那天,她和爸爸办了离婚手续,彻底从家里搬了出去,而我被留给了爸爸抚养。”
沈清说得很平静。这么久远的记忆,想要激动起来也不容易。可是一直握着她手的许倾玦却凝着眉,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躺椅足够宽大,他往一边让了让,顺手将她带着坐到自己身边。
两个人挤在一起,许倾玦无声地伸出手,揽住她单薄的肩。
沈清不自觉地将头靠在他的颈边,继续说下去:“再后来,爸爸认识了宁姨,相处久了自然有了感情,然后就结婚了。那时候爸爸辞了职下海做生意,赚的钱渐渐多起来,宁姨待我也极好,就像看作亲生女儿一样,而那个真正生了我的妈妈,却很少再露面了。她并没有像当初说的那样常常回来看我,有时候我问爸爸为什么和妈妈离婚,他却从来不肯回答。久而久之,我也就什么都不问了。”
说到这里,过去的那段回忆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沈清突然静下来,想了很久,才缓慢低低地开口道:“去年我去英国参加葬礼,顺便处理了宁姨的一些遗物,那其中还有属于爸爸的一些东西。几十年来他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他留下的日记本又厚又多。我一时好奇于是随手翻了翻,找到我出生后的日记。那里面记录了我成长中的许多小细节,同时还有某些我一直想要知道的前因后果。”沈清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原来,当初他们离婚,最主要的原因是妈妈爱上了别人,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姓许的富商。”
联系前后发生的事,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明朗起来。许倾玦的脸色突然变得刹白,手指不自觉地扣住她的肩:“你说……他姓许?”
沈清闭上眼,连身体都开始僵硬:“对!我妈妈爱上了许氏财团的总裁,并且跟了他五年之久,而那时候他才取了第二任妻子没多久。”
世事就是如此难料。一年前,她坐在这里听他讲述他母亲的事,那个他口中破坏了他们母子幸福的人竟然就是她的母亲!
许倾玦陷入沉默,只是原本揽住沈清肩膀的手渐渐的松开了去。
沈清只觉得心头一凉。尽管阳光仍旧耀眼明亮,此刻她的眼前却逐渐沦入灰暗。
果然还是震惊吧!或许,甚至会如她当初惶恐的一般,一切都不可原谅释怀。
她侧过头,看见他苍白的脸、紧抿的薄唇和黯淡无华的眼睛。脸上又有温热的液体滑过,她伸手去抹,这十几个小时流的泪仿佛比过去二十六年加起来都要多。
她看着他,低低地说:“我真的很后悔,如果当初没有飞去英国参加葬礼,那么一切都会不同。其实即使知道真相,我也可以选择永远隐瞒下去。这件事除了我,再也没有人知道。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我没办法假装没事发生,回来再和你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即使这是上辈人的恩怨,即使你能做到不介意,我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垂下手,任凭眼泪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很久以前我听人家说起‘蝴蝶效应’,于是我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的介入,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你母亲会生活幸福,而你或许不会坚持飞去英国读书,不会学画画,不会开画展,……那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车祸……”
“……你的一生,你家人的生活,全部都因为我的妈妈而改变了……有了这样的前因后果,我怎么还能够回来安心地留在你身边?”
“所以,你就选择主动离开我,是吗?”许倾玦突然转过头,眉目间隐隐有些波动。
“不是的。”沈清用力地摇头,“我当时心里乱,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才好。虽然明知自己已经不能安心,但其实更加害怕你听了之后会决定永远断了关系。虽然妈妈离开的时候我还小,但实际上那种被最亲最爱的人抛弃的感觉,我越到长大后越能体会,并且越来越恐慌。他们的离婚最终还是对我造成了影响。曼林曾说我总能带给人温暖,其实我只是努力让自己成为这样而已。我对感情从来都有一点不确定,只是一直争取不让它表现出来……事实上我很害怕一旦松手,那些幸福就突然全都没了。所以,当时我只是希望能有多点时间考虑,可没想到拖得越久就越犹豫不决。直到再次见到你,我才发现原来不论多么歉疚多么害怕,我依然希望能回到你身边……”她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所以,这一次,除非你真的不能原谅,否则我绝对绝对不会再离开。”
将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一口气说完后,沈清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侧着头,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仍旧能捕捉到许倾玦眉宇之间的神色变化——初时的震惊已经悄然褪去,剩下的只有静静的沉思。
她忽然觉得不再担心。
很奇怪,明明之前一直为这件事困扰忧虑着,但这一刻,她凝视着他平静的侧脸,竟莫明地安下心来。
天边淡如薄絮的浮云随风缓缓移动着。屋里虽然安静,但这种静,并不可怕。
她知道,他目前只需要时间。
“嗨!”一道来自第三者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
沈清扭过头,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边,一身工装打扮,笑靥如花。
“不好意思,门没关,所以我就擅自进来了。”她望向沈清,耸了耸肩,不忘加上一句:“我敲了门的哦!”
沈清还在纳闷,身边的许倾玦侧了侧脸,开口道:“林小姐,请在客厅稍等。”
“没问题。”卡其色的身影从容地落座在客厅的沙发上。
许倾玦这才微垂下眼睫,摸索到沈清的手,轻轻握了握:“你先在家休息,这件事,我们晚一点再谈。”声音冷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除了说好,沈清想不到别的回答。
几分钟后,她目送许倾玦与那位林小姐出了门。转过头看见那张大床,才发现自己确实疲惫不堪。十几个小时几乎没有休息过,一路以来想的都是再见面后的情形以及那盘录音带里的内容。对了,她都忘了问他,为什么时隔那么久,那盘带子竟会躺在他英国居所的抽屉里?
还有,他在里面所说的礼物,到底是什么?结果没有等到她回来,他该有多震惊失望?……
似乎还有很多问题和疑惑,但现在她都顾不上,毕竟最重要的一件已经快要解决了,至于其余的,等她睡醒这后再说吧。
倒在床上,不过五分钟,她便沉沉睡去。
电梯里,林清扬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喃喃低语:“……原来那位就是许太太啊,长得真漂亮,而且似乎确实很有艺术气息!”
一旁的许倾玦只是微侧了侧头,不说话。
林清扬又说:“她好像还不知道我们要出来干什么呢!画室的设计工作,真不打算让她参加?毕竟将来的使用者是她诶。”
“不用。”许倾玦回绝得很干脆,“等一切办好了,自然会带她去看。”
盯着那张冷冰冰的脸看了一会儿,林清扬终于低下头轻笑出声。如果不是真正接触过,还真难想像这样一个男人也会做出浪漫的事!这间正在筹备中的画室,应该是个惊喜吧?为了送给方才屋里那个女子,其实去年便与她连络了,只是中途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接到通知暂时终止了合同,而如今,却又突然让她加快进度赶工设计。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发生过些什么,但不可置疑的是,这个外表冷漠的男人,确实能做出令人感到温暖感动的事。
这样的爱情,想必也能甜蜜长久吧……
沈清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家里却还是只有她一人。
到浴室修整了一下,就听见门锁转动声,她跑出去一看,竟是林助理拎着外卖进来。
“总裁吩咐送来给你的。”由于这两人从见面起就关系别扭,可怜的助理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眼前的女人才好,只好用“你”代替。
“哦,谢谢。”沈清接过餐盒,想了想,问:“……他呢?还不能回来吗?”
“快了。”林助理看了看表,“我现在就要过去接他了。”
沈清皱了皱眉:“他回来这几天,每天都要忙到这时候才下班?”明明英国公司才是他主管的,为什么回来一趟还得跑去总公司工作?
“下班?”林助理倒是愣了一下:“总裁他不在公司。”
这下,沈清更困惑了,不禁问:“那他这次,究竟是为什么回国?”
“就是……”林助理一时嘴快几乎就要告诉她,但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刹住,只是笑道:“这个……等总裁回来直接问吧。”
看着那个匆匆离开的背影,沈清的眉头皱得更紧……怎么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神秘?
独自吃完饭后,她打开电视,很耐心地等待。终于,当时间跳到六点二十分的时候,门铃响了。
沈清连鞋都没穿便跑过去,打开门,戴着墨镜的许倾玦正站在门外。
同过去很多次一样,先将他的盲杖接过来放好,再转身,却发现他仍停在原地,沈清不由得走上前,问:“怎么了?”话刚说话,一股清爽的气息便袭了上来,将她包围住。
许倾玦伸出手,先摸索到她的肩头,而后牢牢地拥住了她。
她愣住,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只是愣在那里,仍由他抱着。
她的脸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颈边,他微低下头,手指穿过长而直的发丝,均匀而沉稳地呼吸。
电视里,地方台正在播放新闻,窗口吹进初夏微热的风。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门口静静地拥抱着,许久,她才听见他的声音,低凉得微微黯哑:“……知道吗,这是过去每天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刻。”
她没立刻明白过来,却不开口问。因为只要稍稍想一想便能了解,他所谓的幸福是什么。
每天傍晚回到家,有那么一个人正在一心等待着,打开门,便能听见电视声,并且得到温暖的拥抱……这些,才是真正家的感觉。
这样美好的感觉,她给过他,可又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让它彻底消失掉。
曾经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定她便是他永远黑暗生命里的那一道特殊光芒,他以为从此可以不必孤单,可以牵着她的手在那些温暖如春的笑声中一直走下去,但是她却突然狠着心远走高飞。如果说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失望与愤怒,那都是骗人的。同样,如果说他没有被她带回来的那个事实所震动,那也是假的。
可是……
他轻轻地拥着她,眼前虽然一片黑暗,心底却明亮无比。任何时刻,无论从前或现在,只要有她在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是明亮鲜艳的。
他的声音扫过她的耳边:“既然过往已经无法改变,又何必浪费时间这样执着?”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下,之前平静的心开始一片空白。已经到了这个时刻,她却反而不敢去猜测他的意思。
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如果我说可以不介意,你是否也能重新安下心来回到我身边?”
身体微微一震,只瞬间便泪盈于睫,她的手向上抬了抬,终究停留在离他腰侧几公分的位置,“可是……”声音低微颤抖。
他继续说:“如果还是不行,那么我换个说法。确实,你的母亲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这不仅表现在我幼年的家庭和此后的遭遇上,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改变,却是你的出现……如果没有她,你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样的话,或许这辈子都很难再听到从他口中说出来,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懂得咬着唇流泪。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他静默了一会儿,唇角突然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假如你执意认为需要为我的生活和缺憾负责,那么,就用往后几十年的时间来认真弥补吧。”
她愣了愣,慢慢抬起头来,分明看见他唇边温暖的笑意。
说出这样的话,无非全是千方百计为让她安下心来。
……胸中一暖,盘桓许久始终无法放下的情绪逐渐散了开来,终于,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重新靠在他胸前,重重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