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生最猥琐的时候遇见你
作者:无良某鸡 | 分类:现言 | 字数:10.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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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PART 25
番外一:新年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 男为悦己者穷。
家谦叹息着说,为什么他都快破产了,我还是没有变漂亮一点。
那个时候戒了烟的我迅速变胖, 不知道是转烟瘾为食量了还是怎么了, 反正最近我吃得特多。家谦专爱看我吃饭的样子, 说我吃东西的时候特别可爱, 一个人坐那儿也不说话, 给啥吃啥,给多少吃多少,绝不挑食!我听着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了, 这小子不是变着法儿骂我饭桶么?
家谦卖了车以后开始对各大楼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天天窜登着要买房。俺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皮糙肉厚, 过惯了苦日子, 对这些不大关心, 说住哪儿都一样,家谦就瞪我说, 都快结婚了怎么能还住公司分配的单身公寓,更别提还辞职了。然后不分由说地就拉着我去看房子。
哟,他说结婚……
我暗笑。
H市的地皮贼贵!家谦又有点趋向于完美主义,看中的那些房子更是贵中之贵!
林涵,你说这套房子好不好?好啊!风景好不好?好啊!交通好不好?好啊!平米够不够?够啊!三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两个人住, 估计我到时候在里面养匹马都够了。家谦乐了, 说, 那我们就买这套好不好?不好!怎么又不好啦?价钱不好!
是啊!再好的房子我一看到那价钱, 我就浑身起毛了我, 要是真让我住进去过不久我非得精神压抑不可!
重复几次后,家谦泄气了, 说,那你说你说,咱们住哪里好?
我想了想,说,要不咱俩再搬回去我那二手楼住去?都是熟客了,跟包租婆商量商量说不定还有得打折……还没说完家谦就崩溃了,他朝我吼,林涵你有点品味好不好!
哟,我没品味?我奸笑着看着他,对啊对啊,看我找的男人就知道了,家谦你最有品味了,看你找的女人就知道了啊!说完我赶紧撒丫子就跑!可那家伙的反应太快啦!没跑几步就被他拖了回来,然后又是好一顿□□……
就在我们的吵吵嚷嚷中,新年到了。
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杂志社这一年的工作就在总编的“新年快乐”中结束了。拒绝了小花出去逛街办年货的建议,我直奔回家。
“家谦!”我回到家就吼:“我回来啦!”
家谦的新工作在投行做,由于以前工作建立的人脉关系广,他时不时还可以当一下投资顾问,给别人做一下风险预测报告之类的。工作时间挺自由,用不着天天去公司,但就是得没日没夜的盯着电脑,一个字:累!
“又盯盘哪?”我扒在门边上问他。
“嗯,”家谦应了一声,回过头,向我招招手,“过来。”
我就巴巴地跑过去坐他腿上。“怎么又重了……”家谦低声嘟哝了一句,然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回电脑屏幕上,再没跟我说话了。我坐了一会开始觉得无聊,扭动了几下,然后说:“嗯,那啥,家谦啊,我去做饭!”
“嗯。”家谦敷衍了我一句,环在我腰上的爪子却没松开。我低下头去掰他的手,“别弄别弄,”家谦皱了皱眉头,反手一抓,我就被囚禁在他怀里,不能作怪了。
真无聊啊!我看着满屏幕密密麻麻的缠绕着的线条,开始嘴上骚扰他,指着屏幕问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家谦瞥了我一眼,“怎么?想学?”
“想啊!”我使劲点头。
家谦一笑,然后指着屏幕就开始给我讲起来:“这个是股票K线图。你看这里有条黄色的线,就是代表大盘指数。然后这里这条绿色的……”
“哪里?”
“这里,”家谦用手指点了点屏幕。
“噢,看到了。”
“这两条红绿色的柱状线代表大盘所有股票的买盘和卖盘数量上的比例。还有MA均线左边这里标明的5MA、10MA、20MA,代表的就是5天、10天、20天……”
家谦很有耐心的跟我讲解,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其实并不是完全听懂了。只是很沉迷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高三那会儿家谦给我解立体几何的时候,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地方,他老是喜欢拿笔敲我的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我给敲开窍了似的,真是谬论!
我从小数理化就不好,高三那年也是全靠语文政治之类的拉高了总分,才勉强跟家谦进了同一所大学的。天生的数感能力低下使我对那些理科生总是怀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心情,总觉得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此平面于彼平面之间是垂直还是平行关系的那些人简直跟神仙没什么两样了!
当时家谦发现了我这一特性以后,就开始有意没意的向我透露他的理科成绩。我刚开始惊讶,继而顶礼膜拜,最后等我完全拜倒在丫的考试卷下后,这厮就向我吹嘘,说其实这没什么难的啊!我给你说说你肯定能懂!我被他小子这么一吹捧,就虚荣心上来了,就放松警惕了,然后就这样一步一步落入了敌人的陷阱……开始是随便的讲几分钟,然后就渐渐变成了半小时,发展到最后,每天下午一个钟头的补习时间就这样定下来。要是哪天我没到场,丫的咆哮声整层高三教学部都能听到,这时就自然会有人跑来对我说,林涵你快回去上课吧,人家程老师等你等得多不容易啊!
那个时候我成绩差了,家谦比我还泄气,他老觉得我学不好是他这个老师的问题。结果是每次我考糟了,家谦不管自己考了多高分,都是一副如丧拷妣的样子。反倒是我安慰他说,这次考得不好没关系,下次考好就行。家谦也不说话,幽幽地看着我,那眼神是包含了千言万语啊!我林涵良心大大地,看着丫那扭得跟包子似的脸我心里也不好受啊我,因此在良心的驱使下,只好乖乖地戒了电视,戒了小说,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我还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以前硬拉着他去照大头贴,结果家谦太高了,每次都不得不弯下腰来将就镜头。我那个时候又特臭美,一张相片非得改上个四五次不可,结果一轮相照下来,家谦那是腿也酸,腰也酸,直抱怨着说比打比赛还累;想起高中晚自习的时候把家谦拉出来叫外卖,我们两个在外面放风,其他人去隐秘处跟外面的小贩接头。有一次主任来了,我们就赶紧报信。后来那群妖孽是跑掉了,我和家谦却被主任抓住了,说我们黑灯瞎火的在这里肯定在做些败坏风纪的勾当,足足训了我们半个小时才放我们走。那个时候我和家谦还没有在一起,我那个冤啊,那个气啊,那个有苦说不出啊……回宿舍的路上我就一直骂骂咧咧的,到了宿舍门口的时候我还在骂。家谦看着我,说,怎么?不服气?我说,当然不服气啦,我们明明没有做过嘛……还没说完,家谦突然一个俯身,飞快地在我的唇上轻碰了一下,又迅速离开。我那个时候怔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初吻是什么味道的都忘记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家谦笑着看着我,说,怎么样?现在服气了吧?
我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没有发现家谦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亮着的电脑屏幕上荧荧的微弱光芒,让家谦很认真的侧脸看起来那么深邃,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一种孩子气的执拗。
我不是什么公主,我从来都知道,但这并不能成为剥夺我发白日梦的理由。小时候办家家酒玩角色扮演,争个头破血流也要当那个睡美人。看着那个扮演王子的小屁孩拿根拖把当宝剑,披荆斩棘,翻雪山,过大河,杀巨龙,一直向我奔来,小小的虚荣心就彻底的满足了。我只是想不到,想不到上帝在拿走我这么多以后,但它真的赐给我这样一个男人。他不冷漠,不深沉,不阴影,不忧郁,完美到不正常……
房间里很安静,可我耳边却似有一袭惊雷平地炸起!一个声音高喊着:
是他了!!!
就是他了!!!
他就是那个让我断了两根鸡翅膀被上帝一脚踹下来还他娘的是脸朝地的男人了!!!
我看着家谦的侧脸有些怔仲。
“林涵,”家谦看着神游太虚的我,样子很是无奈:“你到底听懂没有。”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突然伸出双手抱住家谦,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家谦,你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
估计很少见我这么主动的粘他,家谦怔了一下,过了片刻,也搂住我的腰。“嗯,”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他吻了吻我的脖颈,呼吸变得有些沉重,“我其他方面也是很厉害的……”
……
我抱着家谦躺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肚子“咕”的叫了一声,饿了。
家谦笑了笑,亲我一口:“起床,吃饭去!”
“好!”我从床上爬起来往头上套衣服,一边说:“家谦啊,小花约我们后天去办年货呢!杂志社发了XX超市的购物卡,不用钱的噢!你去不去?”
“不要了,后天就要过年了。”
“嗯?”我的手顿了顿。
“林涵,”家谦在身后缓缓说,“跟我回去见我爸妈。”
我一怔,身子慢慢僵住。
“不去行不行?”我背着他,问。
“怎么可能,”家谦说,“你总要去见一次的。”
“我不是见过了嘛!”我回过头说。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林涵。”家谦哭笑不得。
我突然地有些烦躁,烟瘾上来了,我伸手去口袋里摸烟,却摸出来一块家谦塞进去的薄荷糖。罢罢罢,将就将就吧,我剥开糖纸把糖吃进去。
“林涵,”家谦在后面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丑媳妇也终需见家翁的是不是?”
“我靠!”我瞪他,什么话啊这是,我很丑吗!
家谦笑了。
薄荷糖在嘴里慢慢融化,清凉的气味把烦躁的情绪渐渐压下去,我想了想,然后说,“那好吧,你定个时候。”
*****
年廿九。H市这天下雪了。
傍晚时分,路上没什么人。我跟家谦在寒风凛冽中艰难行走,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稀疏的鞭炮声,我的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即使来之前已经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但跨进院子的一刹,我还是有些紧张。
家谦看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问:“怎么,紧张?”“嗯,”我点头。“那你……唱歌吧!”
家谦跟以前一样,还是不太会安慰别人。不过这次他倒是提供了一个好办法!我咽了口口水,看着他说:“那我唱了啊!”“嗯,你唱。”家谦允许了。我清了清喉咙,猛地开始唱:
“一呀一得喂——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她地脸上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鸡,背后还背着一只老母鸡啊,一呀一得喂,原来她是个卖鸡地……”
想当年合唱班老娘我还是高声部的呢!柏树上的积雪都被我的嘹亮的歌声震得“簌簌”地往下落。家谦在一旁都快笑岔气了。
来开门的是家谦妈。今天在家谦的督促下我穿得人模狗样的,门一打开我人都还没看清楚就挤着嗓门来了一句娇滴滴的:“阿姨好!”
家谦妈笑笑,侧过身让我们进门:“是林涵吧?”
我一怔,“哟,阿姨,您好记性啊!”十年前的事情她都记得?
“切,”家谦在一旁没好气地说:“这有什么的?我程家谦一辈子就只带过两次女孩子回家里,第一次是你,第二次还是你!”
上次来的时候还小,见到家谦爸之后又光顾着惊讶了,所以家谦家什么样子我都忘记了。这次过来我就好好打量了一番,家谦家不算太大,布置得很有书香味,墙上挂有颜体柳体以及其他我看不出是什么体的字帖,还有临摹得很细致的墨竹等。听说这些通通都是出自家谦父亲之手,我在脑海里努力幻想了一下,还是无法将这个精通书画棋艺温文儒雅的男子跟我那个嘴巴里孙子大爷满天飞的生猛小老太联系起来。
她之于他,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一个笑话吧?我这样想。
过了一会,门铃声响起。我下意识的闪进房间,没过一会,就从门缝里看到家谦爸就买菜回来了,看到笑呵呵地向家谦打了个招呼,就提着菜一头钻进厨房了。
我看着他微驼的背影有些怔仲,听家谦说他身子不太好,早早的就退下来了。我也的的确确看见了他花白得厉害的双鬓,我再想想我那个早已躺进坟墓里的母亲,叹气。岁月不饶人,大家都老了。
年夜饭是在家里吃的。家谦妈烧饭真的很有一手,无论菜式花样都不比酒楼逊色。
而面对家谦爸,十年前那惊鸿一瞥之后,就接二连三的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十年辗转流离,再次站在他面前,我的心情是沉重的,是复杂的。
然而我小小的忧愁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我就被二老的问题给弄得应接不暇了。
在哪里工作?杂志社,还有……怡红?哟!这个不能说,吓坏了老人家我可担当不起!工作辛不辛苦?太辛苦啦!君不见总编那副黄世仁般的嘴脸,跟他请假时丫脸拉得那个长啊……有没得过什么奖项?呃……全勤奖算不?哎呀!我高中的时候还拿过全国作文三等奖呢!这个一定得说,还得添油加醋的说!
我坐那就说啊说啊的,家谦爸妈也耐心的听我说。其实我说话的时候心里特虚,一边说我一边拿眼角瞄他们的反应。我觉得家谦他爸妈还真够好脾气的了,要是我儿子让一女的弄得小时候就被留校查看,长大了还不辞而别丢下他一个人苦苦守候,弄得人人都以为他同性恋,让我见到这女人我铁定的抽丫!
就算不抽丫我也得像言情小说里面的坏心老母一样叉着腰对她说,哼!你把我们家小谦谦弄成这样还想吃回头草?小谦谦跟你一起不会幸福,滚你丫的吧!”
可他们不但没有埋怨我,还冲我这么和蔼地笑?他们的脑子被门夹了?
我正在下面嘀嘀咕咕的以小人之心,家谦妈在上面一边说,一边慈爱地看着我。
“小涵啊,你一个女孩子家等了我们家谦这么多年也怪不容易的,现在家谦事业有成,你们年纪也不小啦,就快点把婚给结了吧?啊?”
……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我就愣了。
哟?啥?我没听错?明明是家谦等我,怎么变成我等他了?
我诧异的望向家谦,那厮居然连头都没抬,还是在不紧不慢的吃着饭。
我趁他去厨房盛饭的时候尾随了过去,拉住他小声问:“家谦,你对你爸妈说什么了?”
家谦笑笑,说,“我就是什么都没说。老人家容易胡思乱想,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太多。”
靠,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
“家谦……”饭已经装完了,我还在磨磨蹭蹭的不想出去,我问:“如果我永远不回来,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
家谦看了看我,放下手中的碗,把我圈在怀里,“不会的,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小涵,”他摸着我的头发。“你最终还是回来了啊。”
我皱皱眉头,丫就对我这么有信心?说实话,走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回来。
“如果,如果我不回来呢?”不依不挠是我的本性。
“如果你不回来,”家谦在我耳边说,声音低沉和煦,“如果你不回来啊,我就把你的照片寄给世界各地的报社,说你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青春,最后对我始乱终弃,然后我就在家里安安静静的等,等愤怒的群众们把你扭送回来。”
靠!“这么狠?”我回头看他,吐了吐舌头,“那幸好我回来了。”
“知道就好。”家谦笑着点点头,看我的眼神里是我熟悉的执着。我的视线一阵模糊,完了完了,我想这地球是不能呆了,这沙尘暴都刮到家谦他厨房里来了。
吃完饭以后,一家子就开电视看春晚了。两对人各坐沙发的一头,家谦爸妈就在那安安静静的看电视,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然后相视一笑。
“阿姨,你跟叔叔俩个的感情很好啊。”我忍不住地试探地问道。
“还行吧,”家谦妈淡淡接口,凝神想了想,然后冲我一笑:“算起来,好像我们还真没吵过架呢!”我被他们脸上那种淡泊宁远的幸福表情给刺了一下,我想这种表情是我那愤青了一辈子的老妈脸上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再离奇的爱情都不过两种结局,不能相濡以沫,老太太就相忘于江湖了。这本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事情是,她虽然选择了忘,却不能忘得彻底。
大团圆的热闹气氛之中,我很不合时宜地替我家老太太微微黯然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家谦督促我去洗澡,等我洗完以后出来,发现那俩父子都不见了人影。问阿姨,阿姨说俩个人去了里屋下象棋呢。我“噢”了一声了,想了想,没有进去。我回到家谦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拿起桌子上摆着的全家福,坐在床沿上看起来。
照片上的夫妇很年轻,两个人都很甜蜜蜜的样子。特别是家谦妈。杏核眼,尖下巴,白皮肤,典型地江南水土养出来的美人儿。依稀记得家谦从前说过他妈妈家当年是颇有名望的贵族后人,而她自己本身也如诗经中歌颂的女子般温柔贤惠。一辈子相夫教子,外贤内慧,根正苗红的好人家姑娘,举手投足间都见大家闺秀的风范。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吧?我看着照片有些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家谦推门进来。
“怎么?下完了?”我抬头看他一眼:“赢了?”
“输了,”家谦淡淡道。
“噢,” 我点点头。看到家谦把外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奇道:“这么早就睡了?不守夜?”
“不守了,”家谦摇头,“老人家精力不行了。你在看什么?”
“看相片啊。”我扬扬手,“家谦,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挺漂亮的嘛!”我指指照片上的女人,自己都闻得到到自己的语气中那股酸溜溜的味道。
“嗯,”家谦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然后伸手把相片抽走了。
“哎你干嘛,再看一会嘛!”我起身去抢。
“不看,睡觉!”家谦很干脆地把灯一关。
房间里就黑下来了。
我躺在床上是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滚了一会儿,我拿手肘顶顶家谦:“哎,”我说。
“嗯?”那边立刻就有回应了,家谦原来也没睡着!
“你家里过年都这么……安静的吗?”
“还好,今天有你在,已经算比较吵的了。”家谦笑。
“叔叔和阿姨……平时真的连架都没吵过?”我承认我问得有些居心可测。
家谦沉默一会,突然对我说:“小涵,不要问了好不好?”
我一怔,家谦回头看着我,“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道吗?”
“什、什么啊……”我心虚嘴巴硬。
“林涵你就爱装!”家谦狠狠地点了我额头一下。
“我记得我十六岁那年下象棋第一次赢了我爸。”家谦望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开始说:
“当时我很得意,我爸就打击我说,这有什么的啊,然后就说他以前有个女弟子,多么多么聪明,多么多么厉害,三两下就能把他给吃得死死的。”
“那个时候我很不服气啊,说要跟她比一比,我爸却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来。后来我在他抽屉里发现了很多当时象棋比赛时候的相片,奖状什么的,都是一个人的,当时就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
“林涵,你猜猜那个人是谁?”
“家谦,”
我默了半晌,“你应该早点对我说的。”
家谦也沉默。
“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些东西我一个知道就好了。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在意。”他的语气有些内疚,“小涵,对不起,是我不好。”
“……没,”我摇摇头,催促他,“你继续说,我要听故事。”
“嗯,”家谦点点头,继续说:“高三那年你妈来我们学校找你兴师问罪,我一见到她我就愣了。当时我就想,我们还真不愧是俩父子,老的被你妈吃得死死的,小的又被你吃得死死的……”
家谦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唇边有掩不住的笑意,“那次看到你跟你妈吵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很温馨的感觉。我爸和我妈是没吵过架,但这未必是什么好事情。”
“有时候,爱是要势均力敌才有趣,老是相敬如宾,就反而没有了那种感觉。”
我“噗哧”一下笑了,揶揄道:“你丫的是犯贱吧!没人跟你吵你就憋得心慌!”家谦不可置否地一笑。我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说:“不过大概也只有你这么想。”
家谦摇头,“未必。”
“噢?”
“我爸单名一个嘉字。”家谦说。
“那又怎么样?”我奇怪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家谦不答。我下意识地默默念了几遍,“程嘉,程嘉……”突然想到些什么,一下子怔住。
不知道是世间上真有这样的巧合,还是我自己多心。
三十多年前,一个叫程嘉的男人离开我的母亲,来到这个城市,凭着自己的默默努力,终于考上了公务员,他娶了一个典雅大方的教师姑娘做妻子,住在机关大院,一辈子没红过脸,没吵过架,还生了一个聪明懂事的男孩子,他给他取名字,叫程家谦。
我母亲的名字叫林谦。
我被我的想法彻底震撼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突然想到《红楼梦》里面的一首词:“都道是金玉良姻,却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惊愕半晌,我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也许……当年他们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又或者是……有什么天大的误会?还是……”我猛然住了口,突然意识到这些话在家谦面前说是多么的不合适。
背后静默了一阵,家谦抱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我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年轻谁没有错过,况且你也不可以把他们做错的事情记在我的身上,对不对?”
“正因为眼看着他们的错过,我们才能更正确的走下去,对不对?”
“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不要让上一辈的事情再影响我们了,好不好?”家谦的声音这么柔软。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我的心上,“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还在。忘了他们,好不好?”
可以忘记吗?母亲这么多年的辛酸与冷暖真的可以忘记吗?
而此刻他的唇这么温热,他的胸膛这么坚实,幸福如此真实,真的可以忘记吗?
我转过身推他一把,故作狰狞道:“不准左右我的思想,当心我卖你进窑子里!”
家谦笑了。
我也笑了。
答案是可以的。
相信老妈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也是这个结局。
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道谁家的电视开得大声了,春晚主持人的声音很清晰地随着夜风飘进窗户:
“新年的钟声即将响起,让我们跟全国人民一起倒数:十、九、八、七……二、一、零!”
礼花准时炸开。满天的流光溢彩,绚丽非常。
人们利用燃放烟花这种古老的技法,将去年的种种噩运以及压抑的心情,连同烟火一齐升上天空,然后“轰”地一下炸开,灰飞烟灭。
外面的人群开始沸腾,他们相互庆祝或是道贺,小孩子笑闹着,高喊:“过年咯!辞旧迎新咯!”
家谦俯下身,亲亲我的额头,说:“小涵,新年快乐。”
*******
这一晚,没有激情,没有□□。
家谦静静地抱着我,多年以来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被一点一点儿解开。
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外头喧哗的人群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也许是睡不习惯生床或是盖的被子太厚了,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我梦见我在漆黑的夜里摸索着前进,耳边传来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嘹亮。“你贪婪无度,不知悔改。必定一生漂泊,动荡无依,欲爱不得,汝将永失其所爱!”
我满心焦虑满心惶恐地向前奔跑,突然一脚踏空!
那种飞速下沉的离心力使我自黑暗中蓦然惊醒满头大汗,睁开眼睛却看到身边家谦熟睡的脸。那么安静那么沉着。我看了一会,心情渐渐的平复下来。我重新躺回去,把家谦的手放在我的腰上,然后蜷缩在他的怀抱里再次沉沉睡去。
命运像一条狗,在我身后咆哮着,狂吼着,把我拼命的往前撵。又像一列隆隆的火车,巨大的钢铁轮子嘎巴嘎巴的轧在铁轨上,发出恐怖的响声,仿佛只要我跑慢一些,就要把我的脚踝辗个粉碎。
我在黑暗的午夜铁轨上狂奔,不敢回头,脚步也一刻不能停。刺眼的车头白炽灯从我身后打来,我看到我被拉长的黑影投在前方的铁轨上,夜沉沉,路漫漫,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尽头。钢铁轮子轧在铁轨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我感到大地都在微微震颤。我看到路边橱窗中自己苍白的脸,渺小而又惊恐万分,转瞬即逝。
跑啊,跑啊,快跑啊……渐渐的我没了力气,小腿肌肉酸痛麻痹,氧气渐渐用尽,呼吸困难,肺部像是被火烧火燎一般干疼。
最后我终于忍受不住这种痛苦,我停下奔跑的脚步,回头朝它吼:“你他妈你撞死我吧!”狞笑的火车头在眼前越变越大,轰隆隆的响声越来越近,我闭上眼睛,等待被厄运撞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可火车却竟然从身边擦肩而过,呼啸着奔向更远的远方。
车头喷吐出的白气一下子把我弄懵了,绿漆皮的列车厢刷刷的从我身边擦过,我呆呆立着,车窗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连成一条亮白线,我看到那个有着花白胡子叫上帝的老头儿在车厢里对我微笑,向我招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命运早已放过我,那个始终不肯放过我的,到头来竟然是我自己。
*****
年初一。
早早地就把家谦拉出来。
开始他老人家是打死都不出被窝的,说什么昨晚上没睡好,怪我抢了他被子,天气太冷,时间又还早之类的话。我拉了他几次都拉不起来,我急了,指着他喊:“程家谦!你丫的再不起来我就跟你离婚!”
“吖?”家谦立刻就坐起来了。
不情不愿地穿上衣服,磨磨蹭蹭洗漱一番。从家里出来一直到坐上公车,家谦几乎眼睛都没睁开,牵着我的手,我拐左他就拐左,我拐右他也跟着拐右。我看着他有点好笑,就他现在这样,估计我把他转手卖给了人贩子他都不知道!
话说昨天晚上虽睡得不好,但今天却格外神清气爽。倒是家谦嗜睡的老毛病又犯了,一上车就抱着我,把脑袋搭我肩膀上继续睡。
公车缓缓驶过清晨的马路,路边的积雪夹杂着落下的松针,很干净的样子。雪停了,太阳崭露头角,暖融融地照在我的脸上有些发烫,家谦的发梢轻轻刮过我的脸颊,微微痕痒。
我渐渐地也有些困顿,我闭上眼睛,眼前铺天盖地地一片血红色。脑海中很多思绪,浩淼如烟,飘过来,又飘走。心却一直是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了一阵,“到了。”我推推家谦。
下车,家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银河公墓?”
187号墓碑。
“妈,”我擦擦墓碑上的雪末,俯下身子看着照片上那女的说:“这是家谦,程家谦你还记得不?就那一篮球砸得你女儿进医院那男的!”
旭日初升照在照片上,老太太笑得好灿烂。
“妈,”我继续说,“丫的现在说要娶我哪!您同意不?您知道,女儿从小最听您的话了,您老人家今儿个要说一个不字,女儿我立刻踹了这小子!”
我妈笑吟吟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向站在一旁的家谦招招手,“咱妈同意我们了,来,你来说两句。”
家谦乖乖地走过来,站在墓碑前,挺胸抬头,酝酿了许久:“妈。”家谦说了一个字,就再没有声气了。我正屏住呼吸想听听他能发表一些什么长篇大论呢!结果他憋了半天,也就憋出一句:“妈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涵的。”
我差点没昏过去!“你丫的说话怎么这么老土啊!那啥,换句台词行不行?小弟弟?”
家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算了算了,还是换我来吧!
“妈,我带家谦来看您了。”
“妈,我帮你报仇了啊,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俺以后替您好好折磨他!”
“林涵!”家谦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把墓碑前的雪扫干净了,太阳已经整个的给蹦出来了。映着积雪,一片灿烂景致。
“新年新气象……”我向着山下大声喊。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的大卡车淹没了我的声音。
“流感要慎防……”家谦脱下大衣,披在我肩上。
准备下山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总编交代我的事情,我对家谦说,“这个星期六来我们杂志社一下吧,总编那老家伙最近迷上了炒外汇,知道你转行干这个后丫的非得要我把你请过去咨询一下不可!你就去敷衍敷衍他吧,我都快被他烦得不行了……”
家谦想了想说,“这个星期可能不行。”
“有事?”
“有事。”
“很重要?”
“很重要。”
“噢,那算了,”
我开始考虑要给总编一个什么借口蒙混过去才行。
“我要结婚了。”家谦说。
“哦……”
突然家谦在我母亲的墓碑前单膝跪下,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拿戒指套进了我的左手无名指。我眯着眼睛对着太阳看了看。阳光正好,穿过完美切割的纯净晶状体,反射出璀璨绚丽的光芒。
我不由得咧开嘴巴猥琐的笑了,嗯,不错,钻石还是挺大个的。
“林涵,那啥……”
“啥?”
“嫁给我。”
我曾经无比鄙视那些在被求婚时痛哭流涕的傻女人,然而这一刻,我却哭了。
(全文完)