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萃园是个老名头的戏院，传说前清显贵们来上海必定来此坐上一会，原本喜欢西洋电影的梁老板，不知为何最近也迷上了京剧，于是有人便揣测只怕是要捧那个戏子。

戏院老板何小惜以前是唱武生的，自从从师父手里接过云萃园便脱了戏服安心当起了掌柜的，一般人想听也是请不动的。不过有些达官贵人偶尔点戏，他也会登台助助兴，只是次数不多，梁萧也会偶尔点他的戏。不过偶尔唱一次自然身段，唱功都不入味。

傍晚，刚才进来的人，在上海没什么名号，学徒也不认识，但居然是点何小惜的场子，负责招呼的学徒只得说何老板不唱了。

“登台就可，仰慕已久西楚霸王何小惜的风姿，只愿一观，不做强求。还请何老板屈尊。这是定金。一会儿我有朋友来是要看的。”那人拿出了两个金条，慢慢的放在桌子上，上下两个金条碰触一声，啪，非常脆。学徒一溜烟的跑去后台。岩琦秋城定的是最好的雅间。进去后先看了看手表，要了壶龙井坐下慢条斯理的等消息。

不一会儿，有人送来曲牌，原定八点小桂香的《贵妃醉酒》，改为了《霸王遇虞姬》。

岩崎秋城笑笑用手指戳了戳曲牌：“霸王，出征。” 他到达上海的第二天截获了几个中波段的密电，根据在北平破译的部分密码，今天八点一刻国际组织的特使会在云翠园出现，何老板的霸王出征，是上海接头的人要点的戏，代表安全可以接头。但是接头人员代号，具体内容还未破译。所以他用同波段，给上海发了一条简短的电波，时间推迟至八点三刻，再多可能会有错误，秋城并不想打草惊蛇。他可以先抓到特使，给上海接头的人来个瓮中捉鳖。

据说能请的动何小惜的都是上海显贵，没确凿的证据乱抓人可能会有麻烦。秋城确定先假扮上海人员，抓到特使；再假扮特使，与上海这边的人员周旋套出证据。

八点一刻，一阵锣鼓之后何小惜刚刚登场，有个书生打扮的人走进云翠园。抬头看了看台子上武生的身段，转身对学徒说：“这戏点的好，我难得来一次，想好好欣赏，给我一个最好的雅间。”

“这位爷，怕是不能够，最好的雅间被点这个戏的先生订走了。”学徒说道。

“是么，哪里的人你认识？”书生问道，说着往伙计手里放了两个大洋。

“我这跑堂的认识的大老板不多，不过这位确实是有钱的老板，为了我们何老板的戏花了大手笔，说是一会儿有朋友来，朋友要看的。”伙计回道。

书生笑道：“那我自己去讨个位子吧。”说着向雅间走去。来人是杨云峰，此次国际组织的特使。

推门之前杨云峰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异常，才伸出手在门外有节奏的敲了几下，听上去像是普通的敲门声，但内行知道这是一段代表安全的电码，岩琦秋城是知道的，走去门边也敲了一遍安全电码。

杨云峰方才放心推门进去，看到秋城的瞬间杨云峰的笑容凝固了一下，又迅速恢复。苏浩？！也不完全是，他比苏浩的五官稍稍柔和些，苏浩是小麦色的皮肤，这人却白出很多。杨云峰没有说话，手极其自然的摸到口袋里抵住枪。

“是你？”岩崎秋城捕捉到了杨云峰深情的细微变化，便大胆赌他认识自己这张脸，显得很吃惊。不知道来人的名字，必须少说话。

“我？”杨云峰也是选择少说话，并开始寻找退路。如果是陷阱，上来的楼梯已经不能离开了。

“真是世事如棋！”岩崎秋城在他身边坐下，语气带着淡淡的欣喜。

如果是苏浩绝不会和自己绕弯子，杨云峰这次没回答他，只是低头看着手表：“进错门了！抱歉。”

“难得遇到，何必急着走？特使先生。”岩崎秋城巧妙地拦住杨云峰的出路。

“先生你认错认了，我是教书先生，这是我的居住证，喜欢霸王出征，听说是您点了戏来这里讨个位子。”杨云峰空闲的手拿出一张居住证。

“好了，特使先生，时间宝贵。我还要等上海的显贵出现呢。”秋城并不打算叫属下进来，上海地段的接头人员如果提前到达，会发现异常及时撤离。制伏一个人秋城还是有自信的。

“何老板怎么亮个相就下台了！”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唏嘘声。大家伙随着起哄，一时间闹闹哄哄。

“你让开！”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杨云峰倒是也没再伪装，他要闹出动静来。

“你就是这么对待故人么？特使先生。”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杨云峰反应很快，说话时，已经跳起来推翻了桌子向门外跑去。

“呯！”被识破身份的岩崎秋城，更是果决的用已经消音的枪打在杨云峰的左腿上。“很荣幸，特使先生，在下岩崎秋城，我很好奇你今天来找谁。”

只要引来接头人，顺藤摸瓜，他就能把上海地下组织连根拔起，像是知道岩崎秋城在想什么，杨云峰一句话都没说，奋力向窗口一跃，雅间的窗口临街，只看见杨云峰的身影如一只矫健的鸟，迅速地扑向大地。岩崎秋城追去窗边只触摸到他已经失去呼吸的鼻翼，和大张的眼睛里深深的鄙夷。

梁萧被一声巨响镇住了，他刚刚从弄堂穿过来，到了云萃园前面，还没有来得及进来，就看见杨云峰坠楼。

他和杨云峰有一面之缘，作为国际组织的接头人与医生的双重身份。四年前，他来验收过鼠疫疫苗，去苏联试量产，而这个一面之缘的人用最惨烈的方式向自己传递一个讯息：危险。

“时间仓促，下次见面一定与你们秉烛夜谈，不醉不归。”杨云峰对自己和苏浩说过的话已经无法兑现。梁萧躲在人群中，压抑着悲愤。不敢大幅度动作，怕被人看出破绽，更怕辜负了这眼前的惨烈义举。

这次接头的方式是昨天下午才确定的，守株待兔的人知道方式，但不知道人员是谁？还是说连通知他来接头的，都是假的，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有人从中假意调动两方见面，但杨云峰从苏联赶来，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有人接获他们的情报，并且从中做了手脚。梁萧不敢做声，却控制不住大脑，寻找答案。

手也没有停，将套在外面的外套脱下翻过来，这件衣服是刘念亲手做的，一面是咖啡色外褂，另一面是白色的对襟上衣。不由得佩服刘念事事想的周到，他换好衣服时，拿出毡帽和伪装用的眼睛，看上去像个落魄的乡村先生，今日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毕竟李亮如今在上海也算的上梁萧的另一个标志。

梁萧低着头往杨云峰的方向靠了靠，他想起前线传来的消息，前方的很多战士不是死于敌人的炮火下，而是死于伤口的感染和传染病，急需消炎药，而这回的特使送来不光有资金，还有建药厂的技术和人员，如今杨云峰已死，极有可能让几个月的准备化为乌有。

“让开！”岩崎秋城冲下楼来，看向人群。迅速围拢的人群将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

呯！岩崎秋城朝天放了一枪。

“立刻把这里的人全部控制起来，一个都不许走！”

“是！”金城雪子从屋内跑出，她是军部派来给岩琦秋城的搭档，格斗与枪法却出类拔萃，也算有些本事。

转眼之间把慌乱的人群控制住。

梁萧躲在人群后面不敢置信地看着气急败坏的岩崎秋城，指着地上的尸体训斥着特高课的几个小喽啰。那高扬的眉头是多么像盛怒中的阿浩，当年阿浩得知自己一个人跑去田中千惠实验别馆时也是这个表情，劝阿浩接受家人的安排与汪茜结婚时他也是这个表情。梁萧透过人群看着前面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夹杂着杨云峰无法瞑目的眼睛，心里阵阵发紧。

“把云萃园的人全部带走。”他的日语太地道，说话时眼睛依然会谨慎地审视周围：“小孩也不要放过！”

梁萧只觉得本就冰冷的身体快要僵硬起来，他不会是阿浩，一定不是。

梁萧定定神，慢慢移动，戏院斜对面脂粉铺里货架后面有个密道，之前苏浩与他和杨云峰接头，也是出现了意外。苏浩便是带着他从那里离开的。胭脂铺的老板叫魏家园。在日本攻占上海时已经移居老家，胭脂铺荒废了，不过密道还保留着。

家国！家国！

杨云峰他们这些堂堂七尺男儿日夜梦求的不过是保家卫国！如今却为了自己死在这个冒充阿浩，骨子里狠辣无比的日本人手里。他说不出哪里难受。只恨不得去撕碎眼前那个嚣张的面具。

岩崎秋城犀利的眼神在人群中扫视，原来激愤的人们，此刻都换上了麻木的表情看着他，没有悲没有喜。秋城在心底冷笑，这些胆小的人。他相信来接头的人，一定还在这里，他握着枪仔细的看着周围，一声细小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石子摩擦的声音。

在哪里？秋城再一次朝天开了一枪“都给我趴下！”人群都蹲下，秋城只见对面胭脂铺后面有个人影闪过，毫不迟疑扣动扳机，只听见子弹入肉的声音传来。

看你怎么跑，秋城又开了一枪追过去。

一脚踢开门只看见墙角几点血迹，里面却是人影全无：“搜。”

众人立即散开搜索。

“报告少佐，里面发现了一个密道，人已经跑了。”金城雪子同样的不甘心

“派两个人进去就好，当心陷阱。”岩崎秋城吩咐道：“其他人沿街搜索。”

看着眼前的一片凌乱，岩崎秋城摸索着枪托，突然想起那个特使对待自己的态度。第一眼是什么？惊讶？对惊讶，似乎是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他应该是见过自己的，不对，是见过苏浩的。那么来接头的人，特使是不是也认识？

岩崎秋城继续探索，来的特使认识苏浩，但苏浩作为军统人员怎么会认识国际组织的人？苏浩的身份可能没有资料上那么简单。但如果是通过别人认识的呢，一个身影闪过岩崎秋城的脑海，那个背影很模糊，可如果硬要往梁萧身上靠，似乎也很像。如果梁萧是地下组织的成员，那可真算意外之喜。顺着这个线索继续查可以确定梁萧的身份，如果梁萧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人。那么弄死他的办法就太多太多了，报仇会变得更加有趣。岩崎秋城暗自在心底盘算着。

“你去看看梁萧。”

“可是梁萧终究是上海的显贵，怎么可能轻易让人查。”金城雪子道。

“让特高课和76号都派人一起去，立刻马上。我应该打中了，一看便知。”如今的上海几乎是特高课的天下，只要田中樱子敢怀疑就可以搜查。岩崎秋城是提前来上海的，这时候大张旗鼓的闹到那些显贵家里去并不合适。

梁公馆

得知金城雪子的来意，刘念倒是很镇定。

“梁夫人，我也是例行公事！”76号的中队长张惜说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平日里明里暗里受了梁家不少好处，这下非要查什么地下组织，说梁萧是地下组织成员，确实太牵强，他梁萧从英国回来后做的那些事别人不知道，他张惜是知道的。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说，更为了钱连自己的老母，亲哥都不放过，强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家产，还组织成员。简直是脱裤子放屁。

“我知道你的难处，不过梁萧的确是在家里陪我。他的脾气你也知道，一会儿如果不配合我也没有办法。”刘念很有礼数的在前面带路。

二楼卧室，梁萧正拿着一本书靠在床头灯旁看着，看好多人一起进来，放下书披了外套起身向来人点头示意。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刘念走到梁萧身边将人的来意讲了一遍。

梁萧道：“真是大驾光临。”扫了一圈来人，最后落到张惜脸上。

“不，不是，梁老板，那个”张惜想解释，有碍于有日本人在不好多说。怕丢了饭碗，可得罪了梁萧，他就丢了外快。

梁萧摇摇头：“张队长，我同意，你不要紧张。但是没有下次。”梁萧说着看向金城雪子：“谁来查”

“我，我来吧，手底下人做事没个轻重。”张惜让队员们都出去，房间内只剩金城雪子还有两个特高科的宪兵，张惜颤颤巍巍的走向梁萧，他可不希望这个日本女人来摸，当着刘念的面，不把这活儿拦着，刘家还不得找机会掐碎了自己。

最终查无所获。

“这位长官，要不要让田中樱子大佐亲自来看看？”梁萧坐到床头，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金城雪子，毫不客气的讥讽。

“不用，也许是天色太暗，看错了，抱歉了梁先生。”金城雪子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我没了看书的兴致，不送各位。也请长官您记得我刚才说的话。”梁萧冷着脸下了逐客令。刘念默不作声的引他们下楼。

刘念回来的时候，梁萧已经卸去伪装的假皮，在浴室对着镜子处理左肩伤口。

“刚才真的好险，我来帮你处理，捂了这么久小心感染。”刘念接过工具为梁萧继续处理。

“贯穿伤，没事的。还好你在家里准备周全。光线也暗。”

刘念将带血的纱布丢到一旁，准备一会儿烧掉：“幸好这种祛疤伪装伤口的医疗技术，你之前有研究，别的医生了解少，他们更是没见过。不过还是太惊险，伤口再大些，花香就盖不住血腥味了。”

梁萧点点头。

清理完伤口，看着镜中的刘念顿了顿，还是开口道：“杨云峰救了我一命。”

刘念向梁萧背后靠了靠，从镜子中梁萧已经无法看到刘念的脸。

刘念嗯了一声。

梁萧不知道刘念与杨云峰是否认识，是否相熟，他觉得从刘念的反应看，他不应该问。

看着镜子沉默片刻：“组织的情报系统有问题，可能被破译部分密码，也可能有人泄露，必须彻查。你有空去找张牧之当面谈，电台暂时用不得。消炎药的事情，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嗯。”

梁萧轻呼一口气：“今晚与杨云峰假意接头的人是岩崎秋城。”

“嗯。”这一声刘念好久才从喉咙里发出，带着颤抖的鼻音。

梁萧呼吸一窒，他不了解刘念，不了解她的过去，更不明确她的未来。他们虽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实际上只是上下级关系。两个聪明人懂得如何相处，进退有度，几乎对私事绝口不提。他有点搞不懂这个见过无数风浪的女人在为谁而难过，自己，苏浩，还是杨云峰。

刘念并未多说什么，伤口包扎完毕，未做停留转身回里屋轻轻的关上门，梁萧则是轻车熟路的从北边墙角的大衣柜里拿出被子铺在沙发上。虽说梁萧身形高挑但是沙发很大，睡上面也着实不挤。躺下来眼前全部都是岩琦秋城在戏院门口趾高气扬的影像，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